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紫葵· 于 2017-11-7 13:37 编辑
半碧莲花
1.西洋镜
台下的看台上拉帷幕,台上的看台下露表情。这一来一往,一递一送便似接了话的话匣儿,刹不住脚。令这本应在纸页上的文字纷纷从书本中跳将下来——带了灰,爬了虫,泛了黄。只稍顺手拍拍,抖抖,便能叫那粘了些浅浅铅笔般的记忆乘着这月色静好,开始搭台面,开锣鸣鼓,争相纷嚷着相互的悲喜。——这边鲁智深破钵,单衣,芒鞋卷单行,念“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边青衣素颜水袖,低低跪着,一声“苦啊……”,台上台下便顺势炸开了锅,唏嘘声东倒西歪。一霎便将这印刷体的聚散离合、书写体的爱恨情仇。各各担当起,相互转换并推向彼此命定的结局,各自演绎。
拉幕的将布料儿一扯就出现钢筋丛林般的城市,飘过几张疲惫的脸。偶尔也有闲适的顽石在路边,味儿偏淡。幸得不曾离席,否则就错过了被人为安置在戏里的几件中国乐器。
最先出场的是古琴。其性内敛,十分音乐,仅一分张扬,自空灵;丝五根,变化万端;竹管一支,无孔不入;琴音皆绕竹,由竹射月,由月照心,由心随影,再再地透着生命力——似乎只一个哆嗦,就能在佛身上抖落下背影的尘埃:松间月照,飘渺生烟;追月彩云,浮光掠影。试想又有几个凡胎肉体能用它辗转几许高低错落,变幻几多因果,轮回几个生世?
再来就是洞箫,其味则大大清淡。能令人在忙碌又多了些许淡定,又蕴含些禅机。假若你在深山,必是最先想到它——那幽深渺远的声音绵长不绝,让人于恍惚中悟到回归和出世之高深。
最最摆谱的是第三件,却也最扰人心神。它叫埙。属于泥土成质的呜咽,仿佛沉埋千年后的殉葬品,有永远诉不尽的伤感。不属于尘寰不属于白天不属于人类,只若远若近地那么飘渺迷茫着。极度荒凉,不着边际。总之只能说它象个幽灵,是件沉思怀古之物,异常冷静,令人深思。它的呜咽,不仅仅是用一个听字能表达的。
几个拉挂下来,令人不得不佩服命运的造物者竟还能把那些被乐器界淘汰的,音色相似却又成不了气候的乐器也一并搬上台来。并巧妙地将它们混杂在一起任由着宿命疼痛,并凛冽地指引各自宿主的颠沛,以爱恨交加的情态让呼吸似花般大朵大朵地不分昼夜地盛开。
2.命运
倘若允许,请让我乘着戏场休息的当口,乘着听戏的您拿着绢帕扇风并嗑瓜子儿的当口,在这里讲一讲一些故事来龙去脉走场后的命运吧。
苏小是个女子。她的无名指总爱有意无意地往上翘,实是为了让正午的阳光耀出她那枚眉飞色舞的0.001克拉钻戒。也正由于此,钱币在她的手中似玫瑰花影恰遇着脸幕的裂缝,坠落纷纷,芳香扑鼻劈头盖脸般扑将下来。
苏小不喜欢读书,尤其是厚重的书。她只看小报,听花边新闻,凑看热闹。喜欢把人与人之间的是非当成她兜里的口香糖放在自己的口中起了劲地嚼。按她的说法,自己是来历简单清白,说话实帖,做事光鲜。
这个来自四川的女子。嫁入闽地,有了个很摩登的家庭之后。立刻跃上了家中老佛爷的位置:一不洗衣,二不做饭,三不搞卫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花钱。在严肃的家规下,她依旧能在腰包鼓鼓的丈夫面前,精打细算的婆婆背后,游刃有余地营运着她灵活的头脑——和小姑吵架,踹坏了她的房门;和弟妹争用晾衣竿,拿不到就一把全扯了扔灶里当柴火烧。这些事在她口中说出来,似乎都成了鲜艳颜料,可以令她认为了无生趣的生活,多添几种色彩。唯一令她苦恼的是自己背井离乡,缺少个女伴来供她差遣。
而这一丁点儿的苦恼,令她本就稀少的头发越发稀疏。她不得不购买何首乌来进行进补滋养。
茉莉也就那么恰巧地出现在中药店门口与苏小有了第一次的碰面。基于家乡与自己夫家是同个地方的缘故,苏小强行逼她做了自己的朋友。但她骨子里并不欣赏茉莉寒酸。而茉莉似乎也没把苏小放在心上。生活于她,只是个摆设。她不热衷这些。唯只苏小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走路的拿腔拿调、爱吃零食以及喜欢讨价还价的习惯令茉莉很反感。总找一切借口不愿与她同行,也不大配合其一切的言行。
