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灯芯草 于 2018-2-27 21:33 编辑
晚节
【一】 刘老汉筛糠一样抖瑟着身体,他面前是数不清的眼睛,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子直指着他。
老汉的周围高高低低铺着白布,高处平坦,低处褶皱。他赤脚站在柔软却冰凉的白布上,一股寒气从脚底向身体蔓延。他禁不住攥紧拳头,双腿打着哆嗦,两脚交替着在脚背上磨蹭,干皱的皮肤发出砂纸打磨般沙沙的声响。
“刘老爷子!”一个声音忽地在教室的一角响起,刘老汉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手脚越发木胀冰凉。他瞪大眼睛四下寻找,雪白的眉毛像两条霜挂一样挡在眼角,让他一时难辨方向。
“这儿呢这儿呢,我是小王。”不远处一条白瘦的胳膊朝他摇晃,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儿笑嘻嘻向他走来。老汉可劲儿眨巴了几下眼睛,这才看清了已站到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一颗突突乱跳的心稍稍安稳下来。
“是小王啊,你可吓死俺了,俺寻思这旮沓咋还有人认识俺呢,你看俺这脑瓜子都让你给吓出汗来了哦。”刘老汉抬起胳膊,用袖子在脑门上抹了一把。
小王二十五六的年纪,个头不高,五短身材,人却格外精神灵气。眼睛大而透亮,眼泡微鼓,架着一副宽宽的蓝边眼镜,与他小而富有棱角的脸庞极不相称。他染着一头灰发,微卷,是时下流行的颜色,却平添了几分老态,若不是那身时尚的衣服映衬,远远看去便是一个老成的中年模样。
“您是不是觉着冷啊?”望着老汉满头冒汗却不住哆嗦的身体,小王不解地问道。
“不冷不冷,俺这不还冒着汗呢吗。”刘老汉紧攥着的两手不自觉地往袖口里缩了缩。
“那行,咱这就开始?”小王有点调皮地歪头征询着老汉。
“开始?开始个啥啊?”刘老汉一脸茫然,忽然犯了迷糊。
小王冲老汉眨了眨眼睛,歪头笑着在自己的衣服上拎了一把,双手做了一个脱衣服的动作,表情似一个站在泳池边上的泳者。
“哦,记起来了,俺记起来了。”老汉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他两手开始慌乱地在衣服上摩挲。
“空调稍微调高一点儿,再开两个光源,把这个位置的主灯打开。”小王转身指着老汉站着的位置对什么人喊道。
两道主灯刷地朝老汉这边直射过来,顿时把老汉打照得雪白透亮,四周在老汉的眼前瞬间黯沉。
血开始往脑袋上涌,老汉像个新兵蛋子被人冷不丁推上了战场,黝黯处暗藏着一双双利剑般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投向着他。
刘老汉头晕目眩。灯光太亮,太刺眼,晃得他看不清东西,那些架着的木板儿是做什么的?晃悠在木板后面的是人吗?怎么好像还有女的?刘老汉的头“嗡”地一下大了,眼里满是惶恐和焦虑。
“小伙子,俺能不做了吗?”刘老汉像是大梦初醒,眼神怯懦地问道。
没等小王回答,刘老汉越发觉得这事儿答应得草率:“不行,俺不能这么干,俺这七十多的老脸没地儿搁了啊。”他颤巍巍赤脚走下白布,干瘦如老藤的双手在胸前不停合十作揖,眼巴巴恳求着小王,这个他唯一面熟的年轻人。
“老爷子老爷子,咱来的时候不是都说好了吗?您也是同意的对吧,咱先不着急走行吗?穿上鞋,您先跟我来,完了不行您再走也不迟啊?”小王面带笑意,依旧是一幅不动声色的顽皮样儿。
老汉木讷地跟着年轻人,长而雪白的胡须一撅一撅地颤动,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俺不干了,俺真干不了这个啊。”小王不加理会,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隔壁办公室。
半小时以后,老汉重新站上白布,胡须依然不住颤动,双手依旧摩挲个不停,眼眶红润潮湿,双眼如洗过一般透着光亮。
“需要我帮您吗?”小王像搞定了一桩生意一样暗自得意。
“不用不用,俺自己来,老了,不中用了。”
几经努力,老汉终于褪下里外几层大褂,脱去外面的长裤和里面的毛裤,双手拎着贴身裤衩的裤腰,目光迟疑地望着小王。
小王点头示意。老汉这才咬牙褪去最后一条裤衩,赤条条光溜溜站在素洁如雪的白布上。
刘老汉如木偶一般躺在了高处平坦的白布上,低处的白布被他的脚揉搓得越发褶皱,对面黝黯处发出一阵沙沙声响。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这大片的白布。
