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妮

夜泊秦淮

　　薄妮

　　文     夜泊秦淮

　　（一）

　　薄妮，一个顶文艺小清新的名字。

　　薄，纤细清新、生气盎然的薄荷绿。妮，稚气未脱、可爱烂漫的女孩子。

　　从名字看，你会觉得麻花辫、棉布裙和自行车适合她。

　　你会觉得夏天、冰淇淋和地中海适合她。

　　你会觉得绘画、好文字和图书馆适合她。

　　你会觉得撒娇、扮鬼脸和小心事适合她。

　　……

　　等你见到她本人，你只会觉得，她的名字不适合她。

　　当一身黑衣、头发油腻、毛孔粗大、臃肿如熊的薄妮本人腼腆微笑着进入你的视线，你脑海如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个可与之匹配的名字：大红？傻姑？熊熊？包租婆？……

　　唯独不是薄妮。

　　你那该死的、不自觉的、文科生中的书呆子的幻想又受到一次毁灭性的重击。事实不断证明，美好的想象总依附于残酷的现实，想象越美好，现实越残酷。你总是记不住。

　　你摇摇头，鄙视自己：以貌取人是肤浅的、不对的！

　　“你好，薄妮！”你友好地伸出手去。

　　好，现在你和薄妮算是认识了，接下来你们会在某个县区基层电视台共事，一起天不亮就坐上下乡采访的车，一起颠簸在蜿蜒的乡村公路上，一起含着包子、在车摇来晃去中昏昏欲睡，一起跟着领导赶场式的奔波视察……

　　（二）

　　你怀疑薄妮的衣服再无其他色号。

　　xxxl，黑――你身边的薄妮一贯如此。

　　“黑色显瘦啊。”薄妮递过来一盒包装奇特的糖，“诺，给你。泰国产酸柠檬糖，专治晕车。”

　　你尴尬而又感激地接过糖，丢一颗进嘴里――哎妈呀，酸得牙根都晃了。

　　效用也没见多好。才出发没多久，车甩了几个弯道，一口秽气顶上喉：“涛哥，涛哥！停一下！我要下去！”――你近乎绝望地叫，疯兔一样蹿到车外，蹲在路边又吐了个稀里哗啦。

　　薄妮来到你身边，一手帮你拍背，一手递过来纸巾和矿泉水。

　　“谢谢！”你很不好意思，发自内心地感激她。

　　“没事儿，一开始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薄妮风轻云淡，好像久经沙场的老前辈。虽然，她比你还小五岁。

　　你之前是在工矿集团坐办公室的。现在只要和“煤”沾边的企业都透着末日黄昏的颓废景象：工资长年累月不发，每个月到手的基本生活费扣除五险一金后近乎于零，工矿投建的小区公告栏里贴满银行催款公示，街上跑黑车的队伍迅速庞大……要多惨，有多惨。

　　你才27岁，应该是金灿灿的太阳正当空，怎能在这派大厦将倾的阴影中浪费年华？所幸亲戚牵线，你转了记者行，薪资虽然低，但蚂蚱虽小也是肉，总好过饿肚子。

　　薄妮是负责带你的人，是你的师父。

　　第一次跟薄妮出去采访，你以为你会出镜，特意化了精致的妆。

　　在车上，你看到薄妮如月球表面刷了一层柏油的素颜。她打着呵欠，同样一脸诧异地看着你：“这么早还能化妆，你睡眠不行啊！”“我们不是要出镜吗？”“出什么镜！你又不是被采访对象！”“……那总要给领导一个好印象啊。”“那你随意。你不会用摄像机，你来记录、采访和写稿，我来拍。”薄妮说完，塞上耳塞，睡着了。