倘若要对此二人的交往做一番比喻。那无疑就是一副无聊的戏本骨架,明知道这是一场人世的烟火,还是要忠心耿耿地释放出全身心的热量。死心塌地地恋着它。日里夜里枕着它,颜色虚白。但正是这虚白沉浮于世,才令阳光也这般古调和无有声味。使人世那太过繁乱的小心儿小意儿在里头免不了要喜怒周折伸长了舌头向上长,又似匍匐的藤蔓朝着大树独当一面的同时也不忘斤斤计较,痴心绝对。此间的恩恩怨怨竟如贵族豪华客厅里屏风上行走的针线,只就一条便龙飞凤舞,花团锦簇,然而终是钉死在上面任针脚走完也就是这圆圆满满的一生。
前因后果就那么脱脱地铺在了岁月的一页飞叶上令事件担当起自身的荣衰。有了丁点叙述的意趣。
茉莉并非贫下中农出身。但就她的所遇所知所感在造就她的同时,竟也以同样的频率在辐射摧残着她。
变端来源于她现有的家庭。自退休后她的父亲由于家事精神一直不愉快,记忆力也开始随着这份不愉快出现严重的模糊。
譬如他总记得他的儿子是赚了十几万的家当回来还当初借他的四万元钱。但在家人与子女们面前却总搓着手,象打捞什么,又捞不到的模样,嘴里念叨着“没收到”;上街市买菜,拿了菜会忘了付款。一整天似乎总是精神恍惚。面对侄儿,一笔沉重的抚养费与伙食费让他本来还算光洁的额头又添了不少皱纹。这令他在一次很高兴的情况下整个人就那么好端端却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出现了昏厥与短暂的休克现象。令茉莉和母亲开始担心他的健康。
面对长女,他的眼神很淡然。面部表情的变化不如面对他儿子来得丰富,不爱和女儿说话。假若还有言谈,那语气的充足,精神的饱满也只是停留在“钱”字上。不喜欢看到女儿拿钱买书,即便不是花他的钱。他甚至会问女儿“茶花女是什么?”他那些清醒与喜悦相当多的时候是停留在私己的琢磨与算计上。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开始显露出自己的小气。钱总是以百元的方式放在他贴身的口袋里,并且从不愿意将它们打零。只那么放着,摸着似乎就能感一种满意。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局促,呼吸也不再平和。神智混浊且不再清明。而母亲也因一次大手术之后,身体越发虚弱,同时养成了爱与女儿诉苦的习惯。
这一切都使这个本就复杂的家更加不平静。而那份不安就象一个大毒瘤在茉莉与家人之间慢慢扩散开来。 从此这一个女子长期与人群远离,保持着某种清冷与内心的孤独。不肯接近人群。再不肯说话。和世间有一种平行线的距离。她看画、读书。听音乐。内心有种种的美好理想。希望自己能象植物一样丰盛而浓烈地活着。希望还能够爱,懂得爱。有极强的恋父情结。向往能和自己的心爱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坐在桌前,只要对面有他,便再无别的欲念。
而苏小的想法全然不同。她觉得丈夫的一切都属于他,而她自己的只属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包括她的母亲。正由于这种差异,也令情节如苏小自己口中所嗑的瓜子,仁归仁,壳归壳,洒得一天一地,似天女散花。
3.境 地
苏小是在周二才到单位上班的。彼时戴了副无框的茶色眼镜。茉莉见到她时,的的确确被这眼镜的斯文气给吓了一跳。未及开口,早被苏小扯到一边:你瞧我的眼睛,是如何的情形?
茉莉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左眼一整边的乌黑,眼球还带了血色。
“怎么回事?”
“刚买了辆摩托,新学。下坡时撞到墙了。本想约你出来载你一段……”苏小呲牙咧嘴,微皱的眉头略还含了点得意。只那黑左眼被眉毛的飞舞扯得有点儿难堪。“眼睛倒没什么,只是现在连带着头晕。医生交待这四天要避免面对电脑。你替我参加庭审记录吧。”
茉莉心下叹了口气,给她来个不接也不推的姿势,这令苏小坐立不安。
工作对于茉莉来说总是繁琐。直到过了十二点钟,手机铃声才令她从琐碎中抬起头。
“怎么了?你?”
“茉莉,我开始吐血了,吐出来的口水都是血。头也很晕,你说我会不会瞎?”
