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河流
■吕永红
献给天下勤劳坚韧的母亲-----题记
母亲是条河,是一条绵延曲折柔软起伏的河流,河里满蕴着温馨,河里散溢着浪花,河里也暗伏着漩涡。这条河承载着岁月的风霜雨露,流逝了花样的青春,撑起了儿女远航的风帆,沉淀了无尽的沧桑。哪怕是一本“字典”,一斤酥油,一条毯子,一双棉鞋,一件中山服,都给留下无尽的怀念,是我一生的牵挂。
一本《字典》
一九七六年,一个天宇澄清的日子,我上一年级。母亲用碎布连缀的书包里经常躺着两本书:语文、算术。铅笔则夹在课本里。没有文具盒,我不知道书包有多寂寞。学校也不多教几个字,常常是早半天上课,下午便到野外拾羊粪蛋蛋。一班孩童撒下一路的叽叽喳喳,把田野塞得满满当当。花一样的年龄,水一样的至纯,鸟一样的梦想。无法飞翔。
一天,老师说要带上“字典”,练习查字的方法。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我该如何张口,我该如何面对语文老师动不动就扬起的大巴掌。心里惴惴半天,跟母亲吱唔了半天,方才说明来由。母亲嗫嚅:有鸡食,多养几只就好了。那时,每个鸡蛋值五分钱,家里十个鸡蛋能卖五毛钱,一本新华字典值一块钱。母亲说,你向老师求个情,再凑十个鸡蛋就买。我说我不敢,母亲口里撂下一句“傻孙”,就出去了。一会,母亲用衣襟兜着十个鸡蛋,极小心进来,然后曲腿,将衣襟挨着炕铺,再半爬着伸出一只手将鸡蛋一个一个放在炕上。最后拿来盛鸡蛋的“缶”形笈笈筺,将炕上的蛋拾进筐里,让我拿去换“字典”,还不迭地交代要注意脚下,小心跌倒。我手心里湿湿的,目光坚定地向前走着。湛蓝的天空,飞跃的雀鸟,软软的春风,撒欢的蝴蝶,我陶醉了。脑中甚至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翻开红红的封面,泥人似的汉字一个个蹦入我的眼里,我忘情地读诵,忽地学富五车,金榜题名,耳旁隐隐传来道喜的锣声......
天遂人愿,没有发生跌倒摔碎的一幕,“字典”终于到手了。至今,我还珍藏着这本皱皱巴巴的“字典”。我也知道,我珍藏的是一颗母亲的心。
一斤酥油
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读完一年级后,蛮以为可以升到二年级,谁知上面决定秋学期开校,这就意味着我还得再续一学期一年级。母亲很心疼一块半钱的学费,仿佛揪了心肝似的,整天叨叨不休。
报名的日子到了。我背好书包只等母亲给一块半钱的学费就飞向学校。家里清灰冷灶,父亲已从山里回来,没带上一斤肉,只带回一斤酥油。质匀黄软,诱人口鼻。母亲呆坐在后院的大轱辘车辕条上,头发凌乱,紫红的脸有深黑浸入,眼睛布满血丝,像一个地道的农奴。我的心似乎被云幔遮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一群麻雀张张狂狂地叽叽咕咕,我抡起一根棍子打去,它们“忽”地飞向了高远幽邃天空。
父亲软不拉沓地坐在另一根辕条上,神色悲滞,默不作声,两人背对,我深信,那情状是世界上最苦难的雕塑。过了好久,母亲边流泪便叹息:我们吃尽了“睁眼瞎”的苦头,原指望娃娃们能脱离苦海,谁料想连一块半钱的学费也没着落。
家里可能成为商品的就只有那一斤酥油了,可谁要呢?烛光摇影,母亲一夜垂泪到天明。天无绝人之路。同村的陈叔因患哮喘病,整天风箱似的呼呼哧哧,吃药不见效后,有人告诉他吃酥油能缓解病情。不用问他知道常年在山里放牛的父亲肯定能带回酥油。待说明原委后,陈叔爽快地掏出了两块钱,拿着酥油高兴地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差点给他下跪。名,终于报上了。
母亲的黑脸又唤回了光芒。
我的可怜的二年级!
一条毯子
没有什么比遭受母亲的毒打更令人刻骨铭心了。三年级,我稚弱的三年级!那个夏天热浪逐人,乱云飞渡。母亲用两周时间给公家挖树坑,挣回了六元钱。一天下午,母亲给我几张卷成筒的钱说是五元,要我放学后买一条红线毯子回来,并说已打问好毯子卖四块半钱,给了我五元,一定不要忘了找回五角钱。放学后,我急急到商店,掏出钱,铺平细数,天哪,只有三块钱!我把钱放在柜台上,用手使劲捋平,往手心里吐了一些唾沫,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一张一张数,没错,三张一块的,莫非丢了?