　　车路蜿蜒。怕晕车，你摇下车窗，固执而英勇地接受呼啸而过的山风的洗礼。风把灰尘殷勤地献给你，脸上的水啊乳啊变重变沉，像壳一样，很难受。

　　你们采访农业局长一行视察春耕情况，辗转三个乡镇。连日春雨，泥泞不堪。你拖着越来越沉重的鞋跟，看着裤腿上渐渐开盛的泥花，终于能把“泥腿子”具象化。

　　领导要求多拍拍农人春耕的镜头，薄妮“刷”地一下就趴下去。锄头翻出的新泥散发着春天的味道。薄妮不停变换方位，或蹲或跪或趴，和摄像机融为了一体。

　　太敬业了吧。你有点惭愧。没有女人样的薄妮把很女人样的你，衬得分外矫情。

　　你是“泥腿子”，薄妮则成了“泥人”。那点愧疚很快消失了，你庆幸你做了不懂摄像的文字记者。

　　“薄妮，你真敬业！”回城的路上，你抓住时机表达你的崇敬。

　　“敬业？当然。敬业是为了钱和脸。稿子好，加钱，长脸。”薄妮忙着用湿巾擦身上的泥，头都没抬一下。

　　“太赤裸裸了你。至少扯扯情怀啊操守啊……这些才是标准答案。”你并没有介意薄妮的冷淡，反而对她的话来了兴趣。

　　“好吧。肯定是因为喜欢，才选的新闻专业。也是因为喜欢，才愿意风雨颠簸――这种回答你满意？哈哈，我当然不会告诉你，除了这个，我不会也懒得学别的。”薄妮还是没抬头。

　　你被薄妮的坦率噎住了，心想，不愧是新闻媒体单位啊，果然都是实诚人。

　　（三）

　　没过多久，你混熟了，发现原来新闻媒体单位和别的单位没有什么不同。

　　瘦猴一样的新闻部主任一厢情愿地把新闻部稍有姿色的女职工纳成了小妾。他嬉皮笑脸，凑到这个身边：“亲爱的，你晚上有没有想我想得受不了？”又凑到那个身后，用他枯枝一样的手环住人家的腰：“宝宝，今晚是不是该疼疼你了？”

　　你忍不了，偷偷跟薄妮说，喏，这不是性骚扰吗？

　　薄妮说，怎么是骚扰呢？没看到人家也很享受吗？

　　你确实看到了。被环住腰的那位返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指抬起主任的下巴：“坏人。来我告诉你我家的窗户怎么爬。你先跟我说说什么时候帮我联系稿子上省台？”

　　抓住时机，玲珑圆滑的反骚扰是女人成熟的重要指标。薄妮说，我没有这种能力，幸好我长得不好看。

　　你总觉得薄妮对长相有种忧伤，虽然她把这种忧伤藏于坚固的个性下。

　　稿分之争是没有硝烟的战场。稿分，意味着钱。

　　记者的稿分分基础和额外两部分。扣除基础稿费的额外稿分意味着钱，一分六块钱，摄像记者和文字记者两个人分。

　　同事平常相处倒是压制客气，尽量不磕不碰、友好合作。但在这派客气中，对钱的你争我夺从未消停过。

　　考察期的编外用工，本来就是稿分链的底端。况且你还是个完完全全靠关系进来的“门外汉”。

　　老记者，和气一点的，自己吃了骨头还给点汤；冷血一点的，对考察期编外工的说辞是：你跟着我就是学东西――意思是，我不管你要学费算不错了。

　　在这种弱肉强食的大环境下，薄妮居然很公正地给你打分，不抢不争，让你又感动又诧异。

　　良心话，你进步很大是基于你勤奋努力的内因。但薄妮的细心指教也功不可没。你以为，就算薄妮一分不给你算，你对她也是心存感激的。

　　拿到第一笔稿费时，你拉着薄妮要请她吃饭，算是谢师。

　　薄妮答应了，拿着菜单点的都是最经济实惠的菜。

　　你以为薄妮不好意思，豪气地点了几道大菜。

　　你看到薄妮面露难色。

　　你想这真是个厚道人。

　　结果，薄妮早就借着上厕所把帐结了。

　　薄妮说，姐，本来我就打算请你吃顿饭的。我这人话少，人直。你和我搭档，是你包容我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性，有人性的地方就是江湖。

　　江湖哪里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薄妮。

　　（四）

　　越来越熟，搭档起来越来越默契，越来越喜欢薄妮这人。

　　你发现，你开始展现出了一种老母亲般的担心：薄妮这样子，怎么找得到男朋友啊。

　　你从头发丝到鞋底、仔细打量了她一遍，心里绝望无比。薄妮是个好女孩子，但，她不知道没有外表的好女孩子没有市场。

　　“薄妮，你减肥吧。还有，你不应该穿的这么深沉的。你的年纪，应该怎么鲜艳怎么来，不要辜负青春年少啊妹妹！”你想起你花枝招展的22岁，虽然你现在仍旧抓住奔三的尾巴拼命招展。

　　“不是不想减，意志力实在是不行。”薄妮无奈。

　　“恕我直言，不是意志力不够，是你对自己不够狠。你对自己不够狠，是没有受过伤。你，该不会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吧？你想想，要是你喜欢的人一见你就跟见鬼似的，觉得你又土又丑，手挽一个长腿细腰白富美，对她说‘这么胖的人怎么配喜欢我’……我估计，你意志力就坚不可摧了。”你开始洒毒鸡汤。

