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8-1-7 13:35 编辑
莫泊桑在中国的知名度是很高的,不亚于雨果、巴尔扎克,甚至还要超过他的老师福楼拜。撇开文学成就不论,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很早地就介入了我们的教科书,两个著名的短篇《我的叔叔于勒》和《项链》几乎每个中国人不会陌生。
之所以选择莫泊桑的短篇小说进入课堂,我想大约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技巧层面上的,他擅于设置情节,情节起伏很大,故事通常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后期美国的欧亨利设置情节也是如此;其次他总是特别擅于捕捉生活的某一个横断面或者说是言行举止当中看似很随便的某个细节,三笔两笔下去,人物跃然纸上,对于学习者启发很大。第二是思想层面上的,他以及与他同时代的文学大师被划归为批判现实主义,这些作品总是能被我们找出批判的因子,具体而言,无论是哪一部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我们都觉得他们深刻地揭示了“资产阶级的制度的腐朽和道德上的堕落,预示着其必然灭亡的宿命”。
这几乎是一个万能公式。保证了我们的学生时代遇到类似于文学鉴赏之类作业的时候,即便是对于原作一无所知,都不大可能为零分。欧美的批判现实主义如此,中国的也类似,古代的就是反映了封建的腐朽,现代的作品就是反映了三座大山对于人民的压迫。在绝对真理面前,你还能说我错了吗?资产阶级不腐朽?封建社会不落后?就是嘛!
但这只能是一种大而化之的判断,甚至完全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论断,观念先行曲解了作品的原意,简单化概念化的结论更是漠视了作品的丰富性,是不利于研究人物分析作品的。
真要是宣传什么,最好的方式是写标语。小说就是小说,还不至于扒皮抽筋,只剩下一个符号。
比如《项链》这篇小说,几乎所有的评论都认为,原作通过马蒂尔德借项链、丢项链、还项链的故事,表现了主人公愚蠢、贪图享乐、爱慕虚荣的品性,最后以意外的结局对其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你不是爱慕虚荣吗?白忙活了十年,活该!画外音呼之欲出。最后好像在诱导我们的读者: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啊!把人都折磨成什么样儿了!鄙视!再鄙视!教育效果立马出来。
可是,你如果有了一定的阅历再回头看这篇小说,你发现可能不是这样的。马蒂尔德没那么可恶,作者或许压根就没有谴责主人公的意思,他只是在讲述了一个结果大跌眼镜的故事,至于你从当中能读出什么,那是你的事情——好的作品都应该是这样的,一千个读者对应一千个哈姆雷特。
马蒂尔德为什么不可恶?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年轻时做着斑斓的梦,想过上好日子,其实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跟哪个社会,哪个阶级有关系吗?没有的。做梦归做梦,现实还是现实。现实当中,小两口唠唠嗑、发发牢骚,波澜不惊地过着日子,丝毫不影响两人的感情。人们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俩还真不是,他可爱的丈夫还会惊喜地告诉她:今天吃肉汤哎……而她也能跟随着丈夫去畅想着奢华与富足,竟然也能笑了,这是一种难得的乐观,一种从庸常与苦难中提炼幸福的狡黠。
其实,你真要从爱情的角度看项链的话,还真是一个很温润的爱情故事,尤其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职员。多好的一个男人啊,把自己的妻子都成个宝似的,为了满足一下妻子的虚荣心,他弄到了高档舞会的请柬;为了让妻子更体面一些,他拿出了仅有的一点储蓄;而最为动人的是,当最后的灾难来临,他没有一丝抱怨妻子的意思,而是共同扛起了偿还债务的使命。一个男人的深情与担当做到这个程度,还能苛求吗?
