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狗

轩辕霖

　　一


　　双坎村距离北京八百多公里，在北方是个很古老的村子，从它的砖墙青瓦就可以看得出来。一条悠长的东西走向的河道把村子一分为二，南高北低。南村的人大部都出外打工，北村的人因为低洼的地形大部分都务农。村子很大，如果你把村子里每条道都走一遭的话，一下午的光景就没了。


　　这是一年的春暮，雨整宿整宿的下，淋湿了人们的心情。天放晴后，村中的唯一的鱼塘涨满了饱含浑浊泥土的雨水，偶尔几只水鸟从水面掠过，惊扰到鱼塘里的几只麻鸭。水里的生物也颇为丰富，像是有鲤鱼、草鱼、鲢鱼、鳙鱼、鲶鱼、乌鱼，还有一些虾蟹藻类。


　　本来村子里有七八个大小的鱼塘，后来县城里的炼铝厂把污水排进河道里。村中的鱼就漂了白肚了，更有些家里养的鸡鸭鹅都不同程度的生了病渐渐死去。村里联名把厂子告到了法院，从而引起了是要经济发展还是要民生环境的大讨论。这番讨论持续了三个多月，村里的牲畜死的都差不多了，鱼塘也基本废了。


　　这件后来还是用钱解决了，赔偿了村里人的损失。炼铝厂也做了环保检测，安上了过滤系统。可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做鱼塘的生计了，除了老张头以外。说来也巧，那一年老张头养了一塘的王八喜获丰收。因为只有他这个塘是没有和河道里的水相连接，所以并受污水的影响不大。


　　老张头看管的鱼塘在夹缝中艰难生存了下来，现在成为村子里唯一的独苗。每到夏秋季节，鱼贩子便自动到北村这唯一的鱼塘来收购点的鱼。但鱼塘所属人是北村村长的，老张头是给承包方干活的。所得只能保证生活，但依然还是个孤寡的清苦老头。


　　早年老张头死了老伴，十年前的一场车祸又夺取了刚准备结婚的二十多岁的儿子的生命。还有个大女儿嫁到北京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偶尔会寄钱或打个电话回来。如今和老头相依为命的就只剩鱼塘和一只大黑狗“旺福”，所谓“一人一池一犬”而已。


　　在塘埂上的一座三十多平的两开间小瓦房就是老人的安生之所，平时就和来钓鱼的村民插科打诨。一个人时就带着旺福，在村里乱转悠。他最喜欢去看祠堂门口的老头们下棋，自己却怎么也学不会。


　　在祠堂里还住了个“疯子”，天天喊着：“生不逢时啊，好白菜都被猪拱了。”其实“疯子”不是生下来就是疯子，他是被遗弃的孤儿。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十多岁的时候被人带到县城，然后那个人就跑了。“疯子”在县城乱跑，也不认识字，民警根本没办法送他回家，就把他送到救助站。


　　谁知有一天，“疯子”偷跑出来到双坎村偷鸡吃。被看见的村民，一不小心打到了脑子，自此成了真疯子。村子里感觉愧对他，就把他留在了祠堂，每天到祠堂上供的人都会给点东西给他吃。当然你不给他吃，他也会自己吃祭品。老张头不认为他是真疯子，只是懒汉罢了，算来这事也快四五年了。


　　二


　　旺福和老张头有八年的感情，绝对超越了人和畜生。许多村民拿浑话逗老张头：“你就和狗结婚算了”。老头也不生气，每次都只是叹息。旺福知道，许多个夜里老张头都在默默流泪。有的时候，老张头会去城里的表弟家住两天。旺福就穿梭在鱼塘和村头，傍晚时分伫立在村头的斑驳的大理石凳子上向着村口的土公路看着。


　　那个年头是90年代，穷人很多。外村经常有人夜里来鱼塘用电叉电网偷鱼，很多都被旺福咬的头破血流。老张头也的确是个好人，他从来不去追究人家。他对旺福说：“咬就咬了吧，给点惩罚算了。人家可能也真不容易，要不也不会干这勾当。”旺福好像听懂了的点点头。


