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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往事(四)
铁匠铺 梁正虎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初期,我们村口有一个铁匠铺。这个铁匠铺很小,在一个小院子里,有三间房子,两间是打铁房,一间房里支着两张床。夏日里,我们几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子,常常围在铁匠铺的门口,看铁匠师傅们打铁的情景。
毛铁、潘铁、陈铁虽是一个大队的,但他们来自三个不同的生产小队。这三个铁匠师傅一样的面容黧黑,打铁时赤着膀子,腰间勒着一块脏兮兮的帆布围裙。潘铁、陈铁抡大锤,毛铁是师傅,人称毛大师,他使小锤。
毛大师使小锤,还兼拉风匣,呼哧呼哧,人也一仰一后,悠然自得,适时地掌握着火候。毛大师加一铲煤炭,蓝色的火焰呼腾腾呼腾腾,一起一伏,像是在舞蹈。
毛大师用老虎钳子夹出烧得通红的铁片,放在砧子上,小锤在砧子上轻轻一敲,三个锤就风轮一般轮番往红铁片上砸去。那声音十分富有乐感,一轻两重,一脆两沉,“咣咣叮,咣咣叮”,铁锤下面,火星四溅,十分壮观。而要停锤时,也是毛大师的小锤在红铁片旁的铁砧上轻轻一敲,两个大锤就落了锤。很明显,毛大师的小锤是用来指挥的,那两个大锤才是用来锤打延展的。一切都不用言语,就那毛大师手中的小锤,象乐队的指挥棒,轻轻这儿点点,那儿点点,怎么打怎么锤,两个大锤心领神会,默契非常。
毛大师将打制好的物件用老虎钳子夹住,放进水桶里,“哧溜溜”一声,斧头、饭勺、刀子、铲子、镰刀、门扣、钌铞、粪叉、铁绳、锥子、马掌、马掌钉诸如此类,乡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就打制成了。
铁匠师傅们打制较多的东西要算马掌了,那时候,公路是沙石铺就的,拉运交通全靠骡马。骡马的苦力很重,拉上坡的时候,很费蹄子。有时候,骡马的蹄子甚至要蹦出一个豁口,这就需要给骡马的蹄子钉掌。
给骡马修削蹄子的,往往是潘铁。他拿着一个大铲,这个大铲的刃口大概有十厘米宽吧,尺把来长的铁柄,在铁柄末端横向安了较粗的木把。骡马的蹄子硬,仅凭手劲是铲不下蹄子上角质的,潘铁就将骡马的蹄子抬起来放在凳子上,大铲的木把顶在自己的腹部,凭借身子的重力铲削蹄子。有时候,弄疼了骡马,骡马就不那么乖爽地任铁匠们摆布了。骡马呼儿腾儿,极不情愿接受铁匠给它钉掌,铁匠们几次三番地将它的蹄子放在板凳上。
遇上性子更烈一点的骡马,它倔强地耍着性子,在铁匠铺院子里蹦跳摔摆,铁匠师傅们不能轻易将它的蹄子放在板凳上。这时候,铁匠师傅们就呵斥我们小孩子往远里滚,免得让骡马踏伤。我们并不领情,不往远里走,只是稍微往外挪一挪,继续观看。遇到这样的骡马,铁匠师傅们就取下挂在墙上的烈木子,烈木子就是用二三尺长的木棒,木棒的一头拴有一小圈细绳,将这一小圈细绳套在骡马的上嘴唇上,然后拧转木棒,给绳子上劲,骡马的上嘴唇就紧紧地拧在绳套里了。骡马怯疼,就乖乖地接受钉掌。钉完掌,取下烈木子,骡马的嘴唇上留下一道扎痕,扎痕以外凸出一个疙瘩,嘴唇不像个嘴唇了。骡马看上去很难受,摇头摆尾,打着响鼻,很滑稽的样子。
记得有一次给一匹黑骟马钉掌时,出了意外。虽然也上了烈木子,但不知怎么一弄,黑骟马凭空一跃,由于一只蹄子在板凳上,大概没有把握好重心,黑骟马摔倒了,弄翻了板凳,放在板凳上的大铲不可避免地划破了它的肚子。满院子的人惊呼着:“了不得了,肚子倒掉了。”看起来,马肚子里面的压力确实大,肠肚硬往外挤。我们看见红乎乎一片,感到非常害怕,不敢再看了,撒腿就往家跑。在我们的意识里,这骟马是活不成了。后来听说,当时铁匠师傅们急了,用衣服捂住伤口,毛大师找来大针麻线胡乱缝住了伤口。一段时间后,这伤口竟慢慢奇迹般地愈合了。后来,黑骟马仍然架辕拉车,我们惊叹动物的生命力真是惊人。
