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育手册

豫南瓜

　-原创短篇小说-

　　                                                                            德育手册

　　                                 ■豫南瓜

　　当我蹑手蹑脚走进会场时，会场里已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个声若洪钟、鹤发童颜的老者，腰板挺直地端坐在主席台上。论坛已经开始了。

　　他正在讲习惯的养成。

　　他说：习惯就是自动化，就是不经过大脑而自动做出的动作、行为。

　　我瞅准过道里一个空隙，侧身插了进去，又赶忙掏出笔记本，把这句自认颇为新鲜的话认真记上，听他继续讲解——

　　他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我上学时，上课坐得比较端正，其他同学不太端正。老师为了纠正其他同学的坐姿，就说，看人家钱正德坐得多么端正！同学们的目光像聚光灯，刷地一齐投射到我身上。我浑身像火烤一样，腰挺得更直，而内心又有些自鸣得意。此后，我无论坐在哪里，都挺直腰板，绝不弓腰屈曲，久而久之，这一习惯就成了我的自动化动作。

　　他又现身说法，说：如今我已70多岁，看我的腰板坐得多直啊！

　　会场里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而我却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我一鼓掌，就像点燃了一挂鞭炮，场内的笑声随即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专家就是专家，不是白吃干饭的，我心里暗自庆幸，这次来该是不虚此行了。

　　这个论坛名叫“中华德育名家论坛”，邀请的都是名字前头挂了一长串头衔的著名的、知名的专家、学者，或者校长、班主任。参会者来自全省各地，触角甚至延伸至我这个偏远的农村小学班主任身上。雨露滋润，这是何等的荣幸！

　　来之前，我们学校那个秃顶的、脑门油亮的尹校长，千叮咛万嘱咐，说：我费尽口舌、拉下老脸向上头争取到这样一个指标，小付，你可要珍惜这次学习机会呀！听到这话，我本想啪地给校长打个立正、敬个军礼，以示保证，可惜我没当过兵，怕做得不够标准，就临时收回了这一想法，只硬硬生生蹦出四个字：请您放心！

　　论坛安排四天：1号全天报到，像正剧开始前的序幕或广告；2、3、4号正剧正式开演。我去向黑脸会计寇老师预支费用时，寇老师扳着指头一笔一笔细数起来。他说：会务费300，来回路费100，两晚住宿费大概100，吃饭三天按100，预支你600块钱也就差不多了。我说：老寇，不对呀，至少得住三个晚上吧？寇老师抬起头，眯细着狡黠的小眼睛说：小付啊，你也知道的，咱们这样一个屁大的小学校，百儿八十个学生，那点经费是顾了头顾不了腚的，我已替你考虑好了，2号，也就是论坛开始当天你搭头班车一早去，两个小时赶到，省一晚上住宿费，4号下午提前赶回，不就是住两个晚上？

　　他既然已替我安排好了，我还好说什么？寇黑脸打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三张红票，四张绿票，又扒拉一下抽屉角，一张一张凑齐100块钱零票交到我手里。我转身要走，他把我喊住，说：按规定，你得给我写张借条，回来清账。我只好在他递过来的一张票据背面写下600块钱的借条，签上名字，落下日期。还没完，他又指指桌子上的红色印泥，让我在名字上摁下指印。

　　尽管我心里别扭、一百个不乐意，但还是摁下了那个鲜红的指印。我在老寇那张破办公桌上狠劲儿擦拭着手指，心想：不就600块钱，值当吗？

　　论坛上午8点整开始，车进省城时已经8点半，曲里拐弯又走将近30分钟，终于到站了。下车一打听，车站距离论坛地点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我想尽快赶到，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一问，得30多块钱。犹豫一阵子，我还是决定坐公交车。

