照顾

清风剑

　　                   照顾                        

                         清风剑


　　刚过完年，眼镜的干妈就给妹夫老杨打电话，问他所在的侄子的复合厂缺人不。

　　妹妹死了多年，妹夫老杨仍很敬重这个大姨子，大姨子在保定这个地方曾挥一挥手好使，一般的大事小情，只要她出面，喊一嗓子就行。如今六十多了，在家开个麻将馆，悠闲度日。

　　各个箱包厂、复合厂以及形形色色的厂子都陆续开工，正是缺人的时候。老杨在侄子的厂里做饭，为了侄子也赶紧说缺。侄子开厂子十多年了，特别想找肯吃苦，事又少，听摆弄的员工。眼镜干妈当然想给眼镜找个工资高点，吃住好点，工作时间短点，相对轻松一点的厂子。

　　保定这地方有个特点，凡是来务工的，要干就得干一年，老板先压一个月工资。干三天就走的，一分钱没有；干几个月那样的，压的那一个月工资就很难要，往往拖到年底，也不见起给。

　　眼镜干妈说眼镜干活可实在了，让他偷懒也不会偷懒，因此嘱咐妹夫无论如何，多照顾照顾。

　　眼镜四十多了，一直没娶媳妇儿，个头不高，五官搭配得很拧巴。特别是白眼仁居多的眼睛，总往右上斜视，他便戴两片很滑稽的小圆镜片遮着。他干妈光能记住他叫王三，外人基本都叫他眼镜。他十以内的数会排列，十以外的就难说了。曾在一个工地白干一年。

　　那还是头几年的事，眼镜仗着在保定打了好几年的工，认为自己也属于保定的人了，因听说一家工地吃得可好了，隔三差五吃顿红烧肉，还给炖排骨，工资比同行业也高，就是年底结账。眼镜去了，干了几天，果然不虚。直干到年底吃散伙饭时，老板劝大家尽情吃喝，明儿一早开资，就各奔东西了，以后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见着。众人跟老板相处快一年了，都觉得他特敞亮，平常在一起吃喝惯了，也不拘束。今儿又在大饭店请的，纷纷给老板敬酒，说些难舍的话。眼镜也吞吐地跟在后面说：“只要老板在保定再开发楼盘，记得一定想着大家。”

　　满满当当挤了两大桌子人，吵吵把火地吃得七八分醉，你搀我扶回到住处，又唱又跳狂欢到半夜。第二天醒来，哪里还有老板的影子，连办公室的几台电脑都一扫而空。众人愤怒地翻遍整个办公室，在抽屉的角落里翻到了老板的身份证。众人如获至宝，呼啦啦去告。嘿嘿，头像是真的，地址是假的。

　　而后的几年，眼镜不是在这个复合厂受员工的欺负，就是在那个箱包厂被老板压榨，总之，力没少出，钱没挣多少，过得一点也不舒心。

　　今年干妈要亲自出面，帮他找个不受欺负，工资又有保障的地儿。

　　别说老杨还真给面子，亲自开车来接的眼镜。到厂里看过之后，比起以往的吃住、环境以及活，眼镜都十二分地满意。

　　老杨格外用心，按眼镜的要求，让侄子——老板亲自安排他在复合机跟前卷料。在车间，卷料这个活，是最轻松的，机器转就卷，机器停就呆着。还有一个新来的年轻人，负责运料。因为分不清，经常挨看机器的师傅骂。看机器的师傅，年龄更小，刚二十三岁。因为受老板器重，脾气挺大，嘴挺骚。

　　比如海绵规格有3——6毫米的，3和4毫米这样接近的，年轻人对比半天也分不清。其它品种也是这样。且又分布在二三四五楼，找、辩很是费劲，还常出错。眼镜看他着急又委屈的样子，有功夫就指点一句两句。师傅坐在机器跟前，摆弄着手机说：“妈的眼镜，你能，你跟他换换不行！”

　　如果搁别人，说啥也不能换，好容易讨的好差事，才刚干几天！而眼镜则感觉自己受到了重用，跟升了个小官一样欣喜，二话没说，颠颠推着小车上楼去了。

　　厂里还有两个小女子，连管库带付货以及打包装啥的全管全干。她们见眼镜好说话，不管他闲忙，就眼镜眼镜地喊：“快帮我推捆料来！”眼镜放下手里的活，插空歘歘推了来。

　　她俩见眼镜好指使，越发地使奴唤婢起来：

　　“眼镜，过来帮着装装车，他着急！”

