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文字闪耀生活 于 2018-1-30 15:39 编辑
余生
娴坐在炕头上,看着根里里外外的忙活着。根后背微驼,岁月不仅摧残了他的身躯,原来炯炯有神的双眼也失去了光彩,只是面目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永远是沉默的状态。他机械式的出来进去,给娴做饭,送水。
她的心里说不上是快乐还是幸灾乐祸,娴的眼前出现50多年前的情景:根高高瘦瘦的,白面书生一枚。刚刚走出校门的根,那么的阳光,娴曾经多么庆幸自己能有福气与他度过幸福的一生。
一 绑架
娴在铁姑娘队里也是一个引人瞩目的女子,炕上地下都是一把好手,上炕可以飞针走线,下地干活时,一把铁锹在手上灵巧的像没了分量。她模样俊俏,又有文化,在女孩子里面可是出类拔萃的。那时候,女孩子能读到小学毕业的寥寥无几,要不是家里缺劳动力,娴是会念下去的。娴的父母更是偏爱这小女儿,曾经婉言谢绝了无数登门说媒的人。
为根当说客的是本家姑姑,这次媒人根本不用费口舌,双方大人都是皆大欢喜。在当时只讲政治,出身第一的时代,人们都穷,婆家竟然送来了两斤毛线,一面靠山镜,镜子上的毛主席语录虽然占了很大的位置,但这并不妨碍娴对镜展示的快乐。
娴羞涩地想像意中人与自己一起串亲戚、回娘家时,人们的眼光一定是羡慕羡慕还是羡慕:郎才女貌,绝世佳配。想着想着,娴羞红了脸。偷着左右看了看,没人发现?娴身子一扭,举起兰花指对着镜子说了句:羞不羞?
根躺在家里的炕角上,昏昏沉沉的发着烧。妈妈一边用毛巾为他热敷,一边劝着:“儿子,醒醒吧,找一个成分高的女孩子,你的后代也不会安宁。当不了兵,上不了学,政治上永远的被歧视。爸妈比你有经验。你难道就看不见?咱们村里那几个出身不好的小伙子,哪个不是一表人才?可他们不是娶个傻子就是打光棍。以后你就会知道当家长的心思了。”
根说着胡话:“燕子,这辈子也不离开你。”
根继续说着:“怕耽误我,哼,我不怕。有你在我就活着有意义。说什么出身,见鬼去吧!”
根的妈妈抹着眼泪:“傻儿子,娶个媳妇就是家,别糊涂了。”
二 道别
根退烧了,街坊邻居,亲朋好友,走马灯似的来看望。根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关于娴的事,聪明,稳重,积极,不到二十就加入了党组织。言外之意就是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
根明白:这些都是父母的精心安排。可我心里的那个人,你们根本不懂。
三年的中专同学,学习上的互相帮助,兴趣上的一致,根和燕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毕业前,他俩悄悄地立下了誓言:你不娶,我不嫁。
然而,燕父母的做法是她这个当女儿的始料不及的,那么开通的一对知识分子,却一反常态,坚决地制止燕的恋爱。他们决不允许独生女儿嫁到乡下去受苦,绝不会让根那样的贫苦的家庭葬送女儿的幸福。当然还有一个不便明说的理由:怕女儿被歧视!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在城市里最起码生活无忧。为了达到目的,阻止燕的恋爱,燕的母亲竟然用自杀来威胁女儿。
燕的姥姥姥爷近似哀求的对燕说:“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她若是有个好歹,我们可怎么活下去?”
燕在爱情与亲情的纠结中,食不甘味。每每看到家人那讨好的眼神,就不由得心软了下来。父母的压力也很大,知识分子的谨小慎微,资本家的成分,已经让他们透不过气来,自己如果违背父母的意志,会不会就此家破人亡呢?