　　倒了三回车，终于到了论坛地点。看看时间，已是9点半了。我赶忙到摆在论坛外的会务组办了报到手续，交300块钱领取一个红纸袋。红纸袋里装了一本一笔，一张论坛安排表，还有一张门票。这点东西能值300块？提着红纸袋，我不禁嘀咕。进门时，四个身着武警服装的战士戒备森严地把持在门口，我哆哆嗦嗦摸出门票，一个战士盯我一眼，似乎在责怪我的迟到，然后在票上用打孔钳打出一个圆孔，摆手让我进去。我哪见过这般阵势？后脊梁骨感到有冷汗冒出。

　　那个叫钱正德的专家仍在滔滔不绝，妙语一串一串地敲击着我的耳鼓，我蹲下身子，又一串一串地把它们摘下来，安放到笔记本上。我想，这些闪光的东西，在我们偏僻的底层学校哪能轻易听得到？回去汇报给尹校长，也让他长长见识。

　　钱正德又举一例。他说，他曾去北京一所普通学校调研，2000多学生，吃自助餐，秩序井然不说，吃毕，盘子和餐桌上还干干净净，粒米未剩！他很好奇，就问一位男生怎么做到如此地步？男生随便嘟囔一句：吃多少盛多少，盛多少吃多少。可见，习惯的养成是多么的重要啊！

　　场内又是掌声雷动。

　　我蹲在过道，不觉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腿脚竟浑然不觉酸累。

　　上午的报告在笑声、掌声中很快过去了，大家似乎意犹未尽、恋恋不舍。这时，主持人接过话筒，像是不经意似的，说：钱先生最近出了一本德育专著，叫《德育手册》，有兴趣的老师退场后可到前厅购买，钱先生现场签售！

　　这肯定是一本好书，里面也一定写满了金玉良言和育人妙策。我正为现在的学生难以管理而犯愁，买回一本，岂不让我拨云见日、柳暗花明？我来到前厅，前厅售书处已是人头攒动。我挤过人缝，抢到一本，一看定价，55元！这次我没有犹豫，不管学校报不报销，先买回一本一睹为快。我付过款，又挤到钱先生签名桌前，排了十几分钟队，终于拿到了签有钱正德大名的真迹签售书。我如获至宝，心想，我那二十几个活蹦乱跳的学生终于有救了。

　　附近的旅馆已经人满为患。我像无头苍蝇一样，这里撞一下，那里撞一下，撞了大半天也没撞出一个合适的住处。50元以下的房间根本找不到，稍微高档点的，动辄一百、二百多，我没敢开口问，仅偷窥一眼价目表脖子就像霜打了一般，赶忙缩了回去。好店就一宿，若超标准消费，回去那个黑脸老寇脸儿非拧出水来不可！我忍住辘辘饥肠，只好继续乱撞。

　　天阴沉下来，省城的秋风照样凌厉，旋起的斑黄的梧桐叶子上蹿下跳，和我一样，似乎找不到一个安身的地方。我趟过一道又一道流水般的车流，穿过一片又一片林立的高楼，东瞅瞅西瞅瞅，像在树林里瞅白头小雀儿，终于在一个偏僻小巷看到一个私人小旅店。我祈祷着走进去，看到拐尺形服务台前，正站着和我同样手提红纸袋的两个教师模样的人。他们正跟店主讨价还价。等他们谈好价钱，我赶忙上前搭腔。店主说：恰巧剩一个三人间，要住，每人50。终于找到了落脚地点，我毫不犹豫地交了钱，住了进去。

　　房间不大，倒还干净。只是夹板隔过的四周不见窗户，像一个木匣子，既不见光，又让人透不过气儿。我打开床头灯，头枕被子半躺在靠边的床上，迫不及待地翻看着刚买的那本《德育手册》。另外两个人，一个在打电话，一个在看电视。打电话的好像在约省城里的熟人，说晚上聚聚，一会儿再见。他们两个显然是见过世面的，比我要随意得多。打完电话，那人瞟一眼我手里的书，说：嗬，这年月谁还看这个？这样的报告会我经历的多了，去年我来他讲的就是这一套，今年还是。主要是为卖他那当垃圾也没人要的书。嘁，还什么美其名曰《德育手册》！