　　……

　　“眼镜，赶紧过来卸车，人家着急！”

　　……

　　眼镜实在忙不过来，应一声后说没空，她俩立刻就会说：“咋，敢翘尾巴了？”

　　老杨赶上有心维护维护，可眼镜平常总一口一个大哥地喊他，他心里厌恶，也早感觉到眼镜是个纯二百五，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他就寻思：大姨子咋认了这么个憨货当儿子！有时候，话到嘴边，寻思寻思，也随着众人嘿嘿地笑了。

　　晚上临下班时，眼镜看见小老头又擦拉擦拉像是脚后跟离不开地，从旮旯里淌浪出来。把边角料分类，好的和折了的纸管推到前院当废品卖。好纸管单收起来，二次利用。剩下的破破烂烂装垃圾车，推垃圾站去。他是满车间最轻松的一个。如果别的机器不开，他就跟着那两个小女子打打包，帮着发货的司机装装车，剩下的时间躲在角落抽烟。眼镜好和他喝两口，他是离婚的光棍儿，比眼镜大十岁，身材比较瘦小，过得不怎么滋润。于是，眼镜小老头小老头地喊他。等知道人家是老板娘一个拐弯的亲戚时，又听老板娘管他叫老叔，眼镜虽然依旧喊小老头，但喊得特别亲特别热。那两个小女子也跟着叫老叔。其他小年轻的也巴巴地叫老叔。

　　眼镜凑上去，小老头小老头地喊着，帮着分类，该扛的扛，该推的推。

　　小老头见眼镜干得欢实，擦拉擦拉去坐在旮旯抽烟，看眼镜歘歘来回奔忙。时间稍长，他见眼镜天天抢帮着干，干脆过渡给了眼镜。实在太闲了，在经理的招呼下，他才慢悠悠帮帮眼镜。

　　厂里一月一次会餐，啤酒管够。一些小年轻的，席散之后，吐得哪都是。个别的，早起都上不了班。

　　眼镜倒是能上班，也没吐。这没吐的要比吐的还难受哩。他本来喝得就多，逞能喝了八瓶。早起饭不想吃，胃火烧的一样。好容易熬到中午，吃点饭，稍微好受一点。下午八个小时呢，难熬着哩。坚持又坚持，勉强坚持到下晚班。第二天，说什么也干不了了，打了三天点滴才好。

　　老杨就嘱咐说：“三儿啊，你也不小了，咋能和他们小年轻的一样？往后可别这么喝了！”

　　“嗯嗯，可不喝了，都赶上死难受了！”眼镜见老杨关心自己，吃过晚饭，帮老杨捡桌子，打扫饭厅。然后再打壶开水，拎四楼老杨寝室。

　　转眼，过了五一，厂里到了淡季。期间，走的人多，来的人少，莫一天忙，人不够使唤，随意延长作息时间；活很少时，就放假一天。

　　老板为了节约开资，看谁捣蛋，寻个差错，放几天假再说。

　　一天，厂里没开机器，正好眼镜干妈有事，让眼镜晚上回去一趟。差一个小时下班那会，眼镜发现人都三三两两东歪西躺起来。他想走，恰管事的经理又不在，只好去食堂跟老杨说。老杨就说：“走吧！”

　　第二天吃中饭，老板进了饭厅，问眼镜跟谁请假了。眼镜以为开玩笑呢，故意说：“跟谁也没请啊，咋了？”

　　老板洋溢着笑，声音却极大：“你说咋了？给你放三天假，让你歇个够。操地，下午也别干了，三天后再干。”

　　眼镜停止了嘻哈，他不想平白无故休息那么多天，眼巴巴看着老杨。老杨闷着头吃饭。老板随即喊个头高点的那个小女子说：“下午王三干，也不给计工。以后我看谁敢不请假！”

　　吃过饭，眼镜不情愿地上楼去了。三四点钟的时候，来份订单，着急要货，经理急忙给眼镜打电话：“谁让你上楼的？赶紧下来干活。”

