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朱竹 于 2017-12-21 08:17 编辑
西安里
西安是地名,西安里同样也是地名。前者是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后者是仅有三户人家的小山村。前者坐落在陕西,后者坐落于山西。前者闻名遐迩,后者不为人知。然而来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丰富的地下铁矿石开采伊始,声名鹊起。
西安里位于晋东南,隶属于长治地区平顺县。南部濒临黄河,东部与河南林县接壤。全县百分八十五的地貌都是群山环抱沟壑纵横的山区。西安里就坐落在百分八十五地域中一处山崖上。劈崖取材建起石房,令人错愕的是山民与牲畜同居。如此善待牛羊,是为了免遭狼的夜袭。
众所周知长治建有大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所用之焦炭从附近的现代化的王庄煤矿运来,而铁矿石则要从一二百里之外的西安里载至。本文所要引出的主人公卞兆铭,原本工作于王庄煤矿,是个名副其实的煤黑子。后来响应号召,煤矿支援铁矿,来到西安里又成了一名铁黑子。
无论是煤矿还是铁矿都有井上井下之分。前者没有什么风险系数,后者风险系数很大,大到足以以付出生命。毋庸讳言,人人乐于井上而嫌弃井下,卞兆铭则舍弃井上投身井下。原因很简单,井下比井上挣钱多粮票也给的多。
卞兆铭是从初中二年级辍学,走上黑金属开采事业的。那该是文革中的1969年,父母于太原开办的私人诊所被封闭,强行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这般惩治,缘自父亲曾经是国军的军医。三个姐姐未曾随行,因为已经嫁人。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则跟随父母回到长治老家。父母年迈弟妹还小,无人挣工分,陷入生存的困境。卞兆铭这个个子矮小的初中生要担当起养家糊口之大任,必须变成又高又大的男子汉。
卞兆铭钟情那条大山之中唯一的一条盘山公路。届时他可以搭乘矿上的载重汽车,把结余下来的口粮捎回家去。而家居平顺东部与林县交界处的那些工友,则无路可行无车可坐,需要用一根扁担挑着粮食,于羊肠小道跨越连绵起伏的群山,用时两天。相形之下,卞兆铭幸福多多。
井下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使他又伸胳臂又伸掌,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倦怠与劳累。但是当他走出矿井,看到背着山柴,额头道道皱纹,脸上条条汗渍,一摇一晃的山民,唏嘘感叹之余,疲惫的精神又会烟消云散。应当说是大山和山民在陶冶他的身心。
三户人家所开垦山地,小的不足一分,大的不过半亩。一块在岭南,一处在岭北。山道崎岖,且遥不可及。无论是粪肥的运至,还是玉米谷子乃至庄稼秸秆的收获,都要用“山背子”背进来背出去。其生存的艰辛令卞兆铭悲催。应当说他是地下的“山背子”,但较之地上的《山背子》幸运百倍。
时值文革,整个大中国武斗不断,长治尤为惨烈。然而在西安里却风平浪静,淳朴的山民不与人斗,反与人亲。他们不知道卞兆铭是黑五类,更不晓得与之斗争其乐无穷。卞兆铭从山民那里获得了人性的温暖与温情。他到山民家中做客,身边的山羊对他咩咩地歌唱。爱屋及乌,他爱山民也爱山民的山羊。被爱及的山羊咀嚼卞兆铭伸过去的青草,用鼻孔去闻去嗅去亲昵他的手掌。
山民背着粪筐追着爬山的汽车迈开了大步,因为在山民的意识里,汽车那个大家伙比骡马吃草吃得多,拉粪也自然拉得多。卞兆铭对山民解释汽车不吃草喝汽油,山民听罢茫然不解将信将疑,依旧抱着粪叉跨着大步紧追不舍。小卞咧开嘴笑,那山民也咧开嘴笑。小卞笑得会心,山民笑得憨厚。小卞嘿嘿,那山民也嘿嘿。在小卞眼里,那黑红脸膛的山民是那样阳光那样灿烂。
西安里山民没有参加过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以及人民公社,自然也就没有过“非正常死亡”。小卞关注山民贫困的同时,又庆幸那青山之下一座座坟茔里山民的祖先,都是自然地正常地死亡。在小卞看来,西安里的山民是自然人,当人具有社会属性才有可能导致“非正常死亡”。小卞想象住在坟冢的山民一定更质朴无华更憨态可掬。
西安里没有水。山民全靠天爷爷下雨吃饭。没有雨水庄稼旱死,牲畜渴死,人要饿死。敬畏老天爷,烧香磕头祈雨(从来不会与天斗)。把雨季下来的雨水积攒在一个水洼里,人畜同饮。发绿的水质上面飘着驴粪蛋子。小卞跟着矿上水车下山于百里之外去拉水。水是清澈无比的矿泉水,里边还飘着几颗星星。拉回来的水车停在门口,小卞一连提了三桶分给了三户人家。三户人家老少一起跑出来,围着小卞哽咽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什么。噗通一声一位老人先跪下来,随后所有的西安里的大人与孩子都跪了下去。小卞本是一条硬汉子,在围拢的山民热泪连连之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边扶起山民,一边抹眼泪。
如今的小卞已经成为老卞,已经是一只每年往返于长治三亚之间的候鸟老人。他就住在我的隔壁。他说他始终关注西安里,关注那里的绿化,关注那里的涵养水源,关注那里的还精准扶贫,关注那里的苍蝇(那里不会有老虎)及其腐败。他已经离开西安里多年,今年再回去,一定要到西安里看看,因为他的情思始终未曾离开西安里,因为他梦绕魂牵的地方是西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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