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尔索：我以绝对的真实伤害了世界——读阿尔贝.加缪的小说《局外人》有感

雪白演义

　　默尔索：我以绝对的真实伤害了世界

　　——读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有感

　　一则笑话，“隐藏”在鲁迅的一篇文章里：一家人喜得贵子，邻居们赶来祝贺，有的说，孩子以后当大官，有的说，孩子以后发大财。都是奉承话，好听，一家人听了非常高兴。这个时候，突然有人站出来，说了一句大实话：这个孩子啊——以后会死。

　　人人都会死，死是实话，是人生的真相。但是，实话伤人，真相吓人。人活着有时要回避，要说谎。说谎甚至是人生的常态。有没有鄙弃谎言绝对真实的人？有。他存在于一部小说里，小说是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写的，名字叫《局外人》。

　　小说《局外人》的篇幅不长，六七万字，是一部中篇。关于小说的篇幅，外国小说和我们的分法不一样，他们只有长篇和短篇，没有中篇。如此一说，《局外人》应该是一部长篇，准确地说，是一部小长篇。

　　《局外人》不难读，不像卡夫卡的小说那么隐晦艰涩。《局外人》的基本色调还是比较明朗的。这里的明朗，指的是它的行文，指的是它的叙述方式。至于它的意旨，还是不能一下子看懂。《局外人》我前后读了两遍，第一遍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个叫墨尔索的，杀了人，法庭却对其母亲死去时的冷漠纠缠不清，究竟为什么？还有，墨尔索在阳光的“刺激”下，杀了那个阿拉伯人，已然开了第一枪，为什么又连着补了四枪？是墨尔索嗜血吗？当然，还有别的疑问。带着这些疑问，沉淀了一段时间，我又读了第二遍。

　　读书，尤其读名著，不是解决问题的，是用来不断发问的。“剪不断，理还乱”，细读，精读，不会使问题更少，只会使问题更多。具体到小说《局外人》，那就是墨尔索这个人物形象，到底具有怎样的文学意义？

　　先说说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吧。阿尔贝.加缪是法国声名卓著的小说家哲学家和剧作家，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热情而冷静”，这组词很有意思，是两种情感方式的二元对立。是相互矛盾的并生体。是阳光和阴影的关系。阳光的存在，就是阴影的存在。阿尔贝加缪是存在主义大师。关于存在主义我还不太理解，“存在”着巨大的认识盲区。我只知道，阿尔贝加缪的存在主义和沙特的存在主义有交集的地方，同样也有很大的分歧。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吗？阿尔贝加缪不以为意。他的“存在”是荒谬的。阳光是存在的，当阳光强烈到白炽状态，阴影会消失，世界失真，失真的世界就会叫人产生荒谬感。荒谬的反面是理性，理性过了头，则是荒谬。荒谬和理性一如阳光和阴影一样互为参照。

　　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阐释了阿尔贝加缪的本意，姑且以为是吧。文学的阐述向来不以作者的“本意”为起点，刻意开掘的，则是小说文本。《局外人》开篇就很惊艳，“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清楚。”几句话，很平淡，却是惊世骇俗。妈妈死了，涌上心头的应该是巨大的悲痛，墨尔索，也就是“我”，很迟钝，没有悲痛的体验，却在感受“时间”，追问“时间”。同时也在放弃“时间”，妈妈死了，死在哪一天呢？“我不清错”，爱哪天哪天，管他呢。对面母亲的死，默尔索不可理喻，很荒唐。荒唐是一种行为，具体到小说的手法上，荒唐则表现为荒诞。《局外人》就是以这样的荒诞不经开了头。说实话，我喜欢这样的开头，它随意却又充满了设计，它奠定了一部小说的基调，突显出了主人公的基本性格。由此我们知道，墨尔索是一个冷漠无趣的人。但是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无趣，冷漠无趣是他听到母亲死讯的真实感受，他就这样真实地表达他的感受——母亲死了，无论如何是一个重大事件，他不在乎，又似乎不是不在乎。

