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下的爱情

五相子

　　父母的爱情，当儿子的，知道的很少；听村上的老人介绍，我父母的爱情，是和我家房子后院的一棵柳树，有着密切的联系。那时还什么都不懂，朦朦胧胧记得，那棵树有碗口那么粗，妈白胖的手，牵着我去柳树下，坐在石头上，给我做鞋子。做一会子，让我把脚抻过来，比一比，比完了会说，这脚长得飞快，过几年能追上爹了。

　　我爹叫黄犟嘴（外号），爹唤我妈杏花。爹不爱说话，老实。妈杏花，爱说爱笑的，笑声如欢笑的流水一般，好听。爹每听到妈的笑声，像吃了一坛子蜂蜜，便用手拍打我的小屁股，好听不儿子？妈当时的年纪，三十岁。爹比妈大五岁，干瘦，年纪不大，成年在田间劳作，额头上有了皱纹，满嘴的胡子连着头发；眼睛小而红，见风流泪。妈说爹性子犟，来了性子，撞了南墙不回头。妈喜欢用手指顶爹的脑袋瓜子，你就死犟吧，打死犟嘴的。

　　这天下半晌，太阳抚摸着村庄。爹坐在自家后院的柳树下，叭哒叭哒地抽烟，阳光透过树叶，晃动着满嘴胡子的脸颊，用一只手拍打着柳树，你呀，把我坑苦了。那柳树，仿佛在哗笑，叶子沙沙三响。爹说着站了起来，踢了那树一脚，出了院子，晃悠着向村长柳毛楞家走去。

　　村长柳毛楞的媳妇胖地瓜（外号），在院子里扑哧扑哧地切猪菜，大胖屁股来回甩。毛楞在家没？胖地瓜手没停，来找他喝酒？爹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没事就不能找他？除了喝酒，还能干点啥？胖地瓜大胖屁股紧甩了两下，知道你成天惦念接自来水的事呢，还是丢不开那个死鬼？

　　没人和女人拌嘴，说，啥时回来？说不好，晚上准能回来，听毛楞说了，今年的扶贫补贴给你家报上了，每户二百呢，回家等着吧。爹哼了一声，起身就走。

　　胖地瓜才提起的那个死鬼，就是我妈杏花。那年冬天，要过年了，爹没在家，去城里打短工，妈领着我和妹子在家，天没亮呢，一个人去水井担水。水装满后，转身时，脚下一滑，摔倒了，后脑撞在井边的石头上，昏厥后流血过多过久，来人发现时，人已不行了，妈就这样死了。

　　爹从城里回来后，抱着妈哭没了气。村长柳毛楞，忙含上一口水，全喷到爹的脸上，爹才醒了过来。埋葬妈那天，爹不让我跟着，我就跑去了后院，爬上了柳树，想看见我妈埋在哪了，记住那个地方。我妈死后，我妹子不满两岁，刚刚掐奶没几天，让住在外村的三姑抱走了。从此爹和我相依为命了。

　　有人来劝爹，房子，前不栽扬，后不栽柳，后院非要种柳树，出大事了吧。立马回家扯块红布，将柳树根部包上俩月，许能躲避灾星。爹来了犟性子，根本不信，说这是迷信，就不包，看人能死绝不？这人不听劝，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天爹刚到家，没坐稳呢，村长柳毛楞来喊爹：我说黄犟嘴，乡上来信了，让你和大花猫明天去乡民政办领扶贫补贴，每户二百。你告诉一声大花猫，你俩一起，有个伴。爹刚要问自来水的事儿，柳毛楞像大神，知道要说啥，忙说，领回来你俩每人出二十，咱上村上小吃部，喝上二两……

　　爹通知完大花猫，夜静更深了。心想，明天要不要那二百，最后下了狠心，不要，要自来水。我那时还不明白爹的意思和心情，后来懂了，要是有了自来水，妈就不会死，这是个打不开的心结。

