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经沧海
1
我正在上课,邮递员在教室门外朝我招手:杨老师,有你的一封信。
这是一封寄自本县太平乡蛤蟆村的信,看那隽秀绵婉的字体,估计信是位女性写的。我迷惘了,蛤蟆村我一无熟人,二无亲朋,就连蛤蟆村的具体位置我都搞不清楚,谁会给我来信呢?
拆封一看,写信的人果真是位女孩。女孩自报家门说她叫小雪,她在一本油印册上看到了我的一篇文章,觉得写得不错,她被感动了,于是寻踪觅迹要来投师学搞创作。
我哑然失笑。
那时我在农村当民办教师,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在生产队记工分的“劳动力”。好多民办老师耐不住清贫和寂寞走了,我能留下来是因为怀中揣着个未圆的梦——有朝一日能吃上皇粮。那时的民办老师转正有两种途径,其一考上“师范民师班”即可端上铁饭碗;其二拿到中涵文凭可以直接转正。
我选择了拿中涵文凭这条路。
每个学期涵授学员都要集中到县教师进修学校进行短训,无非是请高中的教师来上上课。短训抓得很紧,和高考备战一样,上语文照样是要写作文,老师照样要精心批改评出范文,结束时还要把学员的优秀作文打印成册发给大家互相交流学习。我那时正在做作家梦,闲余时间涂鸦几句,有篇作文被老师相中刻印在油印册子上,因此我的文章就在有限的范围内流传出去。
小雪的信让我好为难,那时我自己都没办法把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还有能力提携别人步入文学殿堂吗?为了不打击小雪的积极性,我还是给她写了一封热情流溢的信。
她很快就回了信,说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给她回了信,说我在信中给了她极大的鼓励和支持,更坚定了她搞创作的决心。
以后她就常寄些文稿给我,巴望我赐教。我也就以我的水平以我的见解给她评稿,提些修改意见,其结果是我这当老师的发不出作品,她的文稿也只能是“箱底文学”。
2
小雪说她也教过几年书,后来越教越觉得没意思,不教书了就在大队供俏点卖货。
有一次,她给我寄来一首诗,是以当民办教师的时候听一位老师上公开课为题材写的。
《听公开课有感》
你在讲台上眉飞色舞
小学生在台下专心致志
而我却以双重身份
观摩学习
你在玩木偶么
一束无形的线攥在你手中
于是简陋的课堂
被摆弄成一部童话
清清爽爽的嗓子
读着我的童年
思绪的风筝哟
飘过岁月的时空
你搭下一架云梯
空蒙处系着奇谲希翼
一代代人艰难攀援
摄下你潇潇的身影
尘封于岁月的磁缸
老了掏出来下酒
我不懂诗,只觉得有点韵味,我在给她的回信中开了句玩笑:你老了想掏谁下酒呀?
小雪回信:我现在就想掏你下酒。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说话可是没遮没拦哟。
我们的通信渐渐频繁起来,我们不再是单纯的谈文学,也谈工作,人生,理想。但谁也不去提家庭、婚姻、情感。
有一次她又来信了,说能不能一睹我的芳容,显然是一种诙谐顽皮的口吻。
那天我来到巫水河边,背景是清流潺湲,渔船悠荡的河面,身边是一簇洁白的野刺玫,我脸带微笑,眼望远天,相师嚓地按下快门。
她在信中说,哇!还这么年轻,像个毛头娃崽,我还以为你是半老须眉呢。她也给我寄来了相片,不是一张,而是三四张。或站或蹲或单手叉腰或双臂张开,摆弄着不同的姿态。
她小巧玲珑,乖巧清秀,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有一次她在信中突然问我为什么不去考师范“民师班”,以我的水平,应该是过关斩将不成问题。
我何尝不想考“民师班”早日转正呀,我母亲早逝,且无兄弟姐妹,父亲有病常年哮喘,有时还咯血,我无法撇下父亲去读书。
她很快来信了,一个劲地劝我考师范“民师班”,至于我父亲,会有人照顾的,而且会照顾得很好。
我傻眼了,小雪的话显然变味了,她误会我了,很可能以为我还未成家——那时我已经结婚四年,并且有了一个儿子了。