　　“疯子”也常来鱼塘，但他不是偷鱼，而是直接要鱼。老张头虽然每次都给他鱼，但旺福却看他不怎么顺眼。一直都在吼他，有几次还咬碎了“疯子”的破衣服。“疯子”气不过，也骂两句：“狗杂种，你敢吼老子，小心我炖了你。”张老头一个劲的笑，心想我说这“疯子”不疯吧！


　　老张头还有个习惯，就是好喝两盅。在村口的小饭馆，炒一碟花生两个蔬菜，独自就能喝下去。有时候改善伙食，就在鱼塘抄两只鲫鱼或是鳊鱼上来让大师傅给做了。日子倒过的也清闲，常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细数着日子，呢喃道：“老伴，过段时间我来陪你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月色是那么迷离，夜是那么静。星星听到这话，都有些不忍的躲进乌云里了。老张头在想念死去的儿子，十年如一日。


　　惹人烦的春雨终于停歇，旺福在村子里活蹦乱跳的。看来夏天就要来到了，这样的场景让老张头想起一首诗：“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盛一院香。”鱼塘最近风平浪静，对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老张头来说是有些坐不住了。


　　适逢女儿打电话要把父亲接到北京来过“五一”，也就没多想，自己就去了。临走的时候，对着旺福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把家看好，鱼塘有什么事去叫村长。”说完，丢了根大骨头让旺福在一边啃食。


　　三


　　北京很大，可玩的可吃的太多。老张头在女儿女婿的陪同下，转悠了大半个北京城。女儿说：“以前和丈夫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一直不敢把爸爸接过了。现在买房了，一百多平呢！老爷子你就来北京住算了。”张老头一听直摇头，说：“我住惯了乡下，城里住不习惯。”女儿女婿劝了一会儿，谁也说不动老张头，也就作罢，但要强制留着老人过了一个月。


　　说来也是奇怪，在家的时候想出来转转，出来了却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人啊人，就是贱！老张头想到这里就觉得又好笑起来。刚过一个星期，他就担心起家那边。不知道旺福这几天自己在家吃得好吃不好，虽然旺福的自理能力很强。不知道鱼塘还好么？有没有偷鱼的，有没有漂白肚。


　　就这样心情烦躁了好几天，张老头吵着要回家。家里人执意不过，说：“爸爸，你这不是让外人说我们不孝么？自己在北京住着，把亲生父亲一个人留在乡下受苦。”女儿大道理了说了一堆，父亲知道女儿是想花这些天来做自己的思想工作。


　　最后，老张头还是走了。


　　四


　　舟车劳顿让老张头就想回去好好睡个觉，到了村口照例喝了两盅高粱酒，醉醺醺的往鱼塘小屋走。边走边喊旺福的名字，却不见任何动静。高粱酒的后劲很大，张老头此时又很累，顾不得找旺福了就躺下了。


　　一夜无梦，甚至连动物的叫声也没有。远方的雾气散尽，新的一天的旭日东升，自然的生灵们又将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循环。老张头照旧在稀饭里拌了两块鱼干，呼唤着狗的名字。他才记得，昨晚到现在都没有看到旺福，这时莫名的担心涌上了他的心头。


　　在以往的记忆力，旺福也有好几天不回家的经历，但是这次老张头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算来半个月有余了。他先来到村长问旺福来过，村长突然很想笑，一只狗又不是人怎么可能会串门。但转而一样，这狗对于老头来说就是人。村长说，这几天没怎么出门，有些日子没看到狗了。


　　老张头恐惧敢加深，一上午把村子跑遍了。多数人都说，前几天看到旺福了。还有些人说：“旺福这些天在傍晚时分蹲在村口石凳上，像是在等你。可昨天好像就没看见。”听完这个，老张头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出来。众人忙安慰说，旺福会回来的。


　　真的会回来么？老张头找了几天，连县城都去了，别说狗了，连个狗毛都没看见。他想难道旺福还长翅膀飞了不成？还是被贩狗的给杀了，拿去卖了。还是被谁家倒霉玩意给打死吃了？老张头有了三个怀疑对象：“疯子”、王兵家、南村的火锅店。