“不如我陪你去医院吧。”
当二人坐在眼科诊室时,茉莉想起自己的母亲。茉莉的母亲在二十岁时嫁给了大她十岁的丈夫。这个抱养来的女子,有着波澜不惊的眼神。看似宁静平和内里的情绪却有着死寂的悲伤。
母亲是在四岁的时候被自己亲身父母送到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家。九岁开始为这一家人洗衣,煮饭,干家务。偶有空闲还跟着养母到绣花场纳鞋底打临工补帖家用。而养活她的是清汤寡水。
这个苦命的人儿渴望能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庭。从此脱离这牢笼般的生活。
而婚姻对于她而言始终是一场包办婚姻。,她在这场婚姻中充当着傀儡的角色,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工具。是一件干活的工具,一件生育的工具。
基于工具,她没有任何的发言权。唯以沉默抵抗纷争,故而养成了她个性极端得激烈。她总对茉莉说父母由不得你选择,但对另一半的选择权始终操纵在自己的手中。而她,甚至连这种选择权都没有,这一手的包办,达到了相亲都是对方单位领导亲自考查,直至确定“根正苗红”才能成功。她认定自己这一辈子就是死在这“根正苗红”上的。不然又怎么会活得如此之艰难:丈母娘对女婿无能的不满,女婿对丈母娘不能生养的不屑。养母对自己的不疼爱,丈夫对自己的冷淡。
许是这些年大笔的忍受,令这个女子得了子宫积瘤。病症似家庭的压力,大到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晕死过去,才进行抢救治疗。她在这一次大手术中捡回了一条命。
至此沉默变成了她生活唯一能抓握和行使的权利。
想到这,茉莉的眼睫毛闪了闪即被苏小递到面前的诊断书给扯回到现实。医生确诊苏小的眼睛是让人给打的,茉莉大大地吃惊。但她习惯性地保持了沉默。
沉默是个很好的掩饰方式。遮盖了一切的情绪波动。在外人看来的捉摸不透其实是很好的自我保护。
此时的苏小哭得稀里哗啦:“是那位打的。”
“为了什么?”茉莉小声问。
“洗衣服的事”
“呃?!”
幽默故事往往具有戏剧性的色采。它沿袭了一贯的辛辣与戏谑,催生的却是柔美的细节。叙述在苏小絮叨的自我辩解中结束。主题由洗衣服延伸到嫖客与婊子。
“他说给我洗衣服,一件要算十块钱。我也提出陪他睡一晚,要二十。如此一算,对他说还得再付我十块!,他骂我婊子,我就说如果我是‘婊子’,那你就是‘嫖客’”得意里透着理直气壮的声调,似喝醉了的酒徒,沾染了痞子气。
“结果呢?”
“结果他真的掏了十元钱给我,我收下了,很高兴。但却也吃了他一拳。”
茉莉突然笑出声来:几件衣服归谁洗扯出这么大动静来。真是服了你。你就不能收收你的匪气,换个角度,让他给你买个大点的洗衣机?!
“买洗衣机要我自己掏钱。我才不笨呢”苏小的智商并不曾因为眼的受伤而被影响。她推算与加减的能力与日俱增。
茉莉很怀疑这个女子智力。除了在钱上机灵外,便别无用处。那当初她又是怎么通过司法考试,又是怎么通过公务员考试的?!言行作风竟与普通人有如此的不同。不期然,她又想起自己爱钱如命的父亲和在生活中挣扎的母亲。微微叹了口气,陪着苏小走出了医院。
“茉莉,我要和他离婚。居然敢打老娘。”
望了苏小一眼。茉莉觉得世界的空间突然局促了起来。她看到四月的天空下花骨朵热闹的面具。孤僻的容颜,闷闷的沉静。似乎一开口就会给人带来紧张感。一场花团锦簇的盛宴被铺陈在每个人的内心,成了深深浅浅的小巷。如抛撒而来的花瓣雨,却又在旋身之际即见旅程只有暮色的屐痕、支影。共生活如同在绵软的纸上生息,留下腌臜混浊的空一排排的房间,紧密排列筑巢的蚂蚁蜂拥而至,但一场大雨却能将这繁盛轻易地抹掉,丢弃。只留下空的巢穴。
诡异情绪似大花瓣在昏暗的大光线中浮动如影。细长的花蕊顶端,日光跳跃,熠熠闪亮波澜不惊地用储备来的雨水豢养长久的肥硕,令人惊心。
4.收 梢
回到空无的房间。茉莉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似乎看到了某种对峙及对峙后面的莫明:热闹开阔的天空,陌生的新鲜人事,嘈杂与热闹相互交杂:磨了一回豆面的陈年老磨,过了好一段时间还留着那日的腥气,渗到稀饭锅里面条碗里,日日三餐记挂。一生的思想疼痛就浪费在里头,结末到人各自老了死了也还得记着恨着念念不肯忘记。是一份薄溜溜的煎蛋,泡在了经年的老油里,汤水淋漓沾了琐碎乌黑的渣子,吃到嘴里也是十一分的碜牙,又还有满唇满舌的油香蛋香放不下。
年深日久成了一种又痒又痛的隐疾,逐渐被遗传,成为无法治疗的伤,却能在瞬间取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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