　　眼镜下来，还缺个往外推卷好的料的。经理跟眼镜半商量半命令说：“你一个人先顶着，实在忙不过来，待会看谁有空，我再让过来。”

　　眼镜二三四五楼上上下下，找料。推来。赶紧把成堆卷好的，推外面去，一样一样的分清。然后再上楼。然后再往外推。从此，眼镜踏上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的征程。一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量，眼镜几乎都是小跑着忙活，七八天就磨漏一双老头鞋的底。

　　眼镜深恨老杨一言不发，吃完晚饭上楼去了。早上下来吃饭，见老杨撸撸着脸，眼镜上前拿馒头时，喊了声大哥。老杨借低头喝粥，算是应了。眼镜心说：跟我牛什么？来这光帮你干活了，该说句话也不说，哼！

　　好不容易熬到不开机器的一天，跟经理请了假，去了干妈家歇歇。没事跟干妈学了，干妈没听完就骂：“你个憨货，帮他捡什么桌子？他一天天闲得蛋疼……”骂着，朝起手机，数落起老杨：“你看你，孩子明明跟你请假了，就是没请，你也应该在你侄儿跟前打句马虎眼。再有，晚上你自己收拾，他干一大天活，你不照顾倒也罢了，反倒让他照顾你？就是他帮你，你也不能用啊，你一天天闲的，反倒指上了！”

　　撂下手机，干妈叹了句：“你个憨货，啥该干，啥不该干，你没数吗？”

　　“有啊，他不是你妹夫吗？还是老板的叔！”

　　“是啥也不帮他干！对了，你个憨货，以后不许喊他大哥，叫姨夫！”

　　进了七月中旬，订单逐日地多了起来，眼镜的鞋底子也不知磨漏了多少双。但凡不开机器，眼镜就请假休息，他的腰、胳膊乃至全身，都隐约地疼。

　　隔三差五常有来应聘的，因是没干过的新人，先让干最轻松的卷料。那人家也嫌工作时间太长，吃完中饭就干，没喘息的空。有的只干一个上午，饭没吃，就尥了。

　　那天，三台机器同时开，老板和经理还有那两个小女子，都被迫顶人，老板在2号机器那往外推料。手机铃声响起，老板接听时，喊王三一声，指了一下他要推的料，转身快步去了办公室。眼镜正忙得脚打后脑勺，听见老板喊他，没意会老板的意思，仍手忙脚乱地忙活他那一滩。

　　过半天老板回来，看就地上积压了十多捆料，火气一下子窜上来：“王三，妈的，我的话不好使？”

　　“好使呀，杨总！咋回事？”

　　“操地，你不想干了？不想干，赶紧滚，这些年没你，老子照样开厂子！”

　　“你……你？”

　　“老子不养白吃饭的……”老板越喊越起劲，脸跟刚喝完似的。

　　经理已从另一台机器赶过来劝：“别嚷了，王三的确忙不过来，他不一直干两个人的活吗？如果他能忙过来，肯定过来。”

　　吃晚饭时，老板特意让人买了两提啤酒，花生米若干。老板端起杯，郑重地说：“我告诉大家，今后，你们谁也不许欺负王三，欺负他，就等于欺负我。”说完，干了，喘口气呵呵笑道：“王三，只能我欺负！”

　　进了十月，一早一晚明显见冷，特别是阴天的时候，再刮点小风，树叶就有飘零的了。

　　有人给老杨介绍个老太太，两人好的不得了，有空就视频，唠起来没完没了。过了段时间，晚上老杨骑自行车去住，早起回来做饭。厂里的大门，天天是老杨上锁。这一出去，他带着钥匙，回来时给眼镜打电话。困意正浓的眼镜，硬着头皮光着膀子钻出被窝，小跑着下四楼去开大门。哆哆嗦嗦回来，半天睡不着，待要睡着，又该起了，气得没法。连开三个早晨，天天在梦中惊醒，眼镜甚是疲惫、困乏。

　　而老杨在第四天从大门缝塞进钥匙时，数落起眼镜下楼慢，外面冷不知道吗？

　　你冷，我光着膀子就不冷吗？气得眼镜干瞪眼，可又不敢回嘴，还“姨夫姨夫”地叫。

　　隔天早上，眼镜的手机提前十多分钟响了起来。眼镜摸起手机，看也没看，挂了就往楼下跑。到大门口从门缝左看右看，不见老杨。实在太冷，他抱着膀，佝偻着身子，纳着闷又回到四楼，跟同宿舍的人说：“妈的，不是老杨！谁这么早，瞎扯淡！”

