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过的夏天

甄小竹

　　被风吹过的夏天
　　
　　文|甄小竹
　　
　　01
　　
　　十五岁那年，夏天，我来到鼓浪屿。
　　
　　外婆家，就在鼓浪屿上，面朝大海。白色的沙滩，细细的沙粒，在夕阳的映照下，反射出碎碎的光芒。那个时候，我喜欢赤脚，奔跑在沙滩上，任海浪翻滚出浪花，一波又一波，我追逐海浪，打湿裙摆。
　　
　　也是在那个夏天，认识了他——安小西。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到外婆家的第五天，夕阳西下，我赤脚，慢慢走在沙滩上捡拾贝壳。远处，传来一阵竹笛声，我寻着笛声望去。
　　
　　声音，是从一条不知道搁浅了多久的，破渔船处传来的。我仔细地听着，笛声空灵，有一种虚幻的美。我不由自主地，蹑手蹑脚地向渔船走去。
　　
　　我靠近破渔船，我看见了他，他正背对着我，靠在船头，专注地吹笛。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微微有些弯曲，被风吹乱了。
　　
　　我在船的一侧，赤脚站着，陶醉在他的笛声里。我听出他吹的曲子是《天空之城》。
　　
　　天空如果有城，那一定是心的城，虚幻而美丽！为什么他的笛声里有忧伤，更有一丝丝的不甘。声声呜咽，又像与命运抗争。
　　
　　我读不懂他的笛声，只是静静地听。海风越来越猛，我打了一声喷嚏，他听到我的喷嚏声停下，起身，看见了我。我也看着他。他顶多比我大两岁，脸色苍白，浮现着病态。我捏着裙摆，裙摆里兜着几个贝壳，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你的竹笛吹的太美了，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语无伦次。惊慌之下，裙摆里的贝壳不小心滑在沙滩上。
　　
　　“呵呵……唔，看你惊慌的，我没有怪你，小女孩是不是都喜欢捡贝壳？”他笑嘻嘻地看我，我在他眼里看见了一抹深深的笑。这笑，让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还有一丝别的意味，我姑且理解为嘲弄吧。
　　
　　“什么小女孩，你以为你很大吗？你也只是小男孩儿而已。”我嘟起了嘴，不服气地说。
　　
　　“哦！伶牙俐齿哈！”他大笑起来，他苍白的脸，因为笑，浮现出的那抹淡淡红晕，在夕阳下有了鲜活的光芒。
　　
　　“懒得理你！”我看着他大笑的样子，气鼓鼓地转身。
　　
　　02
　　
　　背后传来他的笑声：“我叫安小西，我知道你是七里居客栈阿七婆的外孙女！”我听他知道我的外婆，我略一迟疑，停了一下，转过身看着他。他收住了笑，拿着竹笛的手，向我扬了扬，“我爷爷叫安子墨！”
　　
　　“安子墨？”我听见这个名字，心跳加快了些。
　　
　　这个名字，在我记事时就听说过了。甚至可以说，“安子墨”这个名字，一直影响着妈妈和外婆的母女关系，也因为这个人，外婆留在了鼓浪屿。
　　
　　“你爷爷是安子墨？”我看着安小西的眼睛问。
　　
　　“如假包换。”他又笑起来：“是不是很好奇？所有的人都想知道，为什么你的外婆和我的爷爷要守在岛上，还有人说我爷爷和你外婆有私情……”
　　
　　“你知道原因？”我太想知道外婆的故事，问的有些迫不及待。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叫云莫。”他的语气又有了玩世不恭的意味：“我也为探秘而来，只是上帝可能不会让我等到那一天。”他突然惆怅起来。
　　
　　面对他的惆怅，那时的我，竟然不知道他已经身患绝症。
　　
　　03
　　
　　我往七里居走。
　　
　　二十分钟后，我站在七里居的院门口。隔着木栅栏，我看见外婆正在小院里择菜，准备晚饭。
　　
　　七里居是外婆的家，虽为客栈，已经不接纳客人，更多的时候，外婆会独自坐在小院里，静静地望着大海出神。我知道，外婆心里藏着故事。
　　
　　我听妈妈说过，小岛是外婆的出生地，也是妈妈的出生地。妈妈很小的时候，这个小岛的居民靠打渔为生。妈妈五岁那年，在一次出海打渔时，外公遇上了风暴，再也没回来。那次同去的，还有安小西的爷爷。
　　
　　自从外公离开外婆后，安小西的爷爷时常来外婆这里，帮着做些男人做的力气活。靠打渔过生计的小岛上，没有男人，日子很苦。安小西的爷爷便时常接济外婆。后来，小岛上风言风语地传起来，说外婆和安小西的爷爷有私情，不然他爷爷不会放着自己的家不管，常往外婆这里跑。没过多久，安小西的奶奶就病死了，谣言更是如狂风暴雨席卷而来，传到最后，竟然说安爷爷和外婆合谋害死了安奶奶。
