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楠 于 2018-5-15 13:19 编辑
【接龙活动】乱红飞过秋千去
原文: 一 他坐在床上,带着温暖的笑容看着他曾经的学生,一一在他们脸上寻找熟悉的印迹。他很快认出了他们,甚至还叫出一些人的名字。他的精神还好,脸上还有肉,头发也浓密,只是眼神暗淡无光。 他就要死了,胃癌晚期。他才四十岁。 他的妻子——那个瘦瘦的女人,坐在床边陪着我们笑,间或回答一两句关于他的无关痛痒的问题。她老了,眼角下垂得厉害,皱纹布满了额头,几缕没有光泽的头发从耳后跳出来,胡乱拂着她的脸,有时候就夹在嘴角,随着她说话的节奏一动一动。我盯着她的脸,想从她身上找出一些吸引人的东西,然而还是没有发现。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娶她。 班长弓着腰站在床边,正在给他讲一个励志的神话传说,内容我不记得了,大意是一朵花因受人的意志影响时而开花时而枯萎的故事。她的语气很急,生怕自己忘了什么细节对他的恢复信心没有起到作用因而拼命地讲述。她的话被病房里的白色吞没。在死亡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他的精神开始涣散,表现出了一丝不耐烦。“大不了就是个死。”他说。班长识趣地闭了嘴。 我挤开人群走上前,微笑着看他。他终于发现了我,愣了一下,轻轻嚅动嘴唇:“你来了?” “我来了。” “我这个样子很难看吧?”他说,嘴角有一丝凄婉的笑,一丝丝一缕缕欲语还休的东西在他眼睛里纵横交错。 “不难看。”我说。我搬了一张凳子,默默地坐在床头,看着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流,进入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师母立刻站起来,问他是不是要小便? “谁说我要小便?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烦?”他忽然大吼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师母的脸色有些难堪,她抱歉地看着同学们,捏着手毫无主意地站在那里。同学们见他情绪