正在燕左右为难之时,工作分配的通知下来了。燕到了一所大学当了会计,当她想将消息告诉根的时候,却听到了根订婚的事情。随后不久就接到了根托人捎来的一封信。
根说:同学一场,友谊不会忘记,只是缘分深浅不得已。望能将该忘却的不再保留,以后各自保重。
燕有些遗憾,也有些放松。原来怕自己的出身误了根的前途,现在可以放心了。既然根能放下这段感情,我何苦沉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燕宽慰着自己,但还是流泪了,她回忆着俩人在操场上的笑声,奔跑追逐,打雪仗;回忆着,为一道题的争论不休。那时候多么单纯,以为只要俩个人好,世界就是美好的。
燕还是大病了一场,她想:根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呢?一定是嫌弃我的出身!那么我也不用留恋,一切都过去吧,让心情轻松点。快刀斩乱麻,从头来好了。
燕给根写了一封信算是对爱情的终结:祝你幸福,人各有志,根正苗红前途无量。珍重。燕其实很想说一些奚落根的话,不知为什么就是下不了笔。
三 沉闷
根收到了燕的来信,默默地凝神想,两眼无光的呆坐着。此时,家里早已做好了迎娶娴的准备,根像一个木偶般的在家人的指使下干着一些不起眼的零活。特殊年代的婚礼简单得很,大年初三,根家的门一打开,娴就在女友们的簇拥下进了新房。招待了新亲,一顿还能吃饱的饭,也算体面。
根与娴的生活从此就进入了日程。回门的日子,女友开玩笑:“女儿变成了女人,有人疼了!”娴羞红了脸,却瞟了根一眼,根装作没听见,拿着瓜子磕着,听丈母娘夸女儿。
根和娴睡在一个炕上,根听见娴在说梦话:“不知道,谁知道怎么回事?”
娴听见根打着呼噜,有点烦,一字一眼地念:“前途是光明的。”
根以为是娴在说梦话,翻了身继续睡。
白天一家人吃饭,俩口子还有话说,夜晚总是无声。娴不爱回娘家,怕人问起。根正好随了心,俩人相安无事。娴在村子里很快就树立起了威信,进了大队的领导班子。
新婚过了半年的样子,根被学校分配到县里的物质局,也做了一名会计,每个礼拜日回一趟家。娴处处没得挑,家里外面都是赞扬声。但是根却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每次根一回到自己的屋里,就是钻被窝,几乎没有说话的欲望。
今天下午,找了个空挡,娴说话了:“俺知道配不上你,你有文化,有工作。肯定看不上俺,不图别的,当母亲生儿育女的愿望总该满足俺了吧?嫁给你我是自愿的,可我也要面子呀。”根没吱声,其实也觉得娴很可怜,但是自己就是没有一点亲近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的心里没有娴的位置。根也曾多次的挽救自己,但是一颗受伤的心,总是热不起来。
晚上,根有史以来头一次醉了,娴的体贴,应该是感动了根,谁知道呢,也许燕的影子与娴合体了呢?根头一次青春的活力暴发了,肌肤之亲只是短暂的停留,根看着娴幸福的笑容,一种罪恶感猛地冲上头顶。
第二天清早,根跳进村子里的水坑,狠狠地洗了洗。弄不清是身上脏还是心里脏,一种意乱心迷的感觉。
娴很快就有了孕期反应,女人的艰辛没让娴有一点怨言。她每天快乐的炕上地下的忙碌,她憧憬着,希望根的心里能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听着村子里人们的赞不绝口,她很满足,幸福的样子,免不了让人嫉妒。
一个男孩降生了!娴欣喜若狂的期待丈夫的关注。做母亲的快乐,暂时将娴的郁闷掩盖了。她天真的幻想着丈夫的关爱姗姗而来。
而一切并不随心,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娴也有了些想法:这男人心里到底装着谁?
问过婆婆,婆婆说:“不会吧?上学的同学能总也忘不了吗?”
娴的心有一股凉气往上冲,静了静神后想:我就不信,斗不过你没名分的情人?