　　之后老张头做的原因和调查结论如下：


　　1、“疯子”，是最大嫌疑的，他每次遇到旺福都说，要炖了他。但大家都说他是个“疯子”，他说的到做得到么？


　　2、王兵家，他在旺福失踪后的晚上吃了一顿狗肉，香味飘了很远，隔壁邻居都能闻得见。但是他和老张头关系挺好，干嘛要吃狗呢？嘴馋？这好似不合理。


　　3、南村火锅店。不止一次火锅的老板想出钱买旺福，因为这狗长的实在太好了，最适合做狗肉火锅。唯一说不通的地方是，到夏天了吃火锅的都少，这一个月就只卖出三锅牛肉锅。


　　事情进展就此，没了头绪。狗也没有回来，双坎村里其他的狗也都安然无恙。


　　五


　　老张头的悲伤情绪就不用多说了，好些年的感情了。对于他来说，旺福不止是一只狗，一个玩伴。更重要的，就像是他的老伙计。他坚信狗能听懂他讲话，他不知和旺福说了多少自己过去的故事。喜怒哀乐，都有它来陪伴。狗儿也很温和的等待主人说完话，附在脚边头靠着主人的小腿肚。多么温馨幸福的画面，可再也回不去了。


　　夏蝉在枝头叫嚣了一整个季节，十月刚到它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当初的旺福一样。不一样的是，来年它们还会趴在树上不知疲惫的唱歌。而旺福呢？没有了，然后老张头就一直一个人。


　　夏天悄悄过去，老张头几个月来日子过得恍惚，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全部白了。四十多岁的时候，老张头还是大张的时候，儿子的离去，让他一夜花甲。有人说，其实不必这么难过，再养只一样的狗就行了。再说，你女儿不是一只要你去北京么？


　　这一年的秋天来的格外早，没有到十一月就落叶飘零了。小鱼塘漂浮着一池的枯叶，老张头穿着捕鱼衣划了张小木舟打捞这些废弃物。这些天，他一直在没事找事，为的就是要彻底把狗忘记。可忘记真的那么简单么？忘记了旺福，又会想起儿子。老张头不知道自己一生为什么会一直这么孤独？农村的俗语说的命里犯孤星，恐怕就是这个样子的。


　　从北京回来已经半年了，狗儿丢了也差不多这么久了。老张头时不时还会坐在村口的石凳上，朝路口望去，一如旺福从前一样。村里人很怕这个老头子会得老年痴呆，于是很多人就主动找他下棋。


　　年底的一场大雪，让天地间变的茫然起来。女儿已经不止一个电话催老张头去北京过年，说这些年都很少回去看他，说什么这次也要来自己家过年。弟弟已经不再那么多年了，如今女儿再不尽孝，怎么配做人子女。老张头缄默了，其实是觉得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老张头收拾行李再次离开双坎村，踏上北上的路。傍晚路边炊烟袅袅，空气中凝结着窒息的气味，老张头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六


　　在北京的日子很是清闲，帮女儿一家做做饭。白天在小区和人下棋，晚上看大妈们跳广场舞。女儿怕老头太无聊，就给老头养了只猫，还配了副钓竿等天气暖和了让老头去水库钓鱼。渐渐的老张头熟悉了这样的生活，就在北京留下来了。


　　一年后，女儿的孩子出世了。老张头这下要忙了，要逗猫还要养孩子。老张头自打儿子过世后，就没有这么开心过。丧子之痛和丢狗之悲慢慢烟消云散，人总是向幸福看，不养悲伤把自己带走。


　　这一年的初秋，天气好的话老张头每周末都坐车都要去北京城外的野鸭湖钓鱼。湖边开满了芦花，在风高气爽的日子，高高的芦苇叶子和穗子开始泛白、干枯，大片大片洁白的芦花在秋风中翩翩起舞。老张头时而想起在双坎村鱼塘日暮垂钓的光景，那时老张头很爱咏一句在村长家挂历上看到词：“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翦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此时，依旧是往昔的那番景象，只是旺福早已不再。


