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孽（短篇小说）

逐鹿江南

    春天是复苏，是回归，是生长，是百花齐放。这自不待言。

    经过一个冬天漫长的蛰伏，我们的赵钱孙走出了家门。明媚的阳光晃得他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他伸了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这个数十年如一日穿中山装的男人，即便是夏天，亦是如此。

    据他的家族考证，他是宋太宗赵光义的直系后裔。他的某一代先祖又娶了吴越王钱镠的后代为妻。有人开玩笑说他是国姓爷，百家姓之首。他亦以此为荣。有人说他的祖先是靠秘不示人的烛影斧声上位的。对此，他怒不可遏，几乎是跳起来喊道：“诽谤！污蔑！别有用心的诽谤和污蔑！”

    赵钱孙顺着小镇的街道慢慢行走，一条拐棍杵在地上，橐橐有声。

    “老了！”赵钱孙心里不停地发出感慨。

    是的，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多岁了，不可谓不老。而且支气管炎总是反复发作，冬天尤甚。剧烈的咳嗽常常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别看咱们的赵钱孙身体不大好，但那双鹰一般的眼睛依然犀利，看人时像两把锋利的匕首，剜得人心里忐忑不已。

    热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赵钱孙感到十分惬意。

    他在河滨公园的长凳上坐下，尽情地享受日光浴。

    一阵阵笑声传来，赵钱孙抬眼望去，但见一对年青男女在树丛里抱成一团。

    这样的情景赵钱孙最是熟悉不过。当年，他青春正好，与一帮又红又专的兄弟们热火朝天地造反、揪斗“四类分子”。镇上一个小资本家就曾在他拳头的频频专政下，失去了曾经的派头，无数次跪倒在地痛哭流涕。他家那个娇滴滴的美艳小姐，也曾多次在这片树林里接受自己的改造。

    啧啧，毕竟是用工农大众血汗泡大的女子，皮肤细腻得如同嫩豆腐。想到这里，赵钱孙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咳咳！

    有人曾对赵钱孙的所作所为提意见。他狠狠地扇了那人耳光，怒道：“她的父亲就娶过五房太太，大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子。凭什么他可以睡咱们穷人，咱就不能睡他的女儿？况且，咱是对她进行专政，更是改造她呢！你站在什么阶级的立场上说话？唵？！”

    随后，他把提意见的人捆绑起来，送进了监狱。

    赵钱孙的父母对他的表现先是不解，后来发展到龃龉相加，甚至偷偷地保护起小资本家来，对他说人家曾有恩于我家。这让赵钱孙大为恼火，与父母彻底划清了界线，并在公众场合毫不手软地批斗他们。父母不甘屈辱，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双双投河自尽。

    这对赵钱孙的革命行动并未产生丝毫影响。相反，他觉得自己任重道远，革命热情更加高涨了。

    因为立场坚定，表现出色，赵钱孙有幸乘上北去的列车，亲身经历并见证了天安门广场上激动人心的时刻。

    咱们的赵钱孙戴着大红花坐着拖拉机回来时，等待他的，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的特大好消息。

    因为口才极佳，且声音如洪钟大吕，赵钱孙几乎天天被安排演讲，带领大家呼喊口号。他的嗓子就是那时喊破的，落下了支气管毛病。

    那是一段怎样让人难以忘怀的激情岁月啊！赵钱孙感慨万千，张着一口满是假牙的嘴笑了。

    坐够了，赵钱孙继续朝前走。

    纸箱厂门口人山人海，群情激愤的人们在呼喊着什么，场面甚是混乱。

    赵钱孙停下来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才知道工厂倒闭了，工人们来讨薪。

    “这是什么世道？竟然不管工人阶级的死活！”赵钱孙怒火中烧。

    一个老板模样的男子站在厂门口对着人群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他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怒吼淹没。

    “为富不仁，揍他！对他实行专政！”赵钱孙的拐棍使劲地杵着地，心里大声喊道。

    有人提议游行示威，众多人附和。

    赵钱孙拊掌叫道：“当年我们就是这么革命的！好得很呢！给他戴上高尖帽，挂上黑牌子！把他批臭，批死！咳咳！”

    后来，来了一群警察和公务员模样的人，对人群解释着什么。怒吼声渐渐平息，人们开始陆续散去。

    赵钱孙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没血性，被几个人轻而易举地骗走了。想当年，咱可是刀山敢闯，火海敢下，任何人的糖衣炮弹都是徒劳的。

    “这是什么世道哦！”赵钱孙愤愤不平，长叹一声，继续朝前游荡。

    赵钱孙走到镇政府门口，在阅报栏下停住。对时事的热心，使他对报纸格外关注。市报的角落里，一则豆腐块大小的消息让他眼睛一亮。他分明看见县检察院的检察长落马，正在接受调查的消息。

    “想当年，公检法被咱们砸烂了，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腐败发生！咳咳！”赵钱孙痛心疾首，几乎要喊出声来。