怎么把自己真实情况告诉小雪呢,让一个清纯的姑娘早日走出那种无果的等待。直截了当地告诉小雪,她肯定受不了,保不准会出问题。
我不能长久的让小雪走入一种情感误区,我必须把真象告诉她,但不是现在,必须找个恰当的时期。
3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十月的某一天,我接到县文化局一纸通知,要我去参加一个创作学习班,因为我已经发表了几篇小说,引起了文化局的关注。那个年代能在公开报刊发表文章,可算凤毛麟角,很能剌人眼球的。
我立马把这消息写信告诉了小雪,同时建议文化局能让她一起参加学习。但那时资格审查很严,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她能不能参加,希望很渺茫。
文化局办公室陆陆续续有人在签到,多是一些爱做梦的年轻人。
当轮到我签到时,我的身边又来了一位姑娘。我签好到后想闪开,姑娘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把我挡住,她怔怔地注视着我,突然眼睛一亮,一抹惊喜挂上眉梢。你……你就是杨老师?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潜意识地退了一步。
你不是签到了吗,白纸黑字写着地址姓名,而且,照片和本人不走样,剑眉、黑发,娃娃脸……不是你是谁呀。姑娘由惊讶变成兴奋,脸上慢慢泛起红潮。
你是小雪?我也很惊讶,虽然约好见面,但真正零距离聚到一起,还是有些突兀和紧张。
几乎是同时,我们都把手伸给了对方,她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摇了一下。
彼此相认后,一冷静倒显得有点忸怩,不知该说点啥,好在开晚饭了,大家一窝蜂就往酒店涌去。
那时不像现在开个什么会办个什么班,都要自己掏腰包交什么会务费、材料费、那时所有费用文化局全包了,因此能参加这样的学习班不要说荣幸至少能让人很开心。
八个人一桌,我和小雪挨在一起坐着,她不时悄没声息地把菜夹到我的碗里,轻轻地说,多吃点,太斯文了。
我筛了一杯葡萄酒,缓缓地举了起来,喝了吧,这酒没有力,不会醉的。
不——不——我是兔子投的胎滴酒不沾。小雪迟疑了一下,说,好吧,舍命陪君子,滴酒为意,先干为敬,我先喝。小雪就把那杯酒喝干了。
今晚不是舍命陪君子,是他乡遇……我把那杯酒缓缓喝下。
我和小雪有好多的话要说,但酒店里人头攒动,敬酒劝菜还有猜拳行令的闹哄哄的,酒精的作用把人激刺得头脑亢奋,嘈杂声特别刺耳,因此我和小雪一直没机会正儿八经地说上一句话。于是我们只默默地喝酒,默默地相互劝菜。
酒过数巡,小雪似乎就有些醉意。我压着嗓子说,有点醉了吗,我送你去休息。
小雪摆摆手,示意不必搀扶,她慢慢起身离开座位,我和她一起往房间走去。
本来有位姓王的女士安排和小雪同睡一间房,但王女士县城有亲戚,就说今晚她到亲戚家过夜,不必等她,吃完饭就走了。
房里并排两张床,小雪习惯性的拍了拍两张床的床单,先择了一张床坐下了。
我犹豫一阵,就在另一张床上坐了下来。
坐过来吧,我不是母夜叉?小雪笑了笑,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脸荡漾着一泓胭脂红。
我笑了笑,就这样吧,不会影响我们说话,我不敢向她靠近。直到这时,我才认真地看了看小雪。小雪很美,鼻梁上架副玳瑁眼镜,镜片背后隐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眨罢就如春水一漾一漾的,心就会被那泓春水泅住。
说什么呢,我找不到词,心中莫名其妙地有点惶恐。你好吗?废话!等于没说,话一出口我在心里拍了自己一巴掌。你是坐车来的还是走路来的?又是废话,该死!
杨作家,能不能说点别的?小雪笑笑,她比我豁达。过来吧,这样汉界楚河的端坐着,说话好陌生哟,真的怕我“掏出来下酒”吗?一个小姑娘怎能吃得下一位大男人?