　　
　　那时，外婆很安静，也不辩解。只是努力着，供妈妈上学，大学毕业后，妈妈留在了厦门市区，想接外婆同住，外婆拒绝了。
　　
　　也是这样的夏天，妈妈来看外婆，她走进七里居时，正好看见安小西的爷爷在外婆的屋子里，给外婆擦拭泪水，妈妈转身跑出了七里居，再也没踏上过小岛一步。爸爸妈妈结婚时，爸爸来过岛上，妈妈没来。
　　
　　妈妈不来岛上，外婆会去厦门看妈妈，每年一次。可是，我看得出，妈妈对外婆的冰冷。
　　
　　妈妈一直不许我上岛。今年，我十五岁了。这个暑假，我刚刚完成了中考，成绩不错，在我的央求下，爸爸的支持下，妈妈才勉强同意我来到岛上。
　　
　　04
　　
　　“外婆……”我推开七里居的院门。
　　
　　“云莫回来了？肚子饿了吧？饭马上好，看脸都晒红了，你不是去捡贝壳的吗？贝壳呢？”我听见外婆问起我捡的贝壳，我才想起，刚才和安小西说话，本来兜在裙摆中的贝壳，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外婆，今天海滩上没贝壳。”我红着脸，撒着谎。
　　
　　外婆是洞察一切的：“哦？是吗？看来贝壳都被有心人捡去了。”
　　
　　“不是，外婆，海滩上有好多贝壳，只因我和一个人说话，把贝壳弄丢了。”我的脸更红了。
　　
　　“一个人？小云莫，你遇见了什么人啊，竟然让你丢了贝壳，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外婆笑着，慈祥地说。
　　
　　“外婆，他叫安小西，说是来看爷爷的。”我笑着说。
　　
　　“安小西？子墨的孙子？他……他看上去还好吗？”外婆刚才还在笑的脸，听见“安小西”这个名字，脸色突然就凝重起来。
　　
　　“他看上去挺好的，就是脸色很苍白。”我也收住了笑容说。
　　
　　“是啊，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外婆喃喃自语着，向厨房走去，我听着外婆的话，站在原地发起了呆。
　　
　　05
　　
　　再见安小西是一周后的事。
　　
　　这一周里，每天黄昏，我都会到海边漫步，与其说是漫步，倒不如说是等安小西。浪花翻滚而来，我奔跑在浪花里，打湿了裙摆却浑然不知。浪花退下了，被海浪抚平的沙滩上，我画上各种图案，当浪花又一次翻滚时，图案消散的无影无踪，我嬉笑着，在浪花里奔跑着。是啊，十五岁的少女心，怎么会记得什么叫忧伤。
　　
　　安小西出现时，夕阳已经没入了海岸线。我是寻着笛声看见他的。他依然穿着白色的T恤，脸色在西海岸的余晖下显得更苍白。他看见我走过来停止了吹笛，看着我的眼睛，我也与他对视。他看上去很虚幻。过了片刻，他收回目光，看向海的另一边，忧郁地说：“我找爷爷问过了，他说，他和阿七婆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
　　
　　“只是什么？”我急急地看着他问，想知道结果。
　　
　　“小西，回家了，海风大，别着凉了。”是安爷爷的声音。
　　
　　安小西轻轻向我咧嘴笑了笑：“看，我刚偷跑出来，就被爷爷发现了，我该回去了，改天告诉你，总之，你要相信你的外婆，我也相信我的爷爷。”我点了点头，目送安小西离开。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我的心里有丝丝惆怅，有种不知名的东西涌动着，揪着我的心。
　　
　　06
　　
　　我带着疑问回到外婆的七里居时，已是华灯初上，外婆坐在小院的棕榈树下乘凉，看见我进来，便拍了拍身边的小凳子：“云莫，来，坐在外婆身边，陪外婆说说话。”
　　
　　我坐在外婆身边，半倚在外婆的腿上。外婆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
　　
　　我仰起脸看着外婆说：“外婆，妈妈小时候，你每天都这样拍打她吧？”
　　
　　外婆听了我的话，眼睛看着远方，在路灯的映照下，外婆的眼里有亮晶晶的光点，是泪水。我抬起手，为外婆轻轻拭去泪水：“外婆，我相信你，你和安爷爷之间并不像传言那样，安小西也相信你，还相信安爷爷。”
　　
　　“孩子……很多事，并不是眼睛看见的就是真实的。唉！我知道，我的小云莫是冰雪聪明的。”外婆叹了口气说。
　　
　　“外婆，既然你和安爷爷是清白的，为什么你不告诉妈妈呢？”我看出了外婆心里有苦楚。
　　
　　“云莫，有些事，是解释不清的，只有让时间来证明了。”
　　
　　“外婆，你能说说你们当年的事吗？我很想知道，安小西也想知道。”
　　
　　“会的，会告诉你们的。”外婆轻轻笑着。
　　
　　07
　　
