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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存在,弥足珍贵 文/安
老鞋匠躺在冰冷的床上,眼角的一滴泪珠儿,是他留给马孔多镇最后的一点儿温度,却也渐渐冷却,在他苍老的皱纹里干成一道痕……
他是含笑离去的,在最后那一星儿泪光中,他看到了昔日的马孔多——这个被中国人称为“桃花源”的地方。
遥远的记忆中,那也是一个寒冬,北风刺骨。他把鞋摊儿支在一个背风的角落,撑鞋的铁凳儿比冷风更冷,而他漆黑的布满老茧的大手却因忙于穿针引线,未曾留意严寒。科赛特老人烤红薯的铁箱就支在他的鞋摊儿旁边,烧得通红的炭火隔着铁皮把热量四散,暖不了寒冬,却活泛着老鞋匠的脸。空气中夹着烤红薯浓郁的香味儿,老鞋匠连呼吸都是满足的。坚果摊儿的主人瑟普奥略年轻些,他把摊儿支在一边儿,自己凑到红薯箱旁边烤火。坚果摊儿周围洋洋洒洒,满地堆积的,是和积雪粘在一起的坚果壳。坚果不知被免费吃了多少去,但老鞋匠手上缝着鞋,眼睛就喜欢看这地上的坚果壳,看着便喜悦,看着心里踏实。
摩斯科特里正带着六个手持枪械的卫兵来到马孔多,并传达了当局的旨意:让家家户户都把墙壁漆成蓝色。马孔多镇的创始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此震怒,他拎起摩斯科特的脖子告知他:“我们这里不需要里正!”(此环节引自《百年孤独》)
这一事件也是老鞋匠和周围几个老哥们儿冬日里驱寒的谈资,不过只是当成别人的故事讲讲,如同嗑瓜子儿般消磨时光罢了。
里正并没有因为被拎了脖子而离开马孔多,在六把枪支的护卫下,他兢兢业业做起了一镇之主。
在里正的治理下,镇中心地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镇中心蜿蜒流过的那条约尔河上,原有的残旧的木板桥被拆掉,建成了结实、美观的石桥,据说上面能容马车畅行。街道也被重新铺过了,宽阔、平坦、整洁,下雨时也不会泥泞,两侧还盖起了两排沿街铺面。马孔多的一片繁荣使得摩斯科特在居民们心中的形象日益高大起来,俨然是一位颇受爱戴的领导者了。
为了配合修路,老鞋匠和他的商贩伙伴们早已迁离了镇中心,把摊子支在镇西边一条出入镇中心的必经之路上。对修路、建商铺,他们是举双手赞同且捐了建设费的。他们期盼着商铺落成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也就有了一个港湾,冬日里不必畏惧严寒了。
可事实上,沿街商铺的落成,非但没帮老鞋匠抵御严寒,反倒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了担忧和焦虑。商铺的租金价格不菲,即使面积最小的,也远不是老鞋匠能承担得起的。现已开业的几家铺面里,吃穿用度一条龙,卖什么的都有,尤其引起他注意的是,有几家商铺是卖成品鞋的,款式新奇,脚感舒适,价格实惠。难怪最近一个多月,找他做鞋的人越来越少,来的几位顾客都是对旧鞋小修小补的。那么前方等待他的,或许就是失业了。同样陷入焦虑的还有红薯摊儿的科赛特老人,还有坚果摊儿的瑟普奥,当然现在马孔多还有许多和他们同样焦虑的人。
摩斯科特似乎意识到了底层民众的恐慌,在寒冬到来前,他组织召开了马孔多镇第一届民生会议。会上,摩斯科特里正做了重要讲话:“在过去的工作中,我们带领全镇居民共同走向富裕,作为里正,我不仅要让大家生活富足,还会不遗余力,让大家精神愉悦。我们会以劳动者为主体,充分关注每个人的需要,让每个人都有凭自身能力改变处境的机会,让居民从劳动、付出和我们的关爱中获得幸福,消除忧郁感、孤独感、失落感,建立满足感、自豪感和成就感。我们会不懈追求,让马孔多成为劳有所得、老有所养、弱有所扶的温情镇……”
会上,摩斯科特里正走下主席台,恰好走到坚果摊儿的瑟普奥面前,亲和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在哪条街呀?做什么买卖?”这简直出乎瑟普奥和他同伴们的意料,瑟普奥激动得语无伦次:“卖坚果,在那个,在镇西头儿。”“镇西头儿还没有商铺吧?”里正的声音越发慈和了。瑟普奥激动得还哪顾得上思索,“没,没有,在街头儿,路边儿。”摩斯科特与他深情拥抱,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中有些许同情又有一分尊敬:“整日在寒风里站着,不容易呀!可要是没有你的摊儿,镇西头儿的人买坚果儿正经要走很远的路呢!你的存在,弥足珍贵。”之后他亲自去了瑟普奥的坚果摊儿,还买了一斤腰果儿。
