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烟云

敬一兵

　　　　　　　　过眼烟云

　　　　　　　　　　　■敬一兵

　　外面的人来打听老彭，院坝里的左右邻居大多一时回不过神来，想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彭就是他们平日里挂在嘴巴上，天天都在喊的那个“翘沟子”（ 沟子是四川俗语屁股的意思）。


　　不管走路，站立或者在院坝里帮人做事的时候，他总是把屁股翘得老高老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屁股都没有一点审美的价值。骨瘦如柴的人，屁股上肯定没有多少肉，屁股一翘，就像两块柴疙瘩顶在裤子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事实上他翘沟子不是为了炫耀屁股，而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每次屙完屎，痔疮引起的流血就会沥沥拉拉流个不停，不得不在胯间垫上厚厚一卷卫生纸。痛苦而又尴尬的事情，无法向他人开口说明，多次和老婆商量去医院割痔疮，老婆总是以没有闲钱为由敷衍拖延。他的医保卡和工资卡都被老婆捏在手里，平日兜里也只有一点烟钱，自然就无法去医院了，只能够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大名，在别人天天都喊他翘沟子的时候，慢慢地烟消云散。


　　三五岁的小屁孩球本事没有一点，就连扯淡都扯不来，却能够惟妙惟肖学他翘着沟子走路的样子，让他很是恼火但又无可奈何，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这样的情形要是退回到五年前，依了他的虎脾气，早就一脚踹在那些娃娃的翘沟子上了。五年前他还是单位伙食团掌勺的人，除了每月能够领到可观的工资外，还不时动点歪脑筋，顺手牵羊从伙食团整些米面油肉提回家里，让院坝里的邻居羡慕得死去活来。后来单位的食堂对外承包，他竞争不赢，翻遍了脑袋里所有的记忆也找不出一个能帮他说几句狠话的人，只好选择提前内退。临走了也不见当官的给他安排一顿酒席饯行，就连巴适（四川俗语舒服的意思）的话都懒得给他说上一句，这一下子就让他感觉到了被人扫地出门的难受滋味。单位的大门在他身后紧紧关上了。关门无疑就是关上了一段风光岁月的流淌，让他实现所有美好期盼的打算，成了一场烟飞灰灭的结局。


　　都说川西坝子上的女人十分精明，这话一点不假，他的老婆比狐狸还要精明的情形，就是一个例子。翘沟子的老婆是扫大街的清洁工，过去仗着自己的老公是端铁饭碗的主儿，她扫大街都扫得很有脾气，弄得满街乌烟瘴气还不准行人捂鼻子，谁要是捂了鼻子从她旁边走过被她看见了，保准被她一阵猛烈的冷嘲热讽搞得话都回不出一句。自从老公下岗后，她扫大街的脾气也就没有过去那么火暴了。收敛了火暴的脾气不是她从生活中醒悟到什么，而是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面对家庭收入突然锐减的事实前，她不得不细细拨弄好她的小九九上面了。过去在街上扫一扫帚，就是一次对别人鄙视自己的怒火发泄，现在在大街上扫一扫帚，就是对生活的一次盘算。盘来算去的结果，就是先把老公的医保卡和退休工资卡捏在手里再说。手中有钱，心里不慌，这个道理她是清楚的。至于老公有没有钱，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谁叫他一天到晚只晓得炒菜和顺手牵羊，一头扎进蝇头小利里面拔不出来，愣头愣脑不知道巴结一下当官的。


　　翘沟子被婆娘掐断了经济来源，烟瘾发了只好买最廉价的烟抽，甚至在没有烟钱的日子里，不得不低三下四给别人说几句恭维话换一支烟抽抽。院子里谁家来客人了比他自己家里来客人还高兴，来客人就意味着别人请他去炒几个拿手菜的机会来了，他又可以混上几包烟了。当然，这样的好事情并不多，更多的还是云淡风清的日子。痛定思痛之后，他决定放下老脸去外面打工。去馆子里当厨师，别人要么嫌他年纪大了手脚不麻利，要么就是他嫌别人开的工资太低，有辱他的人格。东碰西撞，好不容易找了一份替人看守果园的差事。


　　树上没有挂果的时候，他就认认真真打扫果园，把果园收拾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让园主看了心花怒放，眼睛都笑成了一根线。树上挂了果实，他更不敢怠慢，天天都端了凳子坐在树下直勾勾望着果实。望一眼果实，就是望一眼他快要到手的钱，这样他越望越高兴，越望越觉得树上挂着的果实，分明就是他的心肝。

