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7-11-27 14:34 编辑
经常听到这样一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
说这话的人自然不是刁民,因为“刁民”实在不是个好词。
猎奇的心态使我想找一找这个词语的出处,但是,还真没找着,度娘上上说是源于乾隆,理由也不大充分,那个据说的风流皇帝在民间留下了不少故事,真假难辨的。再说这世上的东西不是每一件都能厘清来源,终而“认祖归宗”的。
近代也有这样的例子,在我好奇为什么我们的文艺作品当中的反面人物大多人都姓“胡”的时候,我竟然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是拜胡适所赐。都在反胡适,那么坏人姓胡也就不再意外了。
还有一个并不姓“胡”的胡风沾光也不小。
哦,对了,“刁德一”这个“刁”可能也是与刁民有关。
但是,胡适还有胡风早就被平反,胡适身上“大师”的名号已是金光闪闪,胡风也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了。文艺作品里“胡”姓不再显眼,百家姓归于平等。姓什么取什么名字都是作者自己的主意,没有人会和其他人联系到一起。
只是这“刁民”好像还在延续,而且说得频率还比较高。说的人是干部,被说的人是老百姓,这个词语的产生是因为干部和群众关系的疏离乃至于对立。
常见镜头不外乎以下几种:
上访。老百姓有了不认可的事情,觉得权利受到了影响,通常采用的就是上访。政府也有个专门的信访局。问题是,老百姓不少人并不知道政府和过去衙门的区别,更不知道还有个专门的接访机构信访局,即便知道,也大略知道最后解决问题的往往只能是政府乃至于政府的领导,所以,大多都是一头就往政府扎。时常会影响到政府的运行,官员的办公,还有政府强调的形象,但又不能采用过激措施,这就辛苦的办事的人员,败兴之余,“刁民”二字往往脱口而出。
拆迁。拆迁事关人民币,拆的想少付一点,被拆的想多挣点,买卖心不同,于是就有不同的意见。尽管提前就有相应的拆迁标准,可是执行起来,标准还不一样,谁坚持到最后,谁往往就是赢家。于是就有个所谓的“钉子户”死磕,“钉子户”和“刁民”一样,也不是个好词儿。每逢拆迁,经办人时常抓耳挠腮,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刁民”“刁民”。
城管。这是使用刁民词最多的行业,而且专指城市,当然了,也不是根红苗正的市民。市民嘛!素质高、文明、讲究,是良民。特指那些在城市里流动的小商小贩,不在指定位置做小生意,还和城管同志们打游击,敌进我退,敌来我走,防不胜防,于是大街上经常看到撒开脚丫子就跑的小商小贩,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大檐帽。倒是能清净一时,可是事过依然,可怜的城管一脸无奈,只能以“刁民”二字出气。
城管的产生,让刁民两个字的外延得到了极大的扩充,咱们也可以骄傲一下,谁说只有山里人才是刁民呢?城里也有!可我还没高兴起来,人家就说,
城里的刁民哪儿来的?还是从乡里去的,我瞬间蔫吧。
我对“刁民”有感觉不仅仅是几天前看过的一篇文章,还主要是因为我就是一个乡里人,而且依山傍水,我眼里的青山绿水,好端端地到了干部同志们的嘴里就变成了穷山恶水,我们身上的刁民标签也就在劫难逃了。
还不能太冤枉干部们,他们也不少空穴来风,我就经历过一件被他们定型为“刁民”的群体事件,我是不是暂且不论,但我的乡民们肯定是在劫难逃啰。
时间快有二十年了。
政府要修一条柏油马路,连接市区和乡政府。原先是有路基的,是一条石子路,路面很窄,两辆车会车都很困难,加上一路颠簸,修路的确是一众人等多年的夙愿,好事一桩。但是,政府的意见是放弃老路,重新取直修新路,老百姓不同意,因为如果取直,就会占据大量的良田,那个时候修路占地几乎没有什么补偿,同时,乡里人对于土地是当作命根子的。双方谈不拢,政府官员说给你们做好事,做这么点牺牲都不行,叫不上抬举;老百姓说,路是现成的,就在原路上加宽就行了,重新取直叫做脱裤子放屁。政府这块要强行占地,老百姓这块就是死活不肯,双方僵持,一辆辆大货车和挖掘机停在路中间,一大批村民站在施工现场,阻止施工的进行。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天。我那时在村里的小学上班,小学就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我可以远远地看到修路现场的景象。工地上始终是红旗招展,人头攒动,场面倒是热闹,就是没有进展。
终于爆发了。我看到圩堤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开始相互推搡,后来忽然声音大了许多,有嘶哑的叫声,海域尖声的哭嚎,人群当中好像点爆了炸弹一般,自动分散开来。几个年轻的乡镇干部从人群中突围出来,后面一堆人跟着撵。因为被撵的人不止一个,所以后面追逐的队伍也不止一支,广袤的圩田中间出现了好几支追逐的队伍,就像围场里的围猎。同时,路上警车拉着刺耳的声音从远方开来,一大批大檐帽和警棍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忽然,一支围追的队伍停了下来,应该是在前面跑的小青年被绊倒在地,后面一堆人扑了上来,像小山一般堆在了一起。我和我的同事们估计要出事。学生们在班上也待不住了,尽管是小学生,他们也知道,那里面有他们的亲人,我们只能把学生带到班级,看好他们。
回家之后,大体上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大约是政府方面不愿意再这么干耗下去,于是出动了小分队。所谓小分队有点像现在城管的意思,就是招募几个临时聘用人员去做一些官员们不好出面解决的问题。老百姓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啊,他们心想,正式干部我们不敢动,还怕你们这拨小子吗,于是就推搡起来,年轻人脾气暴,估计是先动手的,一下子惹了众怒,一堆人等开始还手,年轻人招架不住,只能跑。于是就出现了圩堤下的热闹场面。
打得怎么样?
