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痛

慕容彬

        天下第一痛
　　
　　文：慕容彬
　　
　　
　　一
　　
　　好几天没看到邓有福来赶集了，几个酒友都开始想念起这个老伙计起来。以前赶集的时候，几个老哥们总喜欢聚在路边的臭豆腐摊上，叫上一锅臭豆腐，再让臭豆腐老板提上两斤包谷烧，大家聚在一起，聊点鸡毛蒜皮，侃些当前国内的大好形势。
　　
　　哥几个喜欢邓有福的原因，主要还是他那副喜欢充当冤大头的脾气。
　　
　　邓有福虽然算不上什么阔佬，却总是不吝解囊，每次付账的时候，他总是一马当先，率先把钱给付了。按邓老大的话说，那就是“宁可积德与儿孙，不愿积财与儿孙”！
　　
　　其实大家都知道，邓有福老来得福，儿女们都还算有点出息，家家小日子都过得还算不错，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小富即安。儿女们有了钱，自然少不了老父亲的这点零用钱。这种安度晚年的闲适生活，并不是每个老年人都能过的。
　　
　　掐指细算，七天赶集一次，已经连续七次赶集，邓有福都没有来集市了。这天，又是恰逢赶集，哥几个在臭豆腐摊吃完臭豆腐，喝完包谷烧之后，除了因为没人抢着付账而小感慨一番之外，同时也开始对这个老哥们很久没来集市而感到奇怪。
　　
　　“你们说老邓会不会是不在球了（死了），不然怎么会这么长时间都没来赶集了？”
　　
　　王德全把酒钱付了之后，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
　　
　　“可不是嘛，这老邓可不是那种在家闲得住的人，要不是病了，或者是……，绝不会这么久也不来的！”
　　
　　张得贵接口说了一句，大家立即开始担心起来。虽然大家还是记挂着邓有福能够在有生之年再为老哥几个多付几次酒钱，可最多的，还是比较担心这个相处多年的老朋友。毕竟人到七十以后，就像那秋天悬挂在树上的一片枯黄的树叶，一阵微风吹过来，说没就没了！
　　
　　“要不咱们还是到他家去看看吧，这老伙计要不是病了的话，就是……”
　　
　　柳广胜扶了扶已经有些歪斜的毡帽，建议道。
　　
　　他没有把话说完，完全是因为他提到了自己最害怕的字眼，也就是那个人人听了都会后脊发凉的‘死’字。前段时间柳广胜刚去医院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把老伴的棺材本也搭上了。这件事一直是柳广胜心里的一个大疙瘩。能从黑白无常手里逃出来，柳广胜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进一次医院，全家十年爬不起来”这句话的真谛，是以当他提到“生病”或者是“死亡”这样的字眼的时候，他欲言又止，不敢再言。
　　
　　“好啊，今天咱们都去看看他吧，这老伙计也是个很不错的人，这么多年了，咱们这些老家伙也是见一次少一次啦！”
　　
　　哥几个最终合议成功，退集之后就去邓有福家去看看。
　　
　　二
　　
　　退集之后，老哥几个买的买水果，拿的拿面条，提的提烧酒，于六点左右抵达了邓有福的家。
　　
　　寒冷冬日，老哥几个走起路来步履都有些蹒跚，迎着凌冽的寒风，就像摇曳在风中的几棵歪脖子树，哥几个皆略略有些醉意。当他们走到邓有福家门前时，却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惊得没有了一点酒意。
　　
　　“哎哟，妈，痛！痛死我了，妈呀……”
　　
　　这明显就是邓有福的声音！
　　
　　尽管邓有福像个孩子一般叫着“妈妈”，可他们还是确定了这声音的来源。大家相处这么多年了，正所谓“就算化成了灰，也都认识”，应该就是这种境界了吧。
　　
　　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疼痛，能让这个铁血汉子不惜叫着他那早已羽化成仙的母亲，来化解些许疼痛呢？在哥几个的心目中，邓有福不但晚年幸福，而且还是个性格开朗的老顽童，在兄弟伙们遭遇病痛的时候，他总是乐观地开导，积极地鼓励。
　　
　　既然他这么乐观坚强，为何会疼的如此不顾颜面，而且还叫上老母亲了呢？
　　
　　听到这声声惨叫，哥几个已经没有了一丝酒意，取而代之的，是十分的不解和心痛。
　　
　　听到脚步声，邓老大的妻子迎了上来。一看是丈夫的挚友，便立即礼貌地招呼大家进去坐。看到邓有福妻子这一脸的焦虑和困倦，老哥几个立即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把礼物交给邓有福妻子后，老哥几个怀着忐忑和不祥，慢慢踱步进了内室。当他们看到躺在床上的邓有福的时候，瞬间泪奔了。上个月还谈笑风生的一个人，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躺在床上的邓有福，此时已经是面黄肌瘦，哪里还有半点福气？他断断续续地发出令人胆寒的痛苦哀嚎，这种接近于运动员呐喊的声音，从这么一个了无生机的病人口中发出，显得不伦不类。