　　你看到薄妮低下了头。她沉默，一直沉默，像在极力忍住某种情绪。然后，她站起来走了，她满脸通红。

　　这使你瞠目结舌。你想你可能过分了。你总算知道了薄妮比长相更为忧伤的心事――她有深深喜欢的人，也有刻骨铭心的伤。

　　以后一段时间，薄妮恢复了你们俩刚认识的状态。在采访中她依然很照顾你，但工作之外，再无他话。

　　不知为什么，你心里竟然很难受。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和大学挚友车站分别的那个时候。

　　在工矿的几年，你已经学会并习惯于自我掩饰和修饰，你的心和脸一样涂着越来越厚的粉。

　　老朋友各自忙着事业和家庭，即便同城一年也见不上几次。大学挚友山水相隔，渐渐失了音讯。工作几年，你人缘不错，可你很是孤独。

　　你把薄妮视为朋友。

　　你操心太多，好心过了头，不经意地触到了薄妮的禁区。所以你难受。

　　当然，你也担心薄妮以后不会再给你稿分。

　　你决心向薄妮道歉。有一个很好的时机。那天你们采访回来已是晚上八点多，办公室空无一人。薄妮闷声不响地导素材，你心神不宁地写稿子。

　　夜阑楼静，这种无形的压抑让你很难开口。你比薄妮大，开口说“对不起”，确实伤面子。于是你心不在焉，脸上流露出了便秘一样的痛苦神色。

　　“那个，你还没写完吗？我已经导好了。”一句话慢悠悠地从你头顶飘过，你抬头，看见了背着包、满脸写着“我要走了”的薄妮。

　　“薄妮小师父，别走，求指导！”你索性开启无赖模式，“我有很多要向你请教！”

　　薄妮于是坐下来，认真看着你：“得啦，姐。我知道你想什么。我确实生气了，你说话是有点过分。不过，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知道我不该口无遮拦，借关心之名行伤害之事，我错了。”你很惭愧。

　　“记得第一次采访，你说我敬业。我算什么敬业呢，我见过更敬业的人。”薄妮脸颊现出一种美梦般的甜蜜柔和，“他是真敬业。他是真爱记者这个行当。他胡子拉喳，不讲究，成天扛着摄像机、提着脚架跑来跑去。我大学实习的时候，他是我们的师父。他是个好师父，对这帮学生很照顾。实习生没有薪酬，安全责任自负，每次出去他都自己冲在前面，还把他的稿费分给我们。”

　　“我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人，不知不觉，我就很想很想看到他，一天不见他，我就心慌意乱、烦躁不安。很多次下了班，我悄悄跟着他，想知道他住在哪里。但他从来不回家，他去看电影去酒吧去KTV……每次都和不同的漂亮女人。”

　　薄妮顿了顿，像是喉咙疼痛一样，很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脸颊上的美梦醒了，变得无比哀伤。

　　“我很诧异，在我心里，他是那么完美。我当然知道我配不上他，但我也不能接受他工作之外花花公子的那一面。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的新女朋友看到了我，她搂着他的脖子，对他说：‘看看，你又吸引了什么丑妹妹！’”

　　薄妮停顿了很久，不停艰难地咽口水。你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给她沉默的支持。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薄妮闭着眼睛摇起头，不知是说给你，还是说给她自己听，“他转头看我，又把头转回去，双手捧着新女友的头，狠狠亲了一口。他怎么这样呢？那一刻我感觉没有心了，如同行尸走肉。恍恍惚惚中，我听见他笑说：‘我带的一个徒弟，叫什么来着？忘了。丑是丑点，人是很努力勤奋的。’……这是不是就叫‘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你低着头听得入神了。你很久没有抬头，你猜薄妮已经哭了。

　　（五）

　　第一次爱得很深的人，总是给人意想不到的深刻影响。

　　第一次爱的很深的人，往往是情窦初开时，荷尔蒙编织的一个完美形象，它不是那个具体的真实的人，它只是爱情本身的感觉。

　　但这个第一次很重要，因为它纯粹，它给人无穷的动力，让人变得更好。

　　你告诉薄妮以上道理。你第一次觉得，你和薄妮站对了年龄的位置。

　　薄妮告诉你，她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抑郁，是那种头顶自带一片阴霾雨云的抑郁。她减肥，对入口的饮食严苛到了几近变态的程度；饿得受不了了，她又崩溃的拼命塞进食物。反反复复，她瘦了又反弹，再瘦再反弹，肠胃变得又敏感又虚弱，时常用剧烈疼痛来提醒她要惜命。

　　那时她还在学校里，父母并不知道。等父母知道了，她已经进了医院。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不停输入血管的药水、憔悴抹泪的父母……深深扎疼了她，她决心好好生活，无论外形如何。