　　《局外人》的译本不少，我手头的译本是另一种表述，“我”收到一份电报，说“令慈仙逝”，“妈妈究竟是今日还是昨日趋势的，或许在昨日。”译文很文雅，可能接近原文的“腔调”，不过，还是啰嗦了。加缪的小说有一个特点，简洁。能少说尽量不多说。这也符合墨尔索这个人物的性格，墨尔索是一个专注身心体验的人，他说出的话永远少于他身心的感受。母亲死了，死在养老院里，他前往吊唁，始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守门人开棺让他瞻仰一下母亲的仪容，被他拒绝了。整个葬礼他并不感到悲伤，只感到疲惫和厌烦。厌烦和不在乎是墨尔索的情感主调，墨尔索常常以此面目示人。老板派他到巴黎去开拓市场，这一职位炙手可热，可以改变生活甚至改善生活，墨尔索却以为“生活永远都不可能改变，所有的生活都相差无几。”女友玛丽向他求婚，发誓要嫁给他，墨尔索表示无所谓。在他看来，嫁与不嫁娶与不娶或者嫁谁娶谁都无所谓。即便是在庄严的法庭上，墨尔索感受到的也不是对灭顶之灾的恐惧，而是对法官喋喋不休的厌烦。墨尔索为什么一直这么厌烦呢？是他对主流社会一种本能的拒绝，是他作为“局外人”表现出的对外界的不合作。世界在那里，看上去有章有法又纷纭繁杂，“我”进退失措，只好选择旁观或抽身而去。

　　《局外人》表现了这种人与世界的分离，世界对人来说是荒谬的没有意义的，而人对世界的荒谬无能为力，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局外人”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在存在主义文学中，加缪对这种状态表现得惟妙惟肖。墨尔索虽然与社会格格不入甚至离经叛道，但他是纯净的，他像一只寒鸦一样躲在世界的边缘，与人无涉，也无害。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想享受一下阳光海浪和一些肉体上的欢娱。他结交了像雷蒙这样的“恶棍”，本质上也没有助纣为虐的想法，只是性情所为。说起性情，墨尔索似乎喜欢雷蒙这种性情中人，反而对“正统”的警察感到厌恶。正因为执于这样的性情，墨尔索愿意和雷蒙还有雷蒙的朋友到海滨度假。就是这次度假，墨尔索面对手持尖刀的阿拉伯人，连开数枪。他杀了人。

　　杀人这一场面被加缪描写得简洁生动而又极具感染力。“杀人的那天”很热，烈日的曝晒下，“整个沙滩都在哆哆嗦嗦”，这个时候，墨尔索没有想起母亲，却想起母亲下葬时的天气，这是一种亲情的疏离，也是事件的触机。当然，还是“铙钹一样的阳光”刺激了墨尔索，墨尔索开了一枪，打死了阿拉伯人。之后，又在阿拉伯人身上连补了四枪。墨尔索是蓄意杀人吗？不是。开枪是他情急之下的正当防卫，另一方面，也是在环境刺激下的应急反应。他开了第一枪，对方死了，又连续开了四枪，是他身体内部发出的真实声音，这种真实逼真到本能的程度，正是本能的动作，让墨尔索迫不及待地敲开了“苦难的门扉”。

　　杀了人，吃了官司，墨尔索身陷囹圄。在警察局，墨尔索不断被提审，提审的过程很滑稽，法官不收集墨尔索的犯罪证据，却热衷于对墨尔索的灵魂作出鉴定。靠什么鉴定默尔索的灵魂？就是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的种种表现。默尔索对此实话实说，他不隐瞒。他说，母亲的死他没有悲伤，没有哭泣。母亲葬礼后的第二天，他去游泳，看电影，还和女朋友玛丽上了床。这样的回答让法庭的所有人感到了巨大恐慌。法官由此断定，默尔索“不具备灵魂”，“不具备人性”，而且“怀有一颗杀人的心”。由此，默尔索被处以极刑，送上了断头台。

　　在西方国家，一个人面对生死，要走一个必要的程序，那就是向上帝忏悔。默尔索有两次忏悔的机会，刚刚一入狱一次，临死之前一次。两次都是被迫的，默尔索不配合，结果都是“忏悔未遂”。预审法官和神甫在默尔索面前先后掏出了十字架，面对十字架，默尔索告诉他们，世上根本就没有上帝，所以他不信上帝，坚决不忏悔。默尔索的态度是冷漠的，甚至是无情的。看到了默尔索的冷漠与无情，预审法官恼羞成怒，神甫则跪在默尔索的面前痛哭流涕。在预审法官和神甫看来，默尔索不是人，是鬼。而真正的鬼不是默尔索，是预审法官和神甫，是他们心里在“闹鬼”。他们都是好人，正常人，正常人不允许默尔索这样的牛鬼蛇神存在，默尔索的存在就是在挑战他们的心理极限。一个人犯罪不可怕，不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泣才可怕，死不认账才可怕。哪怕默尔索说说谎话呢，哪怕默尔索欺骗一下人们呢，法律没准会网开一面，默尔索没准能侥幸从屠刀下面逃出去。但是，默尔索不作伪，坚持不说谎。加缪说，谎言可以简化生活。默尔索就是不肯简化生活，他要的是真实地体验生活。狱中，他以回顾的方式“清点”自己的一生，他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他的曾经和现在都是幸福的。他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人们对他“报以仇恨的喊叫声”。