　　第二天，爹和大花猫来到了乡上，民政办领扶贫补贴的，人山人海，屋子院子全是人。轮到爹了，民政办工作人员问，你是哪个村的，姓名？我叫黄铁山，柳村的。你在这儿签字，那边领钱。爹没签字，问道，我们村的邻村都接了自来水，俺村为啥不接？乡上要给个说法？工作人员说，这钱你要不要？我们这儿不管自来水，要自来水，上水利办。水利办在哪里？在隔壁，下一个。大花猫扯着我爹的衣袖说，领完了上隔壁，回村小吃部村长那边……爹来了犟性子，不领，领了咱就没理了，走，上隔壁。

　　来到隔壁，水利办坐着一个胖子，是个大肚皮，在看报纸，手摸着茶杯。胖子见进来俩人，忙往外轰，领钱的上那屋。我们不是领钱的，来找水利办。有何事？水利办我全管。你全管就好，我们柳村的，邻村都接自来水好几年了，就差我们一个村了，为啥不给我们村上接？

　　胖子笑了，手摸着大肚皮，人家村上花了钱，你们村上没钱，接个啥？别的村有钱，俺村上的钱呢？你问谁呢，回去问村长。你全管，就问你。问我没用，出去。你让谁出去呢？吓唬人是不？爹说着话，头就向胖子的肚皮上顶。胖子将一杯热茶水，全扬到爹的身上。爹不干了，开始高喊，水利办的干部打人了……我不要那扶贫补贴了，我要老婆杏花，要自来水……

　　水利办的人越围越多，民政办那边停了发放扶贫补贴。这喊声，惊动了乡长，怕事情闹大，最后乡长出了面，决定扶贫补贴给柳村每户增加100元，答应明年开春给接自来水。我爹来了犟性子，手没接那钱，大花猫全接了去。爹一边往外走一边喊，大伙可都听见了，乡长说的，开春给柳村接自来水，嗓音又高又响。爹大闹了乡政府，出了大名，黄犟嘴响彻了全乡。连老人和小孩子都知道柳村有个黄犟嘴。

　　爹从乡上回家的半路上，正巧碰上三姑家的来乡上卖猪肉，三姑说啥要给割一条子。我爹亮着嗓音，那割二斤。啥二斤三斤的，就是一条子。行吧，一条子就一条子。

　　刚进了村口，碰上大花猫二哥要去乡上买肉，给爷爷过八十。爹将手上的一条子肉抬了起来，老弟，这够不？够了，用不了。说着将一百元钱塞给了爹。爹亮着嗓音，你看这乡里乡亲的，先管着，过八十好上礼……

　　春天来了，春天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春风微微地吹拂，河边千条万条的绿柳，舒开了黄绿的眼儿；家后院的柳树，跟着青了树干，绿了叶子，在天空里召唤着春风。

　　开春后，爹放不下乡上答应接自来水的事儿。找了大花猫来壮胆，两人先找了村长。村长柳毛楞说，咱没那能耐，你黄犟嘴能耐大，去找找。爹亮着嗓音说，找行，乡长答应的事儿不能不算数，就说是你同意找的。去吧，量你犟嘴的小样难找成。

　　俩人来到了乡上，乡上在开大会，等到中午了才散会。爹和大花猫来到了水利办，见胖子拿着钥匙在开门，见了爹和大花猫，态度不那么恶劣了，找我还是找乡长？有事吗？爹笑了，去年乡长答应给我们村接自来水，他人呢？胖子俩手一张，调走有一个月了，想找他，去县土地局，上那当一把手了。那他去年答应的话算话不？算不算要问他本人，新来的乡长不知道这个事情，这点鸡毛事儿人家不能管。走吧，别来了。不行，我要找新乡长说一说。说啥都没用，才跟着县上领导坐小车回县城了。

　　爹听了这话，火攻了心，一下蹲到了地上，手捂着胸脯子，大花猫我不行，心口疼。说着嗓音变得软了，小了。哇地一声，吐出了二口血。大花猫忙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棉袄，将我爹往肩膀上一扛，说了句，可别死在外头，向柳村的方向奔去。