    “这是什么世道哦！”赵钱孙不满地看了一眼镇政府的牌匾，啐了一口。

    小镇不大，一会儿工夫，赵钱孙就已到了郊外。

    漫山遍野鲜花盛开，好一幅春天的图画！

    河边的山坡上，一座坟茔上的野草开了几朵小小的花。

    赵钱孙的心“咯噔”了一下。坟墓里的人成就了自己的同时，也毁了自己。

    当小资本家领着肚子大了的美艳小姐找来赵钱孙家时，他正拉着一个地主小妾的手，苦口婆心地进行教育，眼看就要进入改造和专政环节了。小资本家父女的突然到来，让他大为恼火，指着他们破口大骂。地主家的小妾趁机溜走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资本家苦苦哀求，美艳小姐长跪不起。

    分明是糖衣炮弹！赵钱孙可不吃这一套，声色俱厉地历数小资本家罄竹难书的种种罪行。

    第二天，传来小资本家服毒自杀的消息，赵钱孙“哼”了一声：“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

    接下来的事情远远超出了赵钱孙的想象。披麻戴孝的美艳小姐腆着大肚子，眼睛红肿，手里拿着一条麻绳，抽泣着坐到赵钱孙的家里。

    赵钱孙看得糊涂了，问道：“你这是何意？”

    美艳小姐一反之前的怯懦，仰着头一字一板地说：“今天你要是不收了我，我就吊死在你家！”

    赵钱孙愣住了，自己二十大几了，尚未娶妻，能得到这么个佳人，自然是美事一桩。但自己是先进阶级的代表，娶一个被自己专政的对象，岂不是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赵钱孙声嘶力竭地恐吓了美艳小姐好一阵，见她毫不畏缩，叹了口气，半推半就地将她笑纳了。

    世事难料，当乡政府将一纸平反文件交给美艳小姐时，她抱着父亲的遗像哭得昏死了好几回。

    “这怎么可能？唯利是图的资本家会资助八路军？”赵钱孙额上青筋暴露，狂呼乱叫地跳了起来。

    追掉会如期召开，省、地、县的领导们也来参加了，在小资本家的遗像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是什么世道哦！”赵钱孙恨恨地在心里喊道。

    美艳小姐朝他脸上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带着儿子搬到父亲当年在省城的别墅里去了，从此便人间蒸发了一般，母子俩与他彻底断了联系。

    “这是阶级敌人的报复！是反攻倒算！”赵钱孙恨得牙痒，“当年要不是我收了你，不知你是怎样的下场呢！这忘恩负义的畜生，总有一天，老子要重新对你实行彻底的革命专政！哼哼，这一天终究会来的，等着瞧！咳咳！”

    “这是什么世道哦！”赵钱孙骂着，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满眼是泪。


    天渐渐黑了下来，赵钱孙回到家，大门“吱呀”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人们没有看见他出门。

    但人们有理由相信他还活着，因为有人依稀听见屋里传来隐隐的咳嗽声。大伙儿猜测他着了凉，生病了。

武如

先占沙发，乐不可支！

武如

加分支持！过了再过来细读，吃饭了！

临沂风铃

加分细读江南老师佳作。

刘晓斌

余孽。余孽。真的是余孽！一个被时代扭曲的灵魂，一直扭曲着......

学习！

临沂风铃

   但人们有理由相信他还活着，因为有人依稀听见屋里传来隐隐的咳嗽声。大伙儿猜测他着了凉，生病了。

小说最后一句点题:余孽，即使是风烛残年，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死去。就像旧时代的糟粕，总是会遗留在人世间，无法彻底清除。

卫斯理

小说结尾的句子令人深思。拜读老师佳作，加分支持。

奉洁

厚重沉实的短篇，可见江南兄知识之宽泛工笔之尖利。

碣石清风

作者以余孽命题，通过两个时代的对比以叙述为主的方式塑造了一位奉行无政府主义无恶不作的反面人物形象，演绎了文革时代悲剧，旗帜鲜明地颂扬社会的前进和发展。小说围绕趙钱孙这个恶棍的劣迹从上个世纪写到他垂暮半个世纪的生平揭露鞭挞其丑陋的灵魂和卑劣的行径。一篇厚重的耐人寻味的警示之作，有现实意义。作者真实再现那段历史勇气可嘉，赞，加分，欣赏学习。

言默然

哈哈，赵钱孙，帝王之后，形神丰满，性格突出，笔力放在描摹人物，小说也就有了看头

言默然

拜读学习了，喜欢，点赞

言默然

问好，顺致祝福

建屋烹文

标题和人名都耐咀嚼。好文。觉得让他穿中山装不合适。呵呵

五相子

《余孽》小说阅读欣赏了。小说，真实地再现了一段历史，主题立意不错，学习了。加分支持。

zizhu

一个丑恶的灵魂，一个扭曲的时代，有些残留的余毒在祸害中苟延残喘，清明的世界污秽的残留也恰恰是一个警示。愿悲剧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