　　
　　邓有福的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全部到位，皆泪眼婆娑地伫立在床边，静静看着因为剧烈疼痛而大声呻吟的老父落泪，从他们表情来看，充满了万分的无奈和痛心。
　　
　　看到老朋友们都过来了，邓有福深邃眼眶里那无神的眼睛似乎有了些许生气。
　　
　　“老哥几个还真不错，在我弥留之际，还能来看看我，真是太够朋友了！”
　　
　　邓有福这样想着，他想翻身下床招呼这几个老友，却是力不从心，因为一节腰椎坏死，再加上三叉神经痛，他已经卧床半月。
　　
　　关于自己的病，邓有福其实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医生说他这病其实不是要命的病，可为什么就是治不好呢？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儿女们为了给他治病，辗转多家医院之后，现在已经是负债累累。
　　
　　病在自己身上，自然心知肚明！邓有福仿佛已经听到了黑白无常在召唤，地狱的小鬼在嬉闹。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儿女们是孝顺的，并没有应了那句“久病床前无孝子”的老话。儿女们都尽心尽责地守候在病床前，递药送水，端屎倒尿，终日以泪洗面，恨不得为他承担这非人忍受的病痛。
　　
　　临了之际，邓有福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风雨的结发老妻，若是他走后，老婆子就孤孤单单的了。妻子的眼泪在这一个月之内已经流干，现在，每当邓有福疼得大声呼叫的时候，她总是木讷地站在床边，静静地守候着自己的丈夫。那张看了几十年的脸，现在已经发黄，甚至有些发黑。
　　
　　邓有福知道，妻子不能哭，因为如果她落泪的话，只会让儿女们更加伤心难过。
　　
　　“老伙计，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才一个月没见，你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王德全是他们几个老哥们当中年龄最大，也是身体最差的一个，对于死亡，他是深有体会的。老伴前年因为脑血栓走了，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艰难度日，加上儿女们生活都很拮据，是以他总是被老哥几个取笑说是“吃喝皮”（蹭吃喝）的老行家。这点他倒是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哥几个说这话的时候都不是由心而发，权当是笑料罢了。
　　
　　听到老哥哥王德全关切的问候，邓有福眼角两行青黄的泪水顺颊而流，早已泣不成声。
　　
　　他又何尝想这样呢，面对死亡，又有谁能泰然处之，漠然视之？若不是那天不经意间听到儿女们在外面说到他的病情，他也不会如此绝望。
　　
　　“父亲这个病，现在已经抗药了，医生也说没有办法，咱们大家都得做好心理准备，这种病医学上叫做‘三叉神经痛’，又名‘天下第一痛’，痛起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难怪父亲那天父亲叫母亲给他拿敌敌畏，看来他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当邓有福听到大儿子和其他几个子女在谈及此事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憎恨自己，为什么会让自己的家人也跟着伤心欲绝！
　　
　　他们已经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不管是为人子女，还是为人妻，他们都已经鞠躬尽瘁，没有丝毫愧对于他！可邓有福就是不明白，只需一瓶廉价的敌敌畏，就能让他立即结束这非人一般的病痛折磨，他们怎么就不能遂了他的这个心愿呢？如果从这方面想的话，那自己这几个孩子的做法就是不孝，几十年的结发妻子，就是不贤！
　　
　　看到邓有福流下的两行清泪，老哥几个再也忍不住，皆簌簌落下泪来。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人世间之大悲，莫过于斯！
　　
　　“老哥几个，其实我也不想走啊，可是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痛苦！若是每天这样痛苦着苟延残喘，倒不如早些走了好些！”
　　
　　邓有福虽然已经疼得不想说话，可这些毕竟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如果不跟他们说清楚的话，就算是在黄泉之下，也难免会被他们耻笑，说他是个懦弱的人。这点是邓有福最不能接受的，宁愿割掉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他也不愿意在老哥几个的面前跌这个份。