我打了个怔,和她并排坐到床沿上。
我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她的手细腻而又温暖。她把我的手捉住,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脸上,她的脸更加红了。今天我终于见到了你,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但人生好多时候好难走出梦境。我说。
什么意思?她困惑地望着我。能不能说得明白点,文人的通病,文刍刍的。
我……我不知怎么说。
考“民师班”的事决定了吗?别担心你父亲,不会委屈他老人家的,你呀,老想着父亲儿子相互帮衬过日子,就没想过成家取妻来照看老人吗?家有多重要呀!
她突然提出那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怎么回答她呀,难道现在什么都讲清楚吗?我意识到时期还没到,就吱吱唔唔把话支开。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算了,那些事明天再告诉我吧,我好困哟。不知是喝酒过量还是太激动了,她的手越攥越紧,我的手竟感到有点酸麻了。
我不知怎么对她说,哑了。小雪身子软软的,慢慢地倒在床上,她的眼睛微闭着,呼吸很急促,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她的脸一直朝着我。她是喝多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不排除行动反常,说话是不算数的,多是胡言乱语。让她休息吧,明早天亮了,酒也就醒了,那时我会把什么都告诉她。
我不敢给她解衣,只给她脱去鞋,连袜子也不脱,给她挪正了身子,让她和衣而卧。
我怕她着凉,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轻轻地放进被子里,被子的四只角给扎好。她睡过去了,可以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她每呼吸一下,额前的刘海就微微地颤动一下,零乱地把双眼罩住,我把刘海轻轻地拢了拢。我呆坐了好一会儿,又觉得被子盖住了她半个头,怕影响到她的呼吸,就想把把被子退到她的下巴底下,好让呼吸顺畅。我勾下头把手伸过去,突然她翻了一身,右手就势把我的脖子搂住。杨……杨老师……我……
我无法挣扎,两张滚烫的脸就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小雪,你醉了。我轻轻地说:好好睡吧,我陪着你。我把小雪的胳膊抬起来,头从臂弯里挣脱出来。
其时突然有人敲门。我连忙站起来,看了一眼小雪,小雪仍在睡着。
来人是文化局搞文学创作的李专干。你就是杨沧海吗,你家里来电话了。
我朝李专干做了手势,示意别惊扰了小雪,当然也不能让小雪听到我和李专干的说话声,我和李专干走到了门外。
这个时候家里来电话,莫不是家里出事了,我心中就有了种不祥之感。
李专干说,今天晚饭你家里人吃了蘑菇,儿子和父亲中毒了,还好你妻子没事,她让你今晚务必赶回家。
听到这消息,我如雷轰顶,一时惊呆了。
县城和家里相隔20多公里,走路回家是不现实的,只能租部摩托走。
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小雪?瞬间我马上做出了决定,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处理吧,别惊扰小雪,我连忙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匆匆写上几句话:小雪,家里有急事,我必须马上走。你问我的话,等天亮了,酒醒了,你什么都会明白的。
我把房门打上反锁,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睡得安祥的小雪,轻轻地关上了门,掉头快步走了。
我突然感到揪心的凄凉……
4
小雪从此不再来给我来信,自然也无法再谈创作的事。
小雪怎么样了,还在延续她的创作梦吗?为什么她从此不再给我来信,是不是她什么都知道了才中止了这场由创作转向情感的嬗变。
我又一想,还不就相识一场,又没干什么呀,谁也没有伤害谁,就算是一次阴差阳错的情感之旅,就让它无疾而终吧。
想不到半年之后,小雪又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信只一句话,就像打个便条一样简单:8月17日我要出嫁,希望你来送送我,来喝杯喜酒。
小雪终于要出嫁了,我既高兴又怅惘,心中像打翻个五味瓶,啥味都有。
清早打车出发,我好不容易找到蛤蟆村。
小雪家门口散落了好多炮竹纸屑,地上满是糖纸瓜子壳,中堂两边的柱子上贴了红灼的婚庆对联,中堂门头挂了两个大红灯笼,中堂里外置了十几张八仙桌,只是没有客人就坐,在场的人寥寥无几,有几个帮忙的邻居在闪出闪进。