　　体内的药物激素把她催得更胖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信殆尽。但她还是尽可能找到最好看的笑。

　　第一次爱的很深的人，给了薄妮一个当记者的梦想。

　　专注于镜头，用不同角度展现大千世界、人间百态，多么超脱。

　　薄妮，多可爱。

　　（六）

　　你的准老公调到了另一个城市，为了捍卫爱情，你和他领了证。然后，跟着他到那座城市生活。

　　你在网上买了条大码的裙子，算算时间，你走那天刚好能寄到薄妮手里。现在网上有很多大码模特，你想告诉她，胖，不能成为美的阻碍。

　　薄妮已经知道你要走了，台里给她分了新搭档。但她没说什么，和平时一样，忙忙碌碌地奔波于采访路上。

　　你有些失落。在很多人眼里，你只是个走后门来寻找跳板的过客。“人在人情在”，你离职手续才办完，单位微信通知群立刻把你踢出去了。

　　真是种薄凉的感觉。赋闲在家，百无聊赖。你翻着微信通讯录里几百号人，除了薄妮，竟然一个可联系的都没有，你觉得很孤单。你给薄妮发了条微信：“小妮子，我要走了。”却只收到一条――“姐，我在忙。晚点回复你。”

　　你凄凄惨惨戚戚，抱着玩具熊睡着了。

　　晚上，薄妮更新了朋友圈：“油菜花开，一路相随。”配图是本地某景区金灿灿的油菜花田。

　　第二天你就要走了，从此在这座城市，不会再有人把你挂念。你视为朋友的薄妮，连回你一条微信都觉得没有必要了？

　　你哭了，像个傻孩子，对不起你的年龄。

　　第二天，你正在收拾行李。突然门铃响了。你开门，看到了身穿鲜艳裙子的薄妮。

　　“姐，安安姐，你就要走了吗？这条裙子一定是你给我买的！你看我真漂亮啊！除了你，谁能让我这么漂亮……”薄妮拉着裙摆转了一圈，转回来时已是泪眼滂沱。

　　“薄妮，我以为，你无所谓呢……”你也掉了眼泪，像是被忽视的孩子终于得到了关注。

　　“我怕我难过让你也难过。姐，你结婚了，祝福你！新娘子应该开开心心的，不能难过。我唱首歌送给你，你别嫌弃我，我唱歌很难听。‘从此不再是一个人，终于一路走来变成了一家人，他多疼你几分，你多爱他几分，找幸福的可能……’”薄妮哽咽的声音很动人。

　　飞机上，你抚摸着薄妮给你的新婚礼物：一条几个月稿费换来的项链，突然觉得薄妮是那么顶文艺小清新的女孩子，她的名字，真适合她。

休憩花园

很时尚，很接地气，语言很独特，难得的好小说！加分支持

林小白

上来坐个板凳，欣赏秦淮的第二篇小说，依然喜欢。

临沂风铃

一篇小清新的文字，让人感觉在这浊世里，仍然有真情在。
美文点赞！

zizhu

小说题材新颖，文笔柔韧清新，耐人咀嚼。人情世故之中一股清流在流淌，没有刻意美化，却在种种真实之中打动人心，一个有真性情的女孩子形象深入人心。

小白兔白又白

加分支持一下老师吧。有空拜读佳作。

慕容彬

必须加分，好文章让人回味无穷！

夜泊秦淮

休憩花园 发表于 2018-3-1 16:29
很时尚，很接地气，语言很独特，难得的好小说！加分支持

感谢花园老师精彩留评，多批评指正

夜泊秦淮

林小白 发表于 2018-3-1 16:39
上来坐个板凳，欣赏秦淮的第二篇小说，依然喜欢。

感谢小白老师一如既往的关注，希望多指点

夜泊秦淮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8-3-1 17:21
一篇小清新的文字，让人感觉在这浊世里，仍然有真情在。
美文点赞！

感谢风铃老师留评关注，

夜泊秦淮

zizhu 发表于 2018-3-1 19:09
小说题材新颖，文笔柔韧清新，耐人咀嚼。人情世故之中一股清流在流淌，没有刻意美化，却在种种真实之中打动 ...

感谢版主老师精彩点评，向您学习

逐鹿江南

加分支持，稍后拜读。
元宵节快乐！

夜泊秦淮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8-3-2 12:35
加分支持，稍后拜读。
元宵节快乐！

感谢江南老师，元宵快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九月盛菊

清新的语言，流畅的文笔，生动的故事，还求什么呢？

元宵快乐！

夜泊秦淮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8-3-2 18:06
清新的语言，流畅的文笔，生动的故事，还求什么呢？

元宵快乐！

感谢九月老师留评，看过您的文，非常好，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