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雪

rsjby

    闹钟响了，该起床了。伸个懒腰，身子蜷得更紧，不想起来，冷。夜，于不经意间，积累起铺天盖地的凛冽，无孔不入，只有躲在被窝里，才可抵挡一二。

    长啸一声，坐起来。冬日黑沉沉的夜，有四处飘荡的怨灵，怨灵的郁结之气，不知不觉钻进放松守备的身体。冬日冷浸浸的清晨，对被窝有说不尽的依恋，依恋里的慵懒，不愿睁开眼睛。长啸，想吐完一夜积聚的郁气，要唤醒惺松迷糊的自己？冬晨，起床之前，都要长啸一声，才坐起来，穿衣，下床，洗漱，出门。

    啸，古即有之。《世说新语•栖逸》说：“阮步兵啸，闻数百步。”阮籍之啸，声量宏大，传之甚远，啸里的隐喻、暗讽、无奈、颓丧、绝望，只阮籍知道。阮籍寻遇苏门真人，两啸而“退，还半岭许，闻上遒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苏门真人之啸，音韵俨然，“林谷传响”，啸里的蜿蜒婉转、无为深意，应节合拍，自然天成，比阮籍之啸更高远、辽阔、豁然、旷达。

    较之阮籍、苏门之啸，起床之啸，只闻于室，不敢传之于外，怕人误会有精神病。长啸，只一声，啸过即止。长啸，无内容，雄纠纠起头，软绵绵煞尾，由高亢而低沉，拖点短短尾音，没有回响，戛然阒然。声音，空洞无物，只是声音。声音，很是心虚，由空洞而空虚，苍白得有些寒冷。若要找啸里意蕴，它，只是起床号。

    注解长啸的，是睡前的乱叫。天天洗冷水澡，冰凉冰凉的水，夹着寒气淋下来，全身一紧，身子仿佛小了一分。有点受不了，却受着，大声唱歌。唱的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要唱。哪里是唱，是叫，叽哩哇啦乱叫。叫声慌乱、急切。慌乱着，是因为寒冷侵蚀到了身体的每个部位；急切中，要寻找一种抵抗，一种依靠。身体冷冷如冰，哪能抵抗，浴室空空如也，哪有依靠。只有乱叫，才是解脱。叫着叫着，适应了，不冷了。洗完，离开水笼头，光着身子，站在凉凉的卫生间里，竟然觉得暖和。

    年近不惑时，一场感冒拖了两月，到医院时，已累及支气管。医生说：这是终身病，无法根治，唯有洗冷水，增强抵抗力。于是，十多年，坚持下来。夏天开始，天天洗，不间断，到冬天，也不是难事，有时，还一会热水一会冷水，故意折腾。久而久之，喉头渐渐不痒，咳嗽频率越来越低，甚至不再清嗓了。

    离开被窝，并不特别冷。冷的，是即将上身的衣服。一夜寒凉，全在衣上，衣触皮肤，一身鸡皮疙瘩。这一瞬，如堕冰窟，血脉凝止。幸好，只一瞬。眨眼间，衣服包裹着，身体燃烧起来，血脉为之一畅，心绪为之一热。整个人，从冷夜走出来，走进了白天。

    白天也不温暖，下着雪。小城对面的笔架山，雪已积到半腰。山巅冷雾笼罩，雪雾纠缠着难分彼此，雾中的雪显得格外丰富厚实。朦胧里，山升上天，天降为山，山与天，融为一体。

    一直不认可“笔架”山名。山脚依次而上的，是南门河坝，肖家竹林，张家坝，崔家沟，叶家坡，怎么到了山，突然就很文地笔架了呢？或许是叫毕家山吧！由毕家而笔架，必有文人参与。有时，文人，并不只是儒雅，而如这山名，有一股酸腐气。但酸却开味，腐亦有特殊的香，都讨口彩。小城人将泡菜叫酸咸菜，进店吃饭，不管是大餐，还是小酌，店家都送免费的酸咸菜。小城人喜欢吃霉豆腐，豆腐切成小块，在稻草里渥，至其霉毛包裹，臭香臭香时，再拌盐、干辣面、花椒粉等，就成霉豆腐，也称红豆腐。所以，小城人认可笔架山。

    笔架山，在小城南岸。民国县志先说金榜山：“一名文榜，在城南岸，崖横如榜，旧志八景，所谓‘金门文榜’也。又名观音崖。”再说笔架山：“在文榜山后，高十五里，在城正南。”山梁横亘，山岭逶迤，起伏凸凹有致，说其像笔架，还真有点像。只是，煌煌笔架，却没有孕育出什么有名的笔者，从古到今，小城无扬名立万的文人。倒是清代，出了抗粮的袁廷蛟，造反的王三槐，平乱的罗思举，名头较响，《清史稿》有载。

    天色冷亮，纷纷扬扬的雪一直下。雪的喑声曼舞，妖娆翻飞，晶莹剔透，给人圣洁的感觉。年少时，经常做梦，梦见头戴护耳帽，身着绿大衣，手握冲锋枪，在冰天雪地里站岗放哨。背后，雪松凛凛巍巍，远望，雪原茫茫苍苍。雪花飞舞，渐渐将站立的身躯涂抹得雪白，渐渐融入天地的纯白。