　　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直勾勾望着果实竟然让他望出了名堂，也望出了许多感悟。他先是觉得果实就是他的钱，有了钱，自然就要盘算这钱要怎样花消才值得。首先他得用果实换来的钱，买上几包拿得出手的好烟，让婆娘和院坝里的那些杂种们看看，他翘沟子还是一只老虎。然后，他还准备买几件像模像样的衣服，穿在身上重新感觉找回昔日风光的惬意，顺便还要瞧准一个机会回到单位上去，让那群龟孙子看看他翘沟子在外面一样吃香的喝辣的。高兴的劲头还没有收住尾巴，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消费，是他的收入无法承受的，再细细数数果树上的果子，估摸着顶多就几千斤吧，能卖多少钱呢？这样想着，他就觉得果实确实承担了他的太多太重的希望，这对果实来说一点都不公正，就仿佛他的老婆对他自己一点都不公正是一样的。他一边抒发着他对果实的悲悯情愫，一边沿循思绪的线索继续深入地遐想下去。挂在树上的果实，就是树木的一道风景，果实成熟了，就意味着果树的风景将要成为一个历史了，他翘沟子不去留恋风景而惦记自己的收入，太不仗义了。更何况，那果实换来的钱，在他的手里也仅仅是维系他翘沟子生命风景的一个方式，钱花出去了，他的风景也就成了过眼烟云了，即便就是医好了痔疮，也阻止不了他翘沟子在这世上长生不老的念想，必然要变成一道清烟的事实。越是这样想下去，他就越是觉得，一切事情都会成为过眼烟云的，与其去留念过眼的烟云，不如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该留点什么痕迹给这个世界，以便证明自己没有白来这个世界一回。


　　烟头上的火烫到了我的手，赶紧扔掉烟屁股，只有缭绕的烟雾，还在飘逸，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对了，忘记告诉一下，关于翘沟子的这些事情，都是我面对他的遗像产生的回忆。至于面对他的遗像，也就是他因为痔疮最后引发直肠癌而逝去后，留在他的婆娘心中是个什么样的情形，那是她的事情了。我只知道，他成了他老婆的一道昔日风景，一如过眼烟云。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0-4-23 06:25 编辑 ]

笨小暖

先提起，稍后作评，问好。

笨小暖

再细读。

王九峰

抢个沙发坐坐，敬版用春秋笔法，把个小人物描写得维妙维肖。深得讽刺之三昧！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辉煌也罢，落魄也罢，最终都成过烟云。名疆利锁，何苦来哉！那婆娘的抠，有如葛朗台和高老头！一笑！问好！

王九峰

本想坐下沙发，又让小暖抢了先。哈哈，问好小暖，早晨好！

笨小暖

本文又突破以前凝重的复式叙述方式，从而转换为一种倒叙的、蒙太奇手法叙述。接二连三地突破，可见创作者的匠心独具。过眼烟云——以一个生活在低层的小人物展开平和的解析，由许多细节的画面合成、并列、叠加，汇集成一个生活场景，或者说是生存状态，老彭的形象，老彭女人的形象，以及独具的精明，从生活的一角打开透视，层层深入下去，渐渐剥离开事件的本初上升为复度审视生存的一条时而边界清晰时而模糊的状态，恰应了这个世界人生百态，清晰的样子，以及其模糊的感受，高精度地设计了一个人物几番起落的情绪刻划，以及现实生存状态中的几许残酷和无奈，这一系列场景，有如幻灯一样，被组合，切换，打碎，再罗列，产生各个细节单独存在时所不具有的含意，最后，场景由远至近，倒叙一般回到作者桌前的遗像，以及叙述者本人的姿态，这一笔比较出彩，为全文的高潮带来富足、神化的一笔。这种蒙太奇叙述的效果，正是由这些不断被打碎的组合之重组合而产生的数字化的积数效果。借于这种手法，本文就享有了记忆时空中的极大自由，甚至可以构成实际生活中与时间不一致的顺序，令那些在记忆排列中渐渐远去和模糊的面容或场景再度如斯的明艳，光泽，在语言富有感染力的同时，又引发读者的想象和兴趣——生活，生存，不过是那一缕烟。

曾经沧海

人物刻画细致传神，有小说的味道。挺欣赏敬版的佳作。

运涛涛

很有深度的人物写真。

夏日荷风

感性不乏幽默的语言，起伏有致的情节选取，把一个可怜又可笑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当然不只是这些，围绕着他和他的老婆展开的语句和段落，不仅仅是读来所产生的近乎音乐般的旋律美感，还凝练浓缩着这些时代所具有的一些显性特点。行云流水般的语言，每一个凸凹之点都隐藏着让人深思的玄机妙处。
我不得不佩服于作者对语言娴熟到极致的操作方式以及对生活深处之深处的剀切理解……

问候敬斑斑，顺祝周末愉快！

彼岸草

一个剪影，仿佛映出人生，这是我读到的魅力。

zfx875206

小说况味浓郁的一篇文章，笔法简练，勾画圈点有度，将两个生活在底层的卑微人物刻画生动鲜活，怀着悲悯的情愫，叙述小人物生活的艰难和无奈，人物具有典型性，对生活在某一层面人物的命运有深刻的揭示，具有启迪性的文章，收藏学习，问好。

万里晴空

学习老师细腻精到的笔风！

泗水河畔

一个小人物，在生活的重压下透不过气，又对生活充满幻想，最终还是被生活的烟云裹挟着，随风而逝……
一字一句，如同一幅幅简笔画，利落而传神！
幽默却不浮泛，深刻并且凝重。拜读，学习！

杜永生

先记号。一会来学习。问好！

薄暮

平静的叙述，语言独到生动，有小说味，人物形象鲜明。学习并欣赏佳作！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