　　看电视的人接过话茬：拉大旗做虎皮，还什么习惯，当他把赚钱当做习惯时，他不赚就难，就手痒！

　　第二天，当那两个人还蜷曲在被窝里蒙头大睡时，我已早早起床。他们两个昨晚半夜回来，同时带回满屋子难闻的酒气。我没敢惊动他们，独自到街角小吃摊上花5块钱喝了一碗胡辣汤，又花2块钱要了一盘水煎包。我不能花超了，因为昨天晚上，我狠狠心掏10块钱吃了一碗牛肉拉面，感觉不饱，又狠狠心要了一碗。我早早起床，是为了去抢个好座位。不论那两个“油子教师”怎样褒贬，之于重任在肩的我，依然是新鲜的。

　　武警战士在门票上又打了一个圆孔，我进到会场。放眼望去，场内比昨天稀松了一些，边排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几个座位。我急慌慌赶过去，一瞅，谁知人家已用红纸袋霸占了去！我垂头丧气一会儿，突然看到主席台不远处有一把临时加的活动椅子，这次我不能让它再跑了，三步并作两步，我抢到屁股底下。刚好，论坛开始了。作报告的是一位知名学校的女校长，60多岁，戴一副老花眼镜。她报告的题目是《教育，应从“育”字开始》……

　　第三天，会场里人明显少了许多，这次我终于有了一个正式座位，不再像是旁听生。

　　第四天上午，我进去时，威风凛凛的武警门岗也撤了，不用门票，更无须打孔，任谁都可以随便出入。场内稀稀拉拉，只主席台前一疙瘩人连着片儿。这次我舒舒服服，左右无人，左边座位可以放红纸袋，右边座位累了可以把腿抬上去歇歇脚。可惜这舒服不能延续下去。下午我得赶回去，不然，耽误了班车回不去，多住一晚，寇黑脸的话可就难说了。

　　下午我去退房，店主给我撕了两张50元的发票。

　　车轮撵着太阳，紧撵慢撵，一直将太阳撵进西山。我如期赶回学校，满载而归。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走进尹校长办公室，掏出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我首先向他汇报学生习惯养成的重要性，我特意举出钱正德举的北京一所学校就餐习惯养成的例子。我还讲了“教育”，既“教”又“育”，“育”字当头，不能只“教”不“育”的大道理……

　　尹校长沉吟一会儿，问：学了几天就学这些？吃自助餐？我们有这个条件吗？有那么多学生吗？生搬硬套，瞎胡闹！尹校长板起脸来，还既“教”又“育”，我干了一辈子能不懂这个？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没有分数这个硬头货，你向谁交差？谁买你的账！？

　　碰了个钉子，我满腹委屈地去找寇黑脸报销费用。

　　寇黑脸正在摆弄票据、账册。他懒洋洋递给我一张出差报销单，让填写，又让在背面粘上门票、车票、住宿票，加上就餐补助，不多不少，正好600块钱。

　　见我迟迟不走，寇黑脸问：还有事？

　　我从怀里掏出那本《德育手册》，嗫嚅道：寇老师，您看，我、我买了一本书，看能不能报销？

　　寇黑脸瞄我和我手里的书一眼，黑着脸，不动声色地慢慢站起。他走到床跟前，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捆没拆封的书，撕开包装，拽出一本。

　　一模一样，正是我手里拿的《德育手册》。

　　寇黑脸拉下脸，说：看到了吧？上学期上头摊派给咱学校的这本书，还躺在床底下睡大觉哩！

碣石清风

心欣赏学习过。行文流畅人物鲜活，揭露不正之风嘲讽教育弊端。加分支持

豫南瓜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8-1-29 16:42
心欣赏学习过。行文流畅人物鲜活，揭露不正之风嘲讽教育弊端。加分支持

感谢支持！其实，有些所谓“论坛”，乃假学术之名，行收钱之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