我攥紧钱,风一样跑回家。母亲听说后勃然大怒,未及防备,我脊背上已挨了几档板。一阵钻心的疼,一张怒不可遏的脸,一沓汗浸浸的钱,一个泪汪汪的人。我边哭边申辩:就给三块钱,不信你找找看。母亲愤恨难平,又扑势着要打我,被几个婶子劝住了。
我做事极小心,不会出纰漏,这一点我非常自信。没提防遭“板刑”,竟至泣涕涟涟,背痛心碎。
平静后的母亲去翻板箱,突然,母亲惊呼一声,面带愧疚的笑意出来:的确给娃子少给了两块钱,它在板箱里。
一顿打白挨了,从此后,无论什么人给我钱,我总是当面点清,即使对方指天誓地说相信我,我也还是当面弄清。这也算是生活给我的教训或者说是经验。
我的三年级在刻骨铭心的记忆中度过了,那一顿挡板哟!
一双棉鞋
四年级时我拥了一双新棉鞋。它的诞生也不容易。
我的家乡,一到冬天,刮的是刁沟子的黄毛风,飘的是埋羊只的茫茫雪。我的旧布鞋让我吃尽了苦头,脚肿的几乎无法行走。母亲说想给我做一双新鞋,但只有鞋面布,没有衬布。父亲从山里牧民家拎回一件不能再穿的旧衣服,这可解决了母亲的燃眉之急。她将旧衣服拆碎洗尽,剜一副鞋样,将鞋样按在旧布上用剪子顺鞋样剪下好多布,再将浆糊把布子一层层粘起来,最后用好看点的布把“鞋底”四周掩好。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用麻绳一针针纳鞋底,哧啦,哧啦,仿佛屋后的老牛在反刍悠长的岁月。
一周后,我穿上了一双崭新的黑条纹棉布鞋。以后走路,我不再像从前随便踢石子,趟雨水,踹雪地。我小心地珍惜棉鞋。这双棉鞋一直伴我走过磕磕碰碰的五年级。
春风送暖,政策归心。土地终于下放到了小组。饥饿渐渐远离我们,虽然贫穷还如影随形。我的初中生活也就在半饥半饱中度过了,这种情形也应了那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
母亲从苦难的生活中走过来,我们在苦难中泡大。幸运的是,我终于以高分考上了设在县城的高中。
一件中山服
还没彻底解决温饱的我,扛上行李到县城读高中。穿着上初中时的衣服,瘦小的我一如季节里孤零零的落叶,单薄而寒伧,无奈又无助。
我曾今把高中生活想象的很诗意:一缕清风,一片悠云,一窗岁月,一份悠然。谁承想,刚过了一周的我便尝到了真正的滋味:一披斜月,满天残星,满腹饥饿,难尽的作业。看着条件稍好的同学穿上新装,我对衣服的渴望越来越旺,对母亲的抱怨越来越大。
一位亲戚送给老爹一件半新的中山服,可是有点小,母亲说,它只好属于我了。滑绵的布料,严整的口袋,亮亮的纽子,合适的尺寸,让我兴奋难抑,晚上睡觉时小心地把它挂在宿舍墙上的木桩上,生怕被人掳走。
可是好景不长。县城时常停电,我们不得不买蜡烛上自习,一晚,后桌的同学不小心把蜡烛碰倒,生生地在我脊背上烧了两个“眼睛”,我不停地埋怨后桌,但无济于事。母亲从里面补上一块颜色近似的布,无论怎样也掩盖不住那两个“眼睛”。
由于兄弟姐妹多,那件中上服我一直穿到考上大学才光荣“离休”。母亲后来常对弟妹说,老二受罪了,一件中上服竟连穿三年。老天有眼,他终究是个公家的人了。母亲在我们姐弟五个都成家立业后明显地木讷了。神情呆滞,行如笨驼,唯一没变的是紫黑的皮肤,无尽的唠叨。
有时,黄昏里,母亲会蹒跚着到村口,定定地张望,不顾地嘀咕:这些娃娃咋不见个人影儿,大丫头,二小子......末了,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家,眼里盛满了昏黄的阳光。母亲的河流虽未断流,可显得瘦窄甚而苦涩孤独。她已经将河水渡到了我们子女的心田,使之滋润丰盈。
母亲的河流里与其说只沉淀了一本字典,一斤酥油,一条毯子,一双棉鞋,一件中上服,不如说背负了一生的责任,流动着对子女一世的牵挂。
母亲的河流――生命的见证,爱的温床。
全文共315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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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吕永红 于 2010-3-30 16:0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