里正的讲话老哥们儿们都听不大懂,但他对坚果摊儿的青睐使大伙儿彻底消除了之前的焦虑。“你的存在,弥足珍贵”这八个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们觉得今年冬天是个前所未有的暖冬。
第二天早上,老鞋匠照常推着撑鞋凳儿来到鞋摊儿,好家伙,眼前一亮:坚果摊儿后面的墙上被刷上了八个大字:你的存在,弥足珍贵。来光顾坚果摊儿的顾客也前所未有的排起了大长队,地上的坚果壳儿像积年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
坚果供不应求,价格一涨再涨,仍不能打消顾客的购买热情。街道负责人还亲自主持,扩大坚果摊儿经营面积,提升经营品质,就在这个街角儿,突兀地建起了坚果商铺,坚果被分门别类摆在了高档的货架上。坚果铺的招牌上,赫然刷着八个大字:你的存在,弥足珍贵。
在坚果铺儿红火生意的带动下,老鞋匠的生意也出现了转机。一场小雪过后,冬寒料峭,一个小伙子手里拎着四双靴子来到鞋摊儿:“大爷,四双靴子,都开线了,能修不?”老鞋匠好久没接着这么大的活儿了,毫不掩饰地哈哈笑着说:“能修,咋一起坏四双嘞?”年轻人一脸无奈:“大爷,我家住镇中心,自从建了沿街商铺,这鞋摊儿就都不见了,鞋坏了没处修去,只好再买,旧鞋扔了又可惜,就攒了这么多。昨天来买坚果儿,恰好看到您的鞋摊儿,我今儿就赶紧把这一大堆鞋拎来了。大爷,你的存在,弥足珍贵。”“一个修鞋的,珍贵个啥!这么多鞋,我得修到天黑,你天黑来取吧!”老鞋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动力十足,真觉得自己还能发光发热,没老得不中用,满满的存在感、幸福感。
当晚,小伙子等到天蒙蒙黑儿才去取鞋。鞋摊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矮趴趴的简易的砖板儿小房儿。论豪华派头儿与坚果商铺是天壤之别,但至少四面有墙壁、上面有房顶,能遮风挡寒。老鞋匠的撑鞋凳儿和一应工具都重新擦拭过,在从坚果铺晃进的灯光下闪着光芒。隔窗能看到“你的存在,弥足珍贵”几个字被刷在木牌上,油漆还没干透。
小伙子去坚果铺询问,得知是几个老哥们儿一起帮老鞋匠盖了这个小房儿,老鞋匠今天心情特别好,平时只知道闷头干活儿从不多言多语的他,今天竟张罗着请老哥儿几个去喝酒。坚果铺的伙计说:“鞋都修好了,你去最西头儿酒楼儿叫他。”
小伙子又走到老鞋匠的小房儿一番打量。“这个小房,弥足珍贵”,这样想着,他拎拎衣领,把棉袄紧紧裹在身上,快步走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小伙子兴冲冲去小房儿取鞋,想象着老鞋匠不用在寒风中伸出双手飞针走线,他心里也暖和起来。拐过路口,转到墙角,小伙子呆住了:小房儿被拆了。从满地的支离破碎,能看出拆得野蛮无情而迅猛。老鞋匠的撑鞋凳儿在层层的石板重压下,固执地露出一块儿铁角儿,其他工具则零落其中,不知去向。寒风中,老鞋匠手里拎着三双灰突突的靴子,显然是刚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小伙子踏入废墟,又拎出一只靴子,另一只不知去向。老鞋匠脸上没有了昨日的光彩,目光呆滞,一语不发。红薯摊儿的科赛特老人骂骂咧咧地叫喊着:“有枪咋地?有枪就敢推走老子的地瓜箱!什么珍贵不可复制,老子要去找里正问个清楚,珍贵倒是可不可以复制!”
小伙子想劝劝老鞋匠,他想说你的存在,真的弥足珍贵,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那晚,老鞋匠从睡梦中惊醒。“珍贵不可复制”如刀子戳在他的心口,戳住他的喉咙,让他喘不上来气儿。在他憋住能吸入的最后一口气的瞬间,他想到了自己说过的最有道理的那句话:“一个修鞋的,珍贵个啥!”随着这一口气的耗尽,一滴泪的滑落,这个生命,不复存在了。
失业的科赛特老人把老鞋匠安葬了,这是马孔多的第一座坟。此前,马孔多镇从没死过人。
半个多月过去了,科赛特老人终究没能再支起个烤红薯摊儿,虽然他又买了烤红薯箱,却无立箱之地。寒风中,他拎着一瓶酒来到老鞋匠的坟头儿。坟头儿上摆着一只缝补过的被砸出个大窟窿的靴子,坟前还立着一块靴子形的木牌,碑文是八个大字:你的存在,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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