我们除了看铁匠师傅们打铁,给骡马钉掌外,铁匠铺院子是我们玩耍的好所在。吃过晚饭,我们就不约而同地来到院子里,跳方、打锅儿、斗鸡、老鹰捉小鸡,那欢乐的声音激荡着小院子。毛大师的家离我们这儿大概有三四里路吧,有时候,毛大师不回家,他就出来骂我们:“婊子下的们,石头瓦块的,聒噪死了,出去玩去。”我们就极不情愿地走出铁匠铺院子,边走边小声地骂毛大师:“毛铁炼猴娃,毛铁炼猴娃。”于是,我们便盼望毛铁每天下午都能回家,我们可以安心地玩个痛快。
到了天阴下雨,铁匠铺里不来钉掌的骡马,铁匠们打一阵铁,大队领导或者一些大头社员,也因为天气的原因,不能出工,就来到铁匠铺里掀牛九、喝酒。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常常看见铁匠们在雨中泥泞中,泥腿绊脚,互相死拉活扯,称兄道弟,喝得东倒西歪,指手画脚地说着醉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上中学了,没有更多的时间去铁匠铺玩了。铁匠铺虽然还传出打铁的声音,但这种声音似乎渐渐稀疏了些。包产到户后,骡马分给了个人,不再拉皮车了,皮车就成为历史,骡马也用不着钉掌了。大概生意冷清的原因,潘铁、陈铁相继离开了铁匠铺,铁匠铺里只剩毛大师一人。
铁匠铺渐渐失去往日的喧闹,寂静多了。我不知道毛大师一个人在铁匠铺里怎么打铁,捣鼓些什么。
但有一件事,却使铁匠铺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首先是村里的女人们,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叽叽咕咕说我们村里的孙三婶和毛大师好上了,毛大师有事没事就往孙三婶家去。什么毛大师给孙三婶拉铁匠铺里的大炭疙瘩,什么孙三婶喊毛大师在家里吃饭等等。我怀疑毛大师真是无事生非。
有一天早晨,天下了一层雪,我早早去上学,路过铁匠铺,我看见铁匠铺门口到孙三婶家门口的这段路,被扫帚花里胡哨地扫过。我闲闲地忽然产生了疑问,为什么这么早就有人扫雪,而且独独扫了这些?我象一个侦探在思索着。可是,我忽然就明白了,很显然,这一举动是扫去雪地上留下的脚印。然而,这扫去的脚印是谁的呢?是毛大师从孙三婶家出来,还是孙三婶从铁匠铺里出来?不管怎样,这用扫帚扫过的痕迹,就是他们存在苟合的有力证据,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露水夫妻是不长久的,孙三爸打工回来,免不了着实闹腾一番,险些搭上人命。
毛大师自然不能在铁匠铺里继续呆下去了,卷铺盖回了他的家。铁匠铺闲置了一段时间后,因为是集体的财产,最后不知怎么瓜分了,那三间房子最终被撤除了。后来,我的一个叔父在这个院子里盖上了房屋,住了进去。至此,我童年的乐园,就不留一点痕迹,烟消云散了。
多年后,人们偶尔提起铁匠铺,那是某个村民和孙三婶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有了争吵,这个村民占不到上风的时候,便象杀手锏一般地喊出:“跑铁匠铺的,跑铁匠铺的哎!”孙三婶听到这个骂声,便戛然而止,停了她的叫骂,一头钻进自己的家门,任你怎么辱骂,再也不出来。
本来,铁匠铺是留在我们记忆里的童年乐园,想不到又是孙三婶耻辱的代名词,这仿佛也是我们守住道德情感底线的一道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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