　　第二天，传来安小西住进了岛上医院的消息。
　　
　　这真是个小医院，甚至小的不能说是医院，只是卫生所。我和外婆去看他时，安爷爷正坐在他的病床前，安小西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有白色的液体，正缓缓地，一滴一滴地流入他的体内。
　　
　　“子墨，你不要太劳累，孩子的病你要看得开。”外婆轻轻摸着安小西的黑发说。
　　
　　我看着安小西的脸，他虚弱的像个婴孩儿。我不自觉地流起了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抽噎声惊醒了安小西，他睁开了眼睛。
　　
　　“嗨，云莫，我不许你哭，我只是昨天吹了海风，感冒了。你放心，明天，我一定生龙活虎地到海边吹笛子给你听。”他咧了咧嘴，算是笑了，却笑的很难看。
　　
　　我的泪无声地流着：“安小西，我不许你生病，我还要听你吹笛子。”
　　
　　“好，我答应你，不生病，”安小西伸出小拇指：“来，我们拉勾。”我也伸出了小拇指和他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安小西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们的大拇指印在一起，我哭着，“安小西，我打上封印了。”
　　
　　08
　　
　　安小西出院了，我和外婆决定做一桌菜，来祝贺他出院。傍晚，安爷爷和安小西来到七里居。
　　
　　那个晚上，我一直记得。那是个很温馨的夜晚，漫天繁星，晚风向暖。我和外婆，安小西和安爷爷，围坐在棕榈树下，海风吹来，很惬意。安小西身上披着外婆拿来的毯子。外婆拿出珍藏多年的梨花酿，我给外婆和安爷爷倒了满满一杯，我给自己倒了大半杯。那天晚上，安爷爷特别允许安小西喝小半杯酒。
　　
　　我们四个人说着笑着，也许太高兴，也许气氛太融洽，安爷爷多喝了几杯，说起当年往事，他和外婆相对流泪，我和安小西也相对流着泪。
　　
　　原来，安爷爷家早年是小岛上的富户，外婆家很穷，租安爷爷家的渔船出海打渔为生。安爷爷喜欢外婆，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迫娶了安奶奶。外婆只好嫁给了同样是穷人的外公。
　　
　　外公遇难那次，是安爷爷非要跟着外公出海，想体验一下出海打渔，却没想到遇见了风暴。当时，海浪打翻了渔船，外公和安爷爷落水。外公情急之下，抓住了一块破船板，他却看见了呼救的安爷爷，外公将船板塞进安爷爷怀里，在安爷爷耳边说，让他照顾好外婆，就这样，外公沉入海底，安爷爷扒着船板爬上了岸。
　　
　　后来，安小西的爸爸离开了小岛，安爷爷却不愿意离开，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亏欠外公，他觉得是他害死了外公；外婆不愿意离开小岛，只是想静静地守着大海。那晚，外婆流着泪，将一杯酒洒在地上，说：“海生，我不想离开大海，我只想这样守着大海，守着大海，我就觉得你还活着。”我晓得，我的外公叫海生，生在大海边，死于大海里。
　　
　　我问外婆：“为什么妈妈说，那年她亲眼看见安爷爷在你房间里给你擦拭泪水？”
　　
　　外婆仰头看着漫天繁星说：“云莫，你妈忘记了，那天是你外公的祭日，安爷爷只是不想让我太难过，才……”
　　
　　“外婆……”我搂住了外婆。
　　
　　安爷爷抽泣着，安小西安静地笑着。灯光下，他脸色越发的苍白。
　　
　　09
　　
　　两天后，安小西离开了小岛。安爷爷说，安小西的爸爸要送安小西去北京做手术。安小西走的那天，我和他一起站在大海边。
　　
　　他拿出竹笛，放在我的手上，还是那支竹笛，只是上面刻上了字，只有两个字：莫忘！
　　
　　那天，他最后给我吹了一曲《天空之城》，笛声悠扬，却不再是惆怅，我听出，笛声里有喜悦，虽然还有离别的忧伤。
　　
　　安小西一直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病，其实，我在安小西住院的那天，已经偷偷看了挂在他床前的病历，他得的是脑瘤。但我相信，他会痊愈归来。
　　
　　往后的日子里，每个夏天，我都会来到小岛，等他回来。妈妈也会和我一起来到岛上，陪外婆住些日子。
　　
　　春夏交替，秋冬反复，转眼，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大学，我选择读医学，妈妈虽然对我选择的专业很迷惑，但还是给予了支持。毕业后我回到小岛上的医院当了一名医生。
　　
　　我想，我还在想，安小西，他会回来，他一定不要忘记，我在小岛上等他，我和他有今生的封印……