白布铺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一人来宽,一张床的长度。刘老汉以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面朝人群侧躺着身体,一条腿被人摆放成了弯曲状,另一条腿自然前伸,两腿间叉开的部分向外展露着,股间一丛苍卷的体毛半掩着瘫软的下体和阴囊。
下体和阴囊向大腿一侧无力地歪斜着,皮肤暗沉粗糙,像一块硬捏和上去的泥塑,从两腿间突兀地斜伸而出。有人嘱咐他千万别动,务必以这样的姿势保持到休息时间。
老汉狠狠闭了闭眼睛,又迅速睁开,他被告知全程必须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他的一只手被安排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木板边缘,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白布,四周即刻形成无数皱痕,聚拢到他的拳心。
有人过来轻轻掰开老汉的拳头,抚平皱褶的白布,示意他自然放松。
老汉咬了咬牙关,他尽可能瞪大眼睛望着对面的暗处。暗处仍有沙沙声响,偶有咳嗽和低语声。
刘老汉会以这样赤裸的姿态“示众”,这是他绝没有意料到的。他是一个极其保守的人,保守到炎炎夏日仍穿着短衫长裤,保守到见着年轻人衣不蔽体就数落人家败坏门风。如今他光溜溜地躺在这里,浑身像被无数只爬虫噬咬着、刺痛着。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身体,他想不到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更想不到快八十的人还要出来脱裤子现眼。两行老泪夺眶而出,滚落进他胸前白色的胡须。
暗处寂静无声,偶有人影晃动,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只当别人也看不清他,他尽量想象着教室里别无他人,就连小王此时也不见了踪影,老汉没再听到他略带嘶哑的说话声。
【二】
小王这孩子真心不错,可他那身时髦的衣服让老汉实在看不上眼。还有那头灰发,人还没老早早就白了头,他爹娘老子也不管管。打扮归打扮,人总归还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懂礼貌,总笑呵呵的。
自家孙子可不一样,跟小王差不多的年纪,人可长得帅气,一头乌黑钢硬的短发,瞧着是那么利落舒坦。最重要是这孩子懂事儿,对爹妈和老人都特别孝顺。人也争气,成绩是他们县城数一数二的好,刘家祖上积德,就出他这么个大学生,全家人都为这孩子骄傲得不行。
刘老汉躺在白布上没敢继续想下去,他挤了挤眼睛,觉得有些干涩,嘴巴里苦唧唧的。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匆忙,他对儿媳妇说想去街上溜溜,顺便在街摊上喝点稀粥。儿媳妇要给钱,他不肯拿,说喝稀饭的钱还是有的。儿媳妇一双眼恳求着他,让他在街上买点好吃的,别着急回来。
老汉这才收下儿媳妇递过来的二十元钱,卷吧卷吧塞进了贴身衣兜里,他压根没打算花它。
他压根也没打算上街,出了大门就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那排石凳上,他在等一个人。
刘老汉和小王并不认识,可小王天生一副自来熟的性格,一天前看到刘老汉的第一眼就两眼放光,仿佛在异乡遇到了他老舅,对老汉仔仔细细地端详,上上下下地打量。
这孩子犯癔症了是怎么的?哪有这么不分生熟看人的?坐在医院大门口那排石凳上的刘老汉,没心思搭理这个和他并排而坐正抽着香烟的年轻人,侧了侧身子看向别处。
年轻人并没离开,扔了烟头用脚碾灭,起身挪到了老汉侧身的左边,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老爷子,来看病啊?”小王笑嘻嘻和老汉搭讪。
“不是哦,来看病人。”冲这笑脸,老汉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哦,家人病了啊?”小王关切地问道,收起了笑容。
“孙子。”老汉低下头,没再说话。
几分钟的沉默。
小王转头看看别处,又收回了目光,转而又问:“孙子怎么啦?没什么大碍吧?”