　　默尔索像阳光，直射到底，不留阴影。“死到临头”他的想法都是真实的。默尔索太真实了，他的绝对真实映照出世界的荒诞不经，他让人们害怕，恐慌，所以人们只好寻找机会灭掉他。真实的人难道就不能生存吗？也未必。《水浒传》上的李逵就是一个真实的人，但李逵身上体现的是人的自然性，金圣叹说，“李逵一派烂漫到底”，说的就是李逵的天然气质。从表现来看，默尔索和李逵一样，但默尔索不具备李逵身上的天然纯朴，他入世很深，他是公司的职员，还曾读过大学呢。只是默尔索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不肯向社会期许的方向迈进。

　　《局外人》这部小说为加缪赢得了极高的荣誉，短短几十年，印数上千万册。加缪的文笔简约克制，不动声色，却又肆意渲染了一个荒谬的世界。说起荒谬，不得不说一下卡夫卡。同样是荒谬，加缪和卡夫卡有什么不同呢？卡夫卡是在荒谬之上建立真实，而加缪是在真实之上建立荒谬，卡夫卡的小说延续的是荒诞不经，加缪的小说延续的是荒唐可笑。这种荒唐可笑是小事件的积累，也是小事件的推导，推导至最后，生活裸露出来，失去了最起码的逻辑。

　　能体验和描述荒诞的作家，我以为是作家特别是好作家的基本性格。

槐安.

一些荒诞的，无法言语的事和感受，用小说来表达是最佳的方式，这是杂文做不到的。

雪白演义

槐安. 发表于 2018-3-8 20:28
一些荒诞的，无法言语的事和感受，用小说来表达是最佳的方式，这是杂文做不到的。

问好槐安，荒诞感是用来变现的，不是用来分析的，所以荒诞感只适合小说。而且，杂文是近距离肉搏，小说远距离狙击，不是一个套路。

雪白演义

这篇文章会屏蔽很多人，很多人不了解加缪，更被提他的《局外人》了。我喜欢加缪，喜欢他的冷静克制。但是，《局外人》的默尔索离经叛道，会让许多人不适，尤其大统一的中国人。中国人口众多，具有前所未有的大统一，但是骨子里其实是小国寡民的。就大统一而言，中国人最喜欢的是大红大紫，而不喜欢生僻的冷色调。如果你冷僻，那么一定会被人看不起。

夜莺

这篇文章真好！我收藏哈！

千年女妖

我看的书非常少，这些书都没读过，惭愧得很不敢多发杂音了，只能狠狠地点赞！

雪白演义

夜莺 发表于 2018-3-9 20:38
这篇文章真好！我收藏哈！

很荣幸被收藏，谢谢夜莺！

雪白演义

千年女妖 发表于 2018-3-9 21:34
我看的书非常少，这些书都没读过，惭愧得很不敢多发杂音了，只能狠狠地点赞！

我很欣赏女妖，你的笔力一绝。文字最忌大众化，个性的表达才有意义！读书各有偏好，你懂得那些，我未必懂。小声说一下，在我的一篇文章里，提到过女妖，文章写得忒好了，舍不得拿出来，哈！

an安

槐安. 发表于 2018-3-8 20:28
一些荒诞的，无法言语的事和感受，用小说来表达是最佳的方式，这是杂文做不到的。

肿么会，杂文也可以写荒诞。小说体杂文，鲁迅很擅长的。哦，对，楼主开篇便引用了。

时光安然

李逵有宋大哥呢，这么说李逵也是有信仰的。
而这文的主人公没有，除了非主流的自己，他一无所有。

an安

全文两个关键词：真实，荒诞。写实，睁开眼睛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本就是文字的灵魂与使命，荒诞，则把这灵魂与使命“直射到底，不留阴影”。本文分析加缪，深得要点。学习了。

雪白演义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8-3-10 12:25
李逵有宋大哥呢，这么说李逵也是有信仰的。
而这文的主人公没有，除了非主流的自己，他一无所有。

也对，李逵的自然性也是宋大哥惯出来的啊。

雪白演义

an安 发表于 2018-3-10 12:43
全文两个关键词：真实，荒诞。写实，睁开眼睛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本就是文字的灵魂与使命，荒诞，则把这灵魂 ...

谢谢安安！如果一句话表达，那就是世界的荒诞是在真实的映照之下，就像你说的两个关键词：真实，荒谬。

千年女妖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18-3-10 09:16
我很欣赏女妖，你的笔力一绝。文字最忌大众化，个性的表达才有意义！读书各有偏好，你懂得那些，我未必懂 ...

哇哦，真的有写我吗，好想看看，特别期待文字跟自己的性情是连在一起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文学，更喜欢痛快地宣泄吧

文字闪耀生活

哦，有空也要找来读读，先有了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