千年女妖

问好小竹子！这个标题很对头，凉爽且温润，赞！
明天来细读，今天脑子有点犯晕乎

言默然

被风吹过的夏天，世代交集的延绵，文笔细腻，情节婉转，好看，喜欢

言默然

问好，并致祝福

临沂风铃

问候竹儿妹妹，妹妹的手笔一向很棒！我先细读全文。

甄小竹

小说十天前完成，修改四次，今天定稿了，发过来，有点累，先休息，希望大家多提意见。

临沂风铃

一篇温婉深情的小说佳作，让人读完以后尤觉意犹未尽，两代人的感情纠葛，在结尾处有了期盼。
竹儿妹妹的文笔一向如此优秀，让人赞叹！

东方欲晓

来看小竹的新作，加分支持，再细细品读学习。

夏冰

甄小竹 发表于 2018-4-22 17:59
小说十天前完成，修改四次，今天定稿了，发过来，有点累，先休息，希望大家多提意见。

是个认真对待小说的，先赞一个！

五相子

《被风吹过的夏天》两代人的感情纠葛写得很细腻，让人感动。加分支持。

林小白

来读竹儿姐，很久不见了。读完一并回复

夏冰

作者擅长运用女性特有的文笔，状写人情世事，读来温情脉脉，有一定的咀嚼余地。温婉细腻的笔触里，是两代人的情感纠葛。尽管文字表达不是十分凝练精致，但可以唤起人内心里的那份感觉。如果在情节设置上能再给人点崭新的东西，小说就更有嚼头。祝好！

清风剑

千年女妖 发表于 2018-4-22 17:49
问好小竹子！这个标题很对头，凉爽且温润，赞！
明天来细读，今天脑子有点犯晕乎

妖姐，也一并看看俺的老李头，说些不足，俺先祝妖姐快乐。嘿嘿。

清风剑

故事很吸引人，我一气读完的。如果硬让挑毛病，
“孩子……很多事，并不是眼睛看见的就是真实的。唉！我知道，我的小云莫是冰雪聪明的。”外婆叹了口气说。
我觉得外婆说话里有“唉”，所以后面不应该再用外婆叹了口气说。
或改成外婆叹着气说，或外婆感慨地说。
我这是吹毛求疵，也是证明俺真的认真看了。

一楠

这篇小说构架布局得当，明暗两条线，故事深入浅出，有空间感，给人情感的一种唯美和追思。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