这一问,触动了刘老汉的伤心处,原本就浮肿的眼眶顿时红润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汉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一把,深深地叹了口气。
“跟我说说呗,我姓王,也是来看家人的,您贵姓?”小王先做了自我介绍。
“姓刘。”老汉闷声闷气回了一句。
“哦,刘老爷子。”小王应着,接着说道:“我小姨突发脑梗,在这儿住院呢。这年头得病还真看不起,半个月不到几万没了,现在啥也不会说,只会翻白眼儿,唉!”小王看似有点沮丧。
“谁说不是呢,我那孙子,多神气的小伙子,大学才毕业没两年啊,几天功夫就蔫吧了,说是得了什么障碍贫血,大口地吐血啊。”刘老汉边说边用力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好像大口吐血的不是别人。
“咱是郊县农村的,上哪儿找这么些钱给孩子看病啊,这一天就是几大千几大千的啊,该借的都借了,该卖的也都卖了,医院还是见天下单子要钱。俺老伴儿去世得早,家里就我一人儿,俺来看能不能搭把手儿。他爸都不敢来看他,拼着命在外面挣钱啊,一人打着几份工也不够付这几天的账单,这不迟早要了他的命吗?”泪水终于还是喷涌而出,刘老汉不知什么时候把小王的一双手抓在胸前,身体一前一后痛苦地摇晃着。
“这两天护士老来催账,说再给不上钱就不给治了,我就是去抢也没那个腿脚不是,他妈急得要跳河啊,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命也不要了,都跟他一块儿去得了。”许是说得多了,老汉眼泪吧嚓地干咽了几口吐沫,雪白的胡须跟着下巴往上撅了又撅。
“晚上我就用人家家属出院不要的被窝,在走廊的椅子上凑合一宿,儿媳先是不肯,让我病房里睡,说那儿暖和一点,我哪能啊,她得照顾孙子的,我这老胳膊老腿回头别再磕着孩子。苦惯了的,以前田头也都常睡,没啥的。”像是许久没跟人唠嗑了,老汉这话匣子一打开,苦水便一股脑儿涌了出来,让小王有点措手不及,原本想说的话竟一时没了头绪。
刘老汉渐渐安静下来,心里像是舒坦了许多。小王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正事儿。
他向老汉的身边靠了靠,两手在手指的关节处挨个儿按压过去,发出接二连三咔咔的声响。
“老爷子,您一家可真不容易啊,别说您了,谁家摊上这事儿都得砸锅卖铁不是。”小王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老汉,自己又拎出一支叼在嘴上。老汉没有拒绝,他把香烟夹在两指间,等着小王给他点上。
“老爷子,我手上倒是有个活儿,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做,钱虽不多,每天你们仨吃几顿好点儿的饭菜还是绰绰有余的。”小王一边给刘老汉点着烟一边说。
“啊?有这好事?小伙子你可别蒙我,你瞧我这一把年纪,自己个儿上楼都喘,还能干活儿赚钱?”
“当然能啊,我这活儿可不用您出什么力气,您坐那儿或者舒舒服服躺着就能赚钱。”
刘老汉张大着嘴半天合不上去:“越说越邪乎,我活七十几年了,还没听过有这样的好事。”
“要不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呢?老实跟您说吧,我上学的时候是学画画的,毕业原本是想找个好点儿的工作,谁知现在但凡是个人都能学画画,学校里成绩不好的孩子都去搞艺术了。没办法,谁叫人家不差钱儿呢。”小王一脸丧气地抱怨道。
“这不,朋友开了个画室,让我给他帮忙,专门给那些人傻钱多临时抱佛脚的孩子们突击培训,当然还有美术院校的学生。咱那儿急需人体模特儿,收入不错,一般人咱还看不上呢。”说到这儿小王一扫沮丧,显出十分得意的神情。
“老爷子,不瞒您说,自打第一眼看到您我就觉得您气度不凡,年轻时一定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瞧这身板儿,这体格,这眉眼,那是炯炯有神咄咄逼人啊。啧啧啧,还有这雪白的胡须,都快垂到胸口了,您上大街上瞧瞧去,有几个能有您这仙骨啊,绝对没有!”