    现在，已不是做梦的年岁。但看着难得一见的雪花，却一下子进入梦境。年少时的梦，凸显出来，只不过，颈上多了一条围巾，在冷风中飘曳翻飞，扬起它的鲜红，将雪点燃。当然，这只是梦。从不戴围巾，更别说鲜红的围巾了。半老男人，颈上一条鲜红的围巾，不是风景，而是神经。雪景里，却需要红，万白丛中一点红，多么醒目，多么诗意。于是，讨厌围巾的颈上，有了围巾，而且鲜红。

    陆游有《梅花绝句》，其中一首为：“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诗里的梅花，应该是而且必须是红梅，雪原苍茫，红梅绽放，一树梅花旁，是千古放翁。他着什么衣衫？深褐，淡灰，暗紫，素青？作诗的嘉泰二年（1202年），陆游已入耄耋，衣衫的色泽应该凝滞深重，应该与雪有反差。若如此，点燃雪原的，不止是红梅，还有放翁的衣衫，更有文字里的诗情。进入梦境，是因为放翁，因为他诗里的境致。

    笔架山上只有青松翠柏，荒草败叶，权充红梅的，是梦里鲜红的围巾。笔架山上的积雪，小巧精致，稀疏零乱，缺少掩没一切的厚度和漫山遍野的气势，一帆围巾旁，是吉普外套的深褐，是半老短发的花白，是不知天远地阔的想像。

    昼与夜的交织，是星云运转所致。太阳照得到，是白天；太阳背过脸，是黑夜。在昼夜里穿梭，是生命的定律。何止白驹过隙，黑驹亦倏忽而已。雪，是时令物候的必然，是北风水汽之偶然，是天地之灵气，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盛宴。每个人，在纷飞的雪里，在它的必然和偶然前，都能发现自己内心潜藏的温柔，骨子里或多或少的诗意。

    闹钟响了，该下班了。弹指未挥，一天又结束了。

    站起来，合上书，关电脑，关空调，四下望望，锁门回家。家里，有被窝，被窝里，很暖和；睡着，常做梦，能做梦，证明心未死，还有希望。
   

云馨

今年冬季，大雪侵袭了全国多地城市，身处南方的人可真是受罪。好在心中有一份暖，身后有温暖的家。有一本书悦目，有一阕词吟情，这个冬天就不会冷。

拜读欣赏佳作，祝冬安！

阳光笑靥

文章很耐读，厚重。欣赏。祝好。

时光安然

我们这里也有笔架山，因为从远观看，山峰呈笔架状，感觉挺诗意的。

rsjby

云馨 发表于 2018-2-1 11:09
今年冬季，大雪侵袭了全国多地城市，身处南方的人可真是受罪。好在心中有一份暖，身后有温暖的家。有一本书 ...

这个冬天，南方的雪竟然多于北方，怪事！

rsjby

阳光笑靥 发表于 2018-2-1 12:03
文章很耐读，厚重。欣赏。祝好。

谢谢阅读。一点小感慨。

rsjby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8-2-1 12:57
我们这里也有笔架山，因为从远观看，山峰呈笔架状，感觉挺诗意的。

笔架山到处都是，广安小平故居前也有。我不认可我们这里的笔架之名，极有可能是因为本人缺少诗意。

言默然

文笔丰实，喜欢，点赞

rsjby

言默然 发表于 2018-2-1 13:31
文笔丰实，喜欢，点赞

谢谢到访，谢谢阅读。

秋實

       ” 站起来，合上书，关电脑，关空调，四下望望，锁门回家 ” ，明白了。这之前是上班，这之后是下班。如此说来，我也会上班。难怪长啸一声，便来了笔架山与笔架山的霉豆腐。所以才 “ 昼夜 • 雪 ” 啊！

岐岐

这一篇洋洋洒洒的论古今。一天就过去了。

水如空

有山有水，一直是我羡慕的。我的家乡，平得如擀过一般，连个十米八米高的土坡都没有。
更羡慕山里的雪，可以漫山遍野，可以积得很厚。小时，曾挖开壕沟里的雪成洞，躲在里面玩。如今，是已十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雪后，更见不到雪地里疯淘的孩子……

lvhq018

水如空 发表于 2018-2-1 15:58
有山有水，一直是我羡慕的。我的家乡，平得如擀过一般，连个十米八米高的土坡都没有。
更羡慕山里的雪，可 ...

今年的天气有点邪，该下雪的地方不下雪，不该下雪的地方下个没完。弄得先生也得长啸一声，压抑邪？舒展邪？

素心如兰

哈哈，喜欢这个“啸”。这让我想起那些白马江湖、白衣飘飘的侠客时代，一生长啸，尽展英雄气概。妙

幸福小草

没雪的日子，仿佛整个冬天都缺少了什么似的。当雪落下，一片洁白覆盖大地，才发现马路溜滑，居然连徒步都得亦步亦趋。看来雪是精灵，也是交通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