　　
　　这段时间以来，父亲都是嚷着要敌敌畏，其他的什么也不愿意说，此刻看到他的这些老朋友，他竟然强忍着疼痛说出这些话。听完之后，几个孩子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特别是几个女儿，已经是以泪洗面，放声痛哭。
　　
　　看到儿女们和老友们伤心成这个样子，邓有福感觉面部三叉神经又开始如针刺一般疼痛起来，他的脸开始疼得变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渐渐地湿了衣襟。
　　
　　老妻一开始是不肯给邓有福敌敌畏的，直到后来，她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与其让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丈夫痛不欲生，倒不如给他一个痛快，于是她从农药店花了几块钱买了一瓶敌敌畏，打算了了丈夫这求死的愿望。然而事与愿违，就在她狠下心来把敌敌畏偷偷拿给丈夫的时候，却被小儿子发现了，于是儿女们从此便严防死守，日夜不眠，害怕母亲再故技重施。
　　
　　邓有福曾经尝试过咬舌自尽，也曾经试过用枕头捂口鼻，可这些方法都失败了。他怎么也想像不到，一个连死的心都有的人，居然连自杀都不能成功。
　　
　　当他咬舌自尽的时候，就在他咬破舌头，鲜血直流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疼得马上松了口，可当他松了口之后，便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和勇气去尝试第二次这种死法。
　　
　　这样的死法太血腥！于是邓有福又尝试了另一种方法，那就是用枕头捂口鼻，想窒息而亡。可当他把枕头捂住自己的口鼻一会儿之后，到了关键时刻，却又憋不过气，立即又选择了放弃。
　　
　　这是一种可笑而又可悲的死法，如果没有尝试过的人，是绝不能体会到其中艰辛的。当然，邓有福是不会告诉家人和朋友的，因为他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而且，就算是死，这种方法一点也不值得推崇。
　　
　　“邓大哥，你别这么消极好不好，想当初我也是一个从鬼门关上逃回来的人，活着比什么都强，要是死了的话，几年之后，无非就是黄土一堆罢了！你现在别想其他的，抓紧去最好的医院治疗，说不定药医有缘人，万一遇到能治好你的医生呢，那也说不准哟！”
　　
　　要说到现在能够劝邓有福活下去的，此时也只有柳广胜了，他是个经历过死亡的人，当初换掉了一个肾，差点就死在了手术台上，后来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他还煞有介事地说他在奈何桥上见到了孟婆，只是他坚持着没有喝下那碗汤，才没有把哥几个忘掉和扔下。当然，老哥几个都知道他说的这些只不过是玩笑罢了，皆一笑置之。
　　
　　听了柳广胜的肺腑之言，邓有福心里萌生了一丝生机。这句话让他感觉面部神经的疼痛减轻了一些，如果能够活下去的话，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这样的话，他就可以继续和自己的亲人们看着这社会的进步，和老朋友们再继续侃天说地，享受人生！
　　
　　这个念头却是转瞬即逝！当邓有福感觉到三叉神经痛稍稍减轻一些的时候，他蓦然发现儿女们脸上已经出现了隐痛的表情。
　　
　　为了治他的病，儿女们基本上已经倾尽所有，却换来医生的一纸‘无能为力’，这点邓有福已经很清楚，就算是自己能再坚持下去，恐怕孩子们已经是苦不堪言了。
　　
　　比起孩子们的痛，自己身上的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邓有福最想不通的，为什么这种“不得好死”的死法，为什么会让他摊上！
　　
　　天下第一痛，其实也不过尔尔，老子不再和你负隅顽抗就是！
　　
　　当邓有福脑海里突然闪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突然间觉得一切都轻松了。只是，他觉得肉体上的痛越来越厉害，这种疼痛想解放军占领某个极为重要的高地，大军长驱直入，直达心脏部位！
　　
　　当邓有福感觉不到疼痛的时候，他感觉眼珠子好像定了一般。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于迷糊中，开始灵魂出窍，回望那副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驱壳，此刻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在九霄云外，他看到亲人们，还有老朋友们都开心地笑了，他们的笑容，竟然是如此的幸福……
　　
　　（共计4391字节，于2017年12月5日凌晨两点）