刘老汉一脸狐疑,似懂非懂地望着小王,见他眉飞色舞地夸赞自己,虽不能完全听懂,但肯定都是些好词儿,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不过老爷子,您懂什么叫人体模特儿不?这事儿咱可得弄清楚了。”
“不就是坐那儿让人画的吗?俺见过,街上有人画过像的。”
“嗨,老爷子,您见识还真是广啊。不过啊,您只说对了一半,咱那儿有您说的那样的,但我现在找的是脱衣服的那种。”
“脱衣服?脱光?”刘老汉诧异的眼睛牛眼一般瞪着小王。
“脱光,一件不剩!”小王斩钉截铁。
“那哪儿成啊,这么些人看着,那得多丢人啊,不成不成!”刘老汉拨浪鼓一样摇晃着脑袋。
“丢啥人啊,那可是艺术。再说了,只有这种钱才给的多啊,您这不是急用钱吗,否则我干嘛跟您说啊,这不是想帮您一把吗。”
老汉陷入沉思,许久没再吭声。
“您想想啊,刚才您还说孙子要是没了您也不活了,这会儿能为孙子出点力您又不干了,现在不是顾及脸面的时候对不。再说咱那儿都给您保着密呢,也就是交给老师的作业,又不会满大街给您宣传去,谁会知道啊。”
顿了一顿,见老汉表情有些松动,小王又接着劝道:“每次时间也不长,只半天就能赚一百块,中途还有休息,这两三个小时您上哪儿赚这么多钱去?多少也能贴补您儿媳妇一点是吧。”
“你、你不会是个大骗子吧?”老汉斜楞着眼看着小王,眼神里满是硕大的问号。
“哎呀老爷子啊,您都这样了我能骗您啥啊?既不年轻又不富有,家里还摊上这么件要命的事儿,借也没地儿借是卖也没东西卖了,您说说您浑身上下还有什么能让我骗的?我就是害了您啥也得不到,我图个啥啊?也就您这形象正赶上对我还有点儿用处,您要是还不放心就当我没说。”
小王把剩下的烟头再次踏在脚下碾灭,小脸儿拉得老长扭向别处。
“那啥,那你们能给现钱不?”刘老汉还是有点儿将信将疑。
“没问题啊,可以按课时拿钱,完事儿您带钱走人,您要是还不信,我把明天的课时费先给您付了成不?”
说着小王掏出钱夹利落地抽出一百块钱,在刘老汉眼前唰唰甩了两下:“您先收着?”
“别别,活还没干哪能先收钱呢。行吧,那我听你的。”刘老汉话一出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咱可说好了,明天早上我让人上这儿接您来,您还是在这儿等着。离医院不远,前面拐角大学里租的教室,下次您就能自己去了,十分钟的路程,车都不用坐。”
【三】
刘老汉在白布上不知躺了多久,头下枕着的那只手早已失去知觉,他感到身体的每寸骨节都在疼痛。那条弯曲的腿酸胀麻木,他真想跟那条伸直的腿交换一下姿势,或者翻个身,屁股冲着前方。然而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他现在是一堆让人随意组装的木头,一个橱窗里的展品。
好容易熬到中途休息,刘老汉浑身散了架一样直不起腰来,有人递过一件旧大衣让他披上,问他要不要喝口水,老汉有点虚脱地摇了摇头,说想上个厕所。
教室里的厕所是个单间儿,刘老汉敞开大衣对着小便池小了个便,尿液赤黄腥臭,淋漓不尽。他重又裹紧大衣,在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镜子里的那个人有点变形,稀疏的白发凌乱地浮在头顶,一双眼肿胀微红。忽然老汉抬手猛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胡须滚落到胸前。他无力地蹲缩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悲怆中透着绝望:“老天啊!保佑保佑俺那苦命的孩儿吧!”