　　野鸭湖是北京唯一的湿地鸟类自然保护区，游客自然络绎不绝。秋季候鸟携儿带女来到了这里，苍鹭和鹤类集群在水边觅食、野鸭在芦苇荡中穿行、鸥类在空中飞舞，形成了另一种景色。也有一些人不是来看鸟群观植的，像老张头一样垂钓。


　　某个下午，老张头在湖边撒好位子，美美的咂一口茶，向周围张望以打发漫漫的等待时间。他看见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个中年带着条狗，坐着小马扎伸着鱼竿哼着老歌，不亦乐乎。老张头倒不是太在意中年人的举动，钓鱼的人还不都差不多的姿态。他感兴趣的是中年人身边伏着的黑狗，就像当初的旺福。可它比旺福要大一圈，狗毛也要更为丰满。


　　钓上一只鱼后，老张头突然朝中年人那边喊了一句：“旺福”。那只大黑狗打了个激灵，朝这边看了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那中年人莫名其妙的看了老张头一眼，就自顾自的上鱼饵，抛鱼钩。老张头跑过去和中年人寒暄了几句，聊聊野鸭湖有什么鱼，哪里撒位子好，哪里人少清静。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大黑狗，老张头问：“你这只狗蛮大的，有几年了吧？叫什么？”问完就看看狗，倒真和“旺福”十分相像。


　　中年人懒散的答道：“大概有5－6年了吧，去年冬天我在老家的一家餐馆门口看见这只流浪狗，它眼巴巴的看着我。我走一段路它就跟一段，我觉得和这狗很有缘就带回去养了，我管它叫“京浪”。这狗很通人性，估计他以前的主人是个好人……”


　　老张头不能确定这就是丢失的旺福，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会流落北京街头，为什么会再次和自己相遇。但如果是，现在的旺福过的很好，这就够了。老张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说了句：“我要走了，小老弟再见。哦，还有京浪，再见。”京浪吼了两声，想要追老张头，却被中年人喊回来了。好像狗也有点怪异的感觉，只是……


　　七


　　这个夜里，老张头做了个梦：在雨后的夜晚，鱼塘涨满了水。一群偷鱼贼在塘边捕鱼，老张头打着手电筒朝有声响的地方连跑带叫。偷鱼贼吓得四处逃窜，老张头默默关了手电筒，很得意的笑了。


　　第二天醒来，老张头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再也不去野鸭湖钓鱼了，改去上庄水库垂钓了。


　　有些丢失了的物件找回来就不一定再属于自己，不像人丢了必须要找回来。

潭边老桑

扫了一遍，有自己的生活。鱼塘之类细节真切。

草舍煮字

这篇小说必须要说两句：写得看似不痛不痒，寻常家事，语言、内涵却耐品味。人物老，故事和他一样的老，但读来却很清新爽目。
一个丢狗如丢魂的老人，发现疑似自己的狗过得还不错时，没有去追究它的来历，而是用远离它来让自己释然，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想起岸雪的那篇小说，男人暗恋的女人失踪了，魂牵梦绕了半生，心无旁骛。结尾有了那女人的消息，男人心平如镜，生活依旧。

轩辕霖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8-5-3 14:06
这篇小说必须要说两句：写得看似不痛不痒，寻常家事，语言、内涵却耐品味。人物老，故事和他一样的老，但读 ...

谢谢老师点评！我会加油的。

林小白

于细节之中咂摸出一些生活的感悟，没有太多波澜壮阔的情节，读起来却有滋有味，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深沉感悟。喜欢这样的调子。

遗忘之城

这样正儿八经的小说，在太虚还是很稀缺。能写这么长的作者，我都很佩服！

轩辕霖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8-5-3 21:07
这样正儿八经的小说，在太虚还是很稀缺。能写这么长的作者，我都很佩服！

故事其实不分长短，能清楚表达自己要表达的东西，就是成功。谢谢评论！

轩辕霖

林小白 发表于 2018-5-3 17:03
于细节之中咂摸出一些生活的感悟，没有太多波澜壮阔的情节，读起来却有滋有味，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深沉感 ...

谢谢小白老师的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