                                                                     

枫叶飘飘

辛苦了，楼主。敬香茶。

徐得荣

我的妈呀，凌晨二点了还在写作发文，太勤奋，太感人了，大赞！

文字闪耀生活

以为抢了沙发，加了分一看，枫叶版主正在沙发上阅读。故事真实再现了老人面临的痛，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折磨相互加压，未来的离去在老人年心里，都是未知的负担。这也将是引起政府关注的大事。早安。

小野菜

为你的勤奋加分，凌晨两点发文，直是通霄达旦！佩服你的文学劲！但要注意身体哟，身体健康永远第一，文学第二。若是文学第一，身体健康第二，那就得不偿失

慕容彬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2-6 06:23
辛苦了，楼主。敬香茶。

谢谢飘飘姐，你的鼓励，是我写下去的动力，希望多多指点！

慕容彬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12-6 06:29
我的妈呀，凌晨二点了还在写作发文，太勤奋，太感人了，大赞！

老哥过谦了，你也是辛勤之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希望读完之后，多给砖头！

碣石清风

这是一篇书写人与疾病作斗争的小说。真实生活艺术化后的郑福来，慷慨仗义乐观却在病魔折磨下痛不欲生。那场面描写细腻生动逼真，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小说的情节设置合理有序层层悬念颇有吸引力。读者既能看到病者的痛苦挣扎又能体会子女孝顺妻子贤惠的亲情和朋友们关怀备至的友情。好人郑福来能在亲情和友情的双重关爱下走完自己的人生之旅，他是幸福的。扼腕同时，感悟颇深，生命可贵健康重要。

武如

刚看到，先加分支持好小说，再慢品。

逐鹿江南

先加分，支持。问候慕容！

慕容彬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7-12-6 06:33
以为抢了沙发，加了分一看，枫叶版主正在沙发上阅读。故事真实再现了老人面临的痛，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折磨相 ...

老师读文也很辛苦，慕容给您敬茶！这是学生亲见的一个真实场景，确实令人在感叹生命珍贵之余，同时也体会了一把父爱如山，亲情至上的真切感受！

慕容彬

小野菜 发表于 2017-12-6 07:01
为你的勤奋加分，凌晨两点发文，直是通霄达旦！佩服你的文学劲！但要注意身体哟，身体健康永远第一，文学第 ...

谢谢野菜老哥关心，兄弟我虽然热爱写点东西，却无奈没有太多的时间，只能经常在深夜鼓捣。比起那些真正辛苦的人，我这其实算不上什么！还得多多学习才是！

慕容彬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12-6 07:29
这是一篇书写人与疾病作斗争的小说。真实生活艺术化后的郑福来，慷慨仗义乐观却在病魔折磨下痛不欲生。那场 ...

谢谢版主抬爱精彩点评，慕容学习中，希望多多指导！

卫斯理

这篇文描写邓有福和疾病作斗争以及儿女妻子尽力尽心关怀他。作者描写的很到位犹如身临其境特别是人物心里描写很细致。赞一个。

慕容彬

武如 发表于 2017-12-6 07:41
刚看到，先加分支持好小说，再慢品。

谢谢老师移驾赏读，慕容给您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