不敢多做耽搁,老汉强收住决堤的泪水,向后扒拉了几下那几缕白发,又用水洗了一把脸,这才又裹紧大衣走出厕所。
“还有半小时,大家都抓紧时间了。”教室里一个声音喊了一嗓子,让老汉穿过黑暗看到了曙光。他搞不清这是第几次躺上了白布,动作却比刚开始从容了许多。
“时间差不多了,今天上午的人体写真就结束了,下个月还要继续的同学别忘了把费用交上来。”
刘老汉如释重负,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僵直着身体一件一件穿上衣服,这才感觉自己又像个人了。
“老爷子,第一次做不容易吧,以后慢慢就好了,您可以偷偷活动一下筋骨的,捏捏拳,扭扭脚趾。”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满脸同情地对老汉说。
“是啊是啊,这活也是遭罪哦,俺这是第一次,差点儿就熬不住了。对了,你们小王老师呢?怎么半天没见他了?”老汉忽然又想起小王来。
“他不是我们老师,是老板专门聘他给几个画室找人体模特儿的,赶场子呢。对了,两百块钱没给您吗?”年轻人凑近老汉小声地问。
“两百?还没呢,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放心,不会少您的。”说完,小伙子收拾自己的家伙去了。
老汉正焦急地四下巡视,小王不知道从哪儿冷不丁窜了出来。
“完事啦老爷子?没冻着您吧。拿着,这是您的一百块钱劳务费。”
“一百啊?”刘老汉迟疑着没接。
“是一百啊,咱昨天不是说好的吗,您不会坐地起价吧?”说完小王呵呵笑了起来,又感觉有些过分,赶忙补了一句“跟老爷子开玩笑呢,可别当真啊。”
刘老汉接过这一百元新新崭崭的纸币,五味杂陈,一股酸水直往上涌。他无奈而又担心地想:这活儿可不能丢啊。他往肚子里狠咽了几口吐沫,饿了,早上空着肚子来的。
“老爷子您走好啊,回去的路您认得了不,拐个弯就是医院了,明儿您自己还来这里找我,我带您上另一个画室去啊。”
刘老汉无声地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疲乏的身体离开了教室。
回到医院,刘老汉被儿媳妇劈头盖脑责备了一番:“啥钟点了你还知道回来啊?让你不着急回你就转了两三个小时?这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找不着路再把自己个儿丢了可怎么办啊,我这上吊的心都有了,医院又催钱了,再没钱就要撵人了,你这倒真是躲清闲去了啊。让你别来别来,你这不是给俺火上浇油吗?”儿媳妇气得面红耳赤,突突一阵儿嚷嚷,整个病房人都齐刷刷注视着老汉。
孙子惨白着脸躺在床上,胳膊上正输着血,鼻子里插着管子。他无力地睁眼看看爷爷,张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来。老汉在孙子的眼神里看到几丝绝望和埋怨。
“俺这么个大活人还能弄丢咯,这医院的大名我都记着呢,鼻子底下就是路,俺不会问人吗。”老汉低头轻声辩解,像个捅了篓子的孩子。
“咯,拿着,先对付着吧。”刘老汉颤颤巍巍巍在内衣里摸索,终于掏出那张被叠成了长条的一百块钱,十分小心地一点点展开。
“哪来的?你哪来的钱啊?”儿媳妇吃惊地看着老汉,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俺在家里养鸡仔儿攒的,不舍得一下子都给你,俺就说俺有钱你还不信,俺以后每天给你一百块钱成不?”老汉鼻子一酸,快速背过脸去。
晚饭时间,孙子剩下的半碗米饭,刘老汉拌着土豆青菜吃了,这是他今天唯一的一顿进食。吃完饭的他,还不住在唇齿间砸吧着滋味,那点残留的土豆和青菜的味道,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屋,想起了屋后种的那一溜茄子、几架扁豆和一垅小葱,它们是不是早就干死在地里了?那条可怜的“阿黄”,是不是还成天趴在老屋的檐下等他回家?
夜晚降临,刘老汉早早就去了他睡觉的电梯间走廊,被窝在长条椅的一头卷着,现在还不能打开,医院不让。他孤零零望着窗外的星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来了半个多月,刘老汉几乎没有睡过一宿踏实觉,明天还得早起,他得再想个由头溜出去,这个谎该怎么圆,还能瞒多久,他实在不敢细想。只是这一夜,他希望能睡个安稳觉,他终于可以为孙子做点什么了。
夜深人静,刘老汉轻声走到孙子的病房前,趴在门上的玻璃窗向里张望。病房里漆黑一片,都睡了。他蹑手蹑脚重又回到走廊,在长椅上铺好被褥,这才颓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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