娴破天荒的厚了脸皮,抱着孩子来到根的单位,故意宣扬了一番。根当天就将娴送了回来,夫妻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有了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别扭劲。
四 厄运
村子里开始斗地主富农了,城市里开始斗流氓破鞋了。物资局的大字报质问根:好好交代,为什么不爱回家?与当年同学的婚外情,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根成了斗争走资派之前最先遭殃的目标,据说是一个同学揭发的。这个同学根知道,当年是被燕打过一个耳光的。现在这个挨过耳光的人,将心里的仇恨都回报给了根。无休止的批斗,体罚,让根欲哭无泪,只有把牙根咬得死死的。
燕在单位里也连续的挨整,大姑娘家家的常被挂上一双破鞋,被人在脸上吐唾沫。身上挂着牌子,写着:我是资本家的狗崽子,我是流氓。燕此时一改柔弱,强硬的抬起头,充满怒火的眼睛,直让对面的人心虚。燕的反抗情绪像火山爆发一样,但是也只有在心里反复地想:爷爷辈的事情,我又没享受到;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从哪就叫流氓了?老天爷,上哪讲理去?凭什么整我?
娴开始闹了,她的承受力也要崩溃了,再也贤惠不下去了。她到根的单位痛骂了根一通,她的举动无疑更是火上浇油,将根压得抬不起头来。根说:“离了吧,过下去没有意义,是我愧对你,可以从经济上补偿你,我留个生活费就行了。但是我绝对没有生活作风问题。”娴的眼睛里没有了温柔,只有愤怒,只有鄙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根也是无辜的。
根的心真的狠下来,再也不回家了,无论谁来劝说。根认识到是自己害了娴,即使娴做的再过火,都不应该责怪她。无辜的她应该找到自己的幸福,趁着还年轻早点结束,一了百了。娴的不理解、怨恨;燕那面不断传来的坏消息,让根死的心都有。想想父母和无辜的孩子,自己年纪轻轻就走上绝路,这黑锅就永远也甩不掉了。根下定决心活下去!
五 离婚路漫漫
根开始走离婚的路,动员娴,得不到应允,娴说了:“离婚?做梦吧!”根本来还觉得愧对娴,慢慢的竟没了这种感觉。他知道:娴在报复他,恨他的无情。恨他让要强的娴大失颜面,人前人后抬不起头。
根走协议离婚的路不成,于是上法院要求离婚。没想到这一步迈出去就是十几年,法院多次做调解,娴就是两个字:“不离!”根的坚定,是父母都没办法说服的。老两口子做出决定:“我们只认儿媳不认儿子。”即便如此,根还是无动于衷。
文革结束不久,燕来看根了。岁月对燕格外的厚爱,那么残酷无情、缺乏人性的打击,对燕的形象丝毫没有损害。三十六岁的人了,依然青春靓丽。燕说马上就要随父母移居美国,投奔姑姑去,因此特意来向根告别。
燕没有了当年的羞涩,性格里多了份坚强和活泼。根吃惊不小,燕看出来了:“不经过风雨,我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大风大浪过来时,我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父母的指望,你的清白,你媳妇的怨恨,都需要我活着。我要看到害我们的人是怎么收场的。”
燕说:“我这次来是有一个问题想要弄清楚,否则将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写那封绝交的信?”
根如实的回答了:“当我听说你在市里面大学工作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分开的。凭你的条件找个家庭本人都比我好的是毫无疑问的,我一个农村的穷小子,怎么能耽误你的终身幸福呢?”