　　爹在乡上气吐了血，回来后，发现屋后的柳树，没几天满树的叶子全掉光了，光秃的树枝，仿佛在指问着天空。有人推测，犟嘴命将不保。

　　爹趴在炕上，头发乱蓬蓬，脸色苍白，眼神散乱。村上的大夫来看了一眼，说这病治不了，劝爹还是去大医院，这样顶不了几天。爹的话音像蚊子：不了，在家，守着柳树，和说话不算话的一起死。

　　村长柳毛楞叹息着，看着我爹紧闭的双目，我说你找不成，就是不信，楞要去，哪多哪少。村长柳毛楞下令，趁我爹昏迷，将后院的柳树放喽，让村上的三个大眼木匠（不是很精通木匠活的）全都过来，打一副柳木棺材。

　　春季已过，脱光了叶子的柳树，被卟嗵一声放倒了。爹迷迷糊糊仿佛在呐喊：杏花等等我，好想你，来找你了。爹仿佛听见了屋子外打棺材的锯声：嘎吱，嘎吱，嘎吱……

　　锯声如刀，在切割爹的心，猛地听见屋外柳毛楞在喊，都停下，棺材先别打了，老乡长来了。调土地局的老乡长，进了院子，发楞地问道，谁死了打棺材？这不么，犟嘴在乡上气吐了血，眼看着不行了，准备后事呢。为啥气吐了血？柳毛楞用手摸了一下脸颊，还是村长无能，自来水没接上，乡上水利办说新来的乡长不知道这事儿，不管。屁话，我走时和新乡长交待了，一定要管。县里边各局，包扶贫困村，土地局选了咱们村，我今天就是给村上送钱来了，接上自来水，修好路，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

　　我爹听见了这话，在炕上支巴着要起来，眼睛有了亮光。柳毛楞领着老乡长进了屋子。我爹哼哧着要给老乡长下跪，喘着粗气，声音比蚊子声大点了，谢老乡长，走了，还想着咱们百姓，我可能不行了……

　　老乡长回头喊跟来送钱的办公室主任，立马送犟嘴去县医院，所有费用我出。柳毛楞忙组织人，将爹抬上了小车，让我跟着上了车，向县城的方向驶去……

　　一个月后，柳毛楞来接爹出了院。爹见了柳毛楞，第一句话就问，接上没？你家的都接好了，昨儿胖地瓜去了你家，给你洗了半炕破烂。爹笑了，心里又犟上了，房后还得种上柳树……


　　（写于2017、11、15）

　　

芒乡化十龙

抢到沙发！
真高兴啊！

逐鹿江南

先抢地板，加分再读。

武如

又是父母的爱情，却又不一样，各具特色，加分支持！
另，有个字是不是错了:埋藏了妈。藏，是不是葬字。

枫叶飘飘

我今晚学习，在外面办事。辛苦了师哥

枫叶飘飘

我的分又得瑟没了，阿门，有分补上。

刘晓斌

“爹”没事吧？犟得可以

临沂风铃

先给老师加分，有时间再细读老师佳作

五相子

芒乡化十龙 发表于 2017-11-17 15:36
抢到沙发！
真高兴啊！

我来了，十龙兄弟晚上好！

五相子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7-11-17 15:49
先抢地板，加分再读。

哈哈，地板热乎乎的。握手！

五相子

武如 发表于 2017-11-17 15:54
又是父母的爱情，却又不一样，各具特色，加分支持！
另，有个字是不是错了:埋藏了妈。藏，是不是葬字。

武如老师前来评介，先握一下手！哈这眼神楞没捡出来，修一下，祝好！

五相子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1-17 15:56
我今晚学习，在外面办事。辛苦了师哥

先忙乎你的，到家没开饭呢。

五相子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1-17 15:59
我的分又得瑟没了，阿门，有分补上。

哈，好的。一会子回来！

五相子

刘晓斌 发表于 2017-11-17 16:02
“爹”没事吧？犟得可以

哈，文学作品了，握手祝好！

五相子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7-11-17 16:11
先给老师加分，有时间再细读老师佳作

好滴，慢慢来，祝好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