很显然,喜事已经操办过了。我很惊诧,是不是我记错了日子。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看了我好一阵,终于问我:你是不是从长滩乡来的杨老师,快进屋吧。很显然,出来迎接我的是小雪的父亲。
筛茶倒水过后,小雪父亲叹了口气,说:你来迟了,客人基本上走光了,小雪昨天出嫁了,今天已经是8月17日了,俗话说好事成双,哪有娶亲嫁女选单日子的哟!。
我……小雪她说……我打住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也许小雪另有隐情,她不会把日子说错,我也绝不会把日子记错。
小雪说她有个同学要来喝酒,务必要我好好招待,你终于还是来了。小雪父亲边说边吩咐家人上酒上菜,单为我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
只有小雪父亲陪着我吃饭,我和他相向而坐,边喝酒边聊。旁边的人都好奇地望着我,我这个迟到的客人很有点耍猴的味道。
如果小雪在就好呀,你别看她长得苗条小巧,喝酒可利害呢,高度酒也能喝下一两瓶,如果单挑,你不一定喝得赢她。小雪父亲啜了一口酒,顺手把一只鸡腿夹到我碗里。
小雪能喝?但在那次学习班上喝酒时她却是不堪一击呀!我语塞,一头雾水搞懵了。
小雪父亲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进了那边厢房,一会儿他拎出小半瓶酒来。他把酒轻轻放在我面前,说:小雪再三吩咐过我,这是她珍藏的一瓶好酒,她自己已经喝了大半瓶,剩下的小半瓶务必留给你喝,尝尝,看是啥滋味?
哟,小雪可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自己舍不得吃,倒留给我,我心里涌起一丝感动。
也许是珍藏久了的缘故,酒并不清亮,像那种淡淡的茶水。拧开盖子,并没有想像中扑鼻的醇香,也许香气浓烈的酒不一定就是好酒,清寡淡雅的酒也不一定就是劣酒。我啜了一口,咂咂嘴,没有品出酒的味道,咸咸的,不知是何种名酒,我打住不再喝。转念又一想,既然是小雪留下的,也是浓缩了她的一片心意,我风尘仆仆赶到这里还不是为了领承她这片心意吗?我把酒全部倒进碗里,仰脖一饮而尽。
我突然想起这只是个很简单的过程,我该离去了,小雪一家人苦苦留我,一定要落宿一晚明天再走。但我执意要走,说多少话都难止住我的步履。
我深情地回望一眼小雪的家,我在心里说,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各自相安无事的过日子吧!我跨开步子踏上归程。
一会儿小雪父亲气喘吁吁地追来了,他几乎是百米冲刺一般追上了我。忘了,小雪还留给你一封信呢。说罢小雪父亲就把一封信放到我手上。
我无语,只是默默地展开信,屏住呼吸看起来。
杨老师:请原谅我不辞而别,人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选定了十六这个出嫁的日子,我没有记错日子你也没有记错——如果我们再度在婚宴上相逢,是何等的难堪呀!那次在学习班喝酒时,我根本没醉,只是我从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心就醉了。遗憾地是你陪在一位“醉态朦胧”的女人身边,只敢拉拉我的手,给我扎扎被褥,甚至不敢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个温馨的唇印。后来我终于明白,一个负责的男人无法把一颗心破开,平分给两个女人,你的心给了你心中的那个她——那晚你和李干事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一个痴情的女人,把一生托付给一个负责的男人是这个女人终生的幸福。三年前我曾经舍生忘死的爱着一个男人,他也是一个站讲台的民办教师,可是他考上“民师班”就永无反顾地走了,我却割舍不了对他的点点滴滴,后来我遇上了你,我不知你的出现是福还是祸。那个晚上,当你的身影消失在苍幽的夜色中,我无法入睡,起床在房里踱来踱去,是呀,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甚至说一声道别也显得多余。在离开你的日子里,我显得莫名的烦躁,那不争气的泪水总是不经意的流了出来,后来我干脆用瓶子把泪水接住,把怀念,痛苦,忧伤储藏起来。你知道吗?你喝的就是我的泪水。一切都结束了,我只能在我老了的时候把你掏出来下酒……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深秋的风中飘飞摇荡……
2009.12,6第一稿;2010、3、12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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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3-20 15:5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