　　“看看是谁打的？”

　　眼镜看了半天，不知道未接来电咋找，正想问，突然铃声又响起，他以为这次肯定是老杨，起身又想挂掉。同宿舍的人说：“接啊，又不花你的钱！”

　　眼镜接起，还真不是老杨，是看机器师傅打来的，眼镜说干嘛呀，这么早？看机器师傅说：“老板都说我两回了，嫌机器热乎得晚，你再早起半个小时，机器跟前都收拾收拾，啊……欠。我再睡个回笼觉。”

　　挂了电话，眼镜骂了句“狗逼！”

　　宿舍的人问：“不是他开机器吗？咋变成你去开？”

　　“他说他困起不来，这不天凉了，老板让机器先多热乎会。”

　　“你呀，白天他光在那坐着，而且挣五千，你东跑西颠才三千五，唉，你愿意谁也没招！”

　　眼镜不吱声，刚躺好，正准备睡，铃声又撒着欢儿响起来。

　　“妈的，肯定是老杨，让不让人睡？”

　　眼镜接起电话，还没等问，老杨先急了：“咋还没下楼？”

　　眼镜来不及解释，挂了手机，骂了句：“妈的，第一遍是他！”趿拉着鞋跑下去。

　　眼镜回来说：“老杨真他妈不是玩意，他怕他等，刚出门就给我打，让我去等他！”

　　“真他妈会算计，搅得俺们也跟着睡不好！”

　　“明天关机，去他妈的吧！”眼镜恨恨地骂，“这几天本来就累。”

　　“唉，谁叫他是你姨夫呢！”

　　“狗逼！”

　　晚上眼镜又喝了八成醉，临睡之前，磕磕巴巴坚决给老杨打电话。

　　宿舍的人劝道：“别惹他了，他那么大岁数，还能有几天蹦哒头，快撑不住了。得罪他，总没你好果子吃！”

　　“顶多给我撵走，早不想在这干了，太累，光鞋都买不起！”电话打通，没人接。眼镜嘟囔着一顿骂。隔会又打。老杨刚接起，眼镜像机关枪一样，一顿突突。

　　突突完，老杨说：“我在宿舍呢，没出去！”

　　

枫叶飘飘

正寻思你呢，你就来了，喜鹊登门，好事

武如

先加分支持好小说，必须的。

枫叶飘飘

一会加分，鼓励一下。你的文字散发着黑土地的香气。

临沂风铃

拜读老师佳作，先加分，再细读。

清风剑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1-3 12:33
正寻思你呢，你就来了，喜鹊登门，好事

呵呵，还有兆头？好事，谢谢飘版。祝快乐。

清风剑

武如 发表于 2017-11-3 12:36
先加分支持好小说，必须的。

谢谢老武大哥，祝快乐！

清风剑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1-3 12:45
一会加分，鼓励一下。你的文字散发着黑土地的香气。

看俺有点进步没？越写越感觉不会呢。

清风剑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7-11-3 12:47
拜读老师佳作，先加分，再细读。

谢谢老师，祝快乐吉祥。

五相子

先加分，坐下来欣赏学习。远握！

芒乡化十龙

必须加分！
过后品读！

武如

清风剑的小说历来深度够，也厚重，现在真正能够反映一线打工生活的作品不多。

遗忘之城

楼主的小说，我想说两个字：生活

曾经有哲人说过，写自己熟悉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满分大赞！坚持自己的风格。

灯芯草

生活化的语言特别接地气，如发生在身边一样真实可信，“眼镜”这个人物饱满鲜活，一言一行都富有自己独特的人物个性，展现出一个资质并不聪慧然心地善良的打工仔，在生活中所遭遇的艰难和困惑，并以其特有的耐力和方式在强者的夹缝中顽强生存着，一个小人物的平凡而不易的生活篇章。

香薰古琴

写的越来越好了，满满的都是生活真实味道。语言既有特色也很简洁，一篇接地气的好小说。
都赶不上你了，我狂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