我不否认马蒂尔德的小小虚荣心,我只是说,虚荣心是每个人都与生俱来的,在漂亮女人身上展示的多一些也实在是情理之中,问题是会不会因为这个虚荣心而导致自身的堕落与腐朽。马蒂尔德只是想体验一下上流社会的生活,就像我们没吃过猪肉,总得想见一下猪跑似的。她或许打小偶尔有过嫁入豪门的想法,但那只是停留在少女的飘渺的梦中,没有下一步措施,也没想过怎样利用自己的美色去攀附什么。结婚之后,她从来就没有嫌弃过自己的丈夫,在舞会上,她只是像一个玩疯了的小女孩,而没有丝毫招蜂引蝶的迹象。同比美丽的安娜卡列妮娜也不满于自家的沉闷啊,也就一场舞会下来,可魂就丢了;再有,莫泊桑师傅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爱玛就堕落的更彻底。这里没有什么道德的标杆,但是马蒂尔德从来没有一颗背叛路瓦载的心确是事实。
美丽的妻子,呵护的丈夫,相亲相爱的小两口,在哪个社会都是值得称赞的,可恶吗?
最为动人的应该是后面还债的部分,这样一个女人如果说之前还停留在小女人阶段的话,那么一次项链的丢失则让她完成了蜕变。在困难面前,她和她的丈夫没有压倒、也没有躲避,更没有堕落,而是勇敢地面对。她丢弃了自己五颜六色的梦,过起了最底层的生活,伸出了劳动的双手,做起最脏最累的工作,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用漫长的时间,从一块钱一块钱的节省开始最终完成了不可思议的任务。她的患难与共的丈夫一直与她并肩战斗。
这是什么?这是坚强,这是韧劲,这是担当!这是人之所以为人所值得大书特书的人性之光。
生活际遇的改变带来了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改变。在扛过一场意外之后,她容貌发生了变化,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她不再不切实际了。生活把她打磨的更为勇敢,成熟,还有曾经缺失的自信。或者之前她会因为没有漂亮衣服而自卑,但现在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说话,曾经她会为没有首饰而自怨自艾,现在仅仅因为算是还清了帐,“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她切切实实地理解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那就是用自己的双手完成自己的使命,提炼出自己的价值。她和她的丈夫做到了。
我不想教条式地说“劳动创造了人”,这也不是作者的本意。我只是想说,生活会改变人,有时好事会变成坏事,有时坏事会变成好事,而生活本身是无序的,不可预料的,我们不能左右,我们能左右的只能是自己。
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只能选择自杀,而莫泊桑的“马蒂尔德”却变得强大,是她们各自面对生活的态度问题——丈夫的始终相伴可能也是一个原因,这是马蒂尔德的幸运。
我如果说,对于每个人来讲,“不妨让项链丢一次”可能有些残忍,但是,问题的诡异在于,我们总是在经过一些什么才会更深刻地介入到生活的本质当中,从而认清生活的真相。
相比较而言,我们今天披露出来的很多人和事,包括女孩子还真应该从《项链》当中有所汲取。我们也有虚荣心,但是我们的虚荣心已经升级了,而是变成了赤裸裸的攀附行动。“虚荣”总是有所收敛,而不大好意思说出来的,可现在呢?遮羞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一部好手机,一件好衣服就能改变一个女孩子的行为举止,一个大款老头可以趾高气扬地谈情说爱,很多傍大款成功的女子骄傲地宣称自己钓到了“金龟婿”,邓文迪嫁给默多克等被称为传奇被多少女子啧啧称奇,一些极具影响力的女演员,女主播幸福地晒着比自己父亲还大的老公照片而引来众多观望。一种亚文化正逐步走向前台,成为主流文化,文明还好意思谴责马蒂尔德吗?
莫泊桑反应的不仅仅是他的那个时代,那样的事情也不仅仅只会发生在那个时代。只不过如果在今天,故事就没那么曲折了,因为今天的马蒂尔德见丈夫满足不了她的愿望,多半已经离婚,抑或是写个什么“裸条”,再或者是直接走上相亲的舞台,十几个去抢一个半真不假的“海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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