没打,都是有家的人,没有人敢当真打干部,就是一批妇女们气不过,把那几个坏小子撵到之后,按在水田里,把小褂和裤子扯了,一个个貌似斯文的干部最后被捞出来的时候,一个个叉着个三角裤衩,身上像个泥猴子,村民在描述这样的情形时,一个个发出爽朗的微笑。
你们不怕,我有些担心,我的担心并非没有依据。
能把妇女老人怎么样?他们很自信。
问题不是这样的,第二天,警察带走了参与闹事的几个人,拘留了起来,他们没有区别妇女和老人,村里面临着真正的考验。
我父母常年不在家,我一个人住在山里。晚上,忽然有人敲门,那是我们的队长,也是我宗族里的一个爷爷,不识字。他拿着一个小本子给我看,说正在挨家挨户签字,不会签的按手印。我打开一开,一本薄薄的练习薄,果然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名字,还有一大半鲜红的手印。我说我需要签吧,爷爷想了一会儿说,你就签你爸吧,一个村都签,好汉不打村,不要怕!
我担心自己的字太显眼,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父亲的名字,当然,那个爷爷不知道我写的究竟是谁。
我问他,签名总有个目的,你们想干什么呢?他说,首先放人,然后修路不能取直。
看着队长的冷峻,我有些五味杂陈,事情需要搞到这个程度吗?他们会不会吃亏。
不过,我也真正感受到了老百姓的合力,没有想到我们这个四处杂居的村子竟然也能拧成一股绳,心里瞬间多了些许神圣。
你可能会关心结果,结果很简单,农民聚众的事情最怕的就是时间的拖延,人是放出来了,毕竟没有任何肢体上的伤害,那时候也不兴讲什么精神损失之类。然后表面上继续搁置,但是背下参与聚众的人逐渐一个一个地退出,最后只剩下几个人还在坚持,包括队长之类,至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不过成功的分化的确是一门学问,这点,我的那些淳朴简单的乡民们准备的绝对不够充分。
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一败涂地,路还是修好了,既没有按照政府的意愿笔直到底从而占据良田,也没有按照村民的意图在老路上加宽,占据了一部分田,但是比最初的计划要少的多。
另一个结果就是我们村成了政府小干部们头痛的村子,一般一两个年轻干部不敢轻易进村,他们说以防不测,他们有时候也和我在一起吃吃喝喝,他们嘴上说得最多的就是“刁民,刁民!穷山恶水出刁民,你们村占全了”。我心里想,你们活该,不是刁民的话,我能看见你的三角裤衩!
即便是到现在,有些时刻,看着他们那么熟练地喊着“刁民”和颐指气使的样子,我是真想抽他们。可是我不敢,因为我怕他们找我麻烦,我知道一个体制内的人在体制的代表们面前是多么孱弱,其次,我也不能,因为我是一个“顺民”,尽管不甘心,但对”刁民”到底有些羡慕了。
其实,这个词语如果从语气来讲,还是有一些利好的信息的。之所以称为“刁民”,是拿他们没辙,也就是发发穷火,准备撤离了,这是官员的阿q心态,自己在找台阶下。说到底,这是刁民的胜利。对于“刁民”来讲,不就是多了一个称谓嘛!没缺胳膊没掉肉,说说就算了吧,能把当官的逼到作罢的地步也不容易啊、
但毕竟这是一种侮辱,这个侮辱的源头并非只是一帮弱小的乡民。还有诸如被拆迁的,被城管的,被上访的,没有人当真原因背负着这样的称谓。这种侮辱的取缔的主动方在于既得利益层面。如果我们的法律法规更健全一些,如果我们都能以法办事,如果我们从骨子里真正地把这些弱小的,被损害的当作和他们是一个平等的族群的话,他们愿意背负这个烙印吗?
霍桑有一本小说叫《红字》,一个年轻的妇人爱上了教会的牧师,并且生下了孩子。教会集团给她的处罚是让她说出背后的男人是谁,她没说。于是在一个刑台上,她抱着自己的孩子,身上的灰袍上绣着一个醒目的红字,此后永远背负在身。
故事的结果很忧伤。孩子的父亲,优秀的牧师齐梅斯戴尔,当时没有勇气承认,但给自己无限的折磨,在死之前他承认了自己就是他孩子的父亲,人们看到他的肉身上,同样烙上了醒目的一块红字,他的痛苦超越全世界。
只是一个相爱的故事,却让两个人的耻辱背负一生直到永远,是他们的错吗?
我想应该会有一天,“刁民”这个词语也应该会消失,必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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