燕无语,根不是变心了,自己误会了他。燕默默的看着根,然后轻轻的说出:“我很幸福,值了。”
根心里想:假如燕心里还有我,我也绝对配不上她。上天有眼,如果两人走到一起也是毁了燕。看来自己也是不祥之人,谁和自己在一起都不一定幸福。根当时还没从萎靡不振的状态中解脱呢。
后来燕独自见了娴,根心里知道她们会怎样的交谈,娴一定后悔误解了自己。但根的心里仍然没有娴的位置,也许是怪她把自己拖成现在对她的厌恶。
根住到了单位分配的楼房里,会计师也是让人仰慕的。出来进去都是笑脸相向,根越来越觉得身轻体壮。人老了心态却年轻了。离婚耽搁了二十多年,儿子也该娶媳妇了。
娴这些年活的很惬意,别人家都四五个孩子,过得捉襟见肘。只有娴独子一个,每月还有根寄回来的钱,可以全部做积蓄。娴不再怨恨,但对根也不抱希望,当年的那点爱意早已跑到了九天云霄之外。那时只是想拖到根一事无成,以解自己心中的怨愤。
儿子结婚时,根回来了,所有见面的人都劝他留下来。根一笑置之,然后还是一如既往过着自己的日子。根坚守着自己的诺言,留一部分生活费,其余全部寄回家。离婚的事情早已搁浅了,对于五十多岁的人似乎没什么意义。她没想嫁,他没想娶。只是俩人也没有破镜重圆的意思。
六 团圆
时间真快,根退休好多年了,不断地被人家请去做兼职,人生的乐趣越来越多,价值越来越能体现。每天两点一线好自在,根幸福感越加的丰富。
这些年,儿孙经常往家里请根,理由无非是孙子想爷爷之类的话,根也习惯了两头跑的日子,觉得挺好玩,权当做旅游了。
娴见到根,还是不冷不热,根不计较,觉得当初就不应该娶人家。如果自己不娶,说不定娴还会找到更好的人,也不至于守一辈子的空房。那时的娴也是很优秀的女子,门槛都快被踢破了,却嫁错了人。根还想:这女人也是太狠了点,拿自己的人生做报复,太过分了!
七十岁的根,也显得有些老了,当年挨斗的时候,腰受过伤,慢慢的有点力不从心,硬着头皮熬着。儿子虽然一再邀请,根总是一拖再拖。家乡的呼唤,对他来说很平淡,没有落叶归根的豪情。
忽然间,儿子跑来了:“爸,你得帮帮我,这日子真不好过,不放心您还是小事,我妈那头突然得了脑血栓,您可怜可怜我,回去吧?”
根这下子坐不住了:“那我能干啥?”
儿子说:“家里没人的时候,您能照看点就好啊。”
根紧忙收拾东西,坐着儿子的面包车回了老家。
娴见到根,眼中闪了泪花,欲言又止。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向根诉委屈,又有一丝的感动,根终于回来了。她有些胜利的感觉,又有些对根的愧疚。
根竟然没有多说什么,在当年自己习惯的位置上打开了行李。五十多年了,尽管房子已经翻盖,比原来宽敞了许多,根还是没有什么陌生的感觉。
根照着书本上的要求,严格的要求着娴,朋友一般的关心着。娴会动了,会翻身了,直到坐了起来。根每天忙忙碌碌的进去出来,仍然不爱说话。娴的眼神里有时流露出感谢,有时带着点怨恨。根看得出来,他什么也不想,觉得一把年纪了,过一天是一天,别找烦恼就好。
坐在炕上的娴估计自己会站立起来,试着用力,根忙过来搀扶。娴眼前出现根年轻时的醉样:就是这个人使自己在人生中懂得了什么是女人,是他让自己拥有了儿子,也是他让自己知道了爱与恨交织的难耐。此时娴竟然从心底里莫名其妙的对根产生了同情:这个苦命的人!
根用力地架起娴的身躯,把自己本来就弯曲的身体更卑微了些。娴软软的靠着根,脚下却感觉出了力气。她歪过头对着根:“是我害了你,误了你一辈子。”娴的泪滴在根的手上,娴的话让根的心颤抖着。“我们这是什么关系呢?”根思索着……
窗外,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那么多的人,都无声的站立着,仿佛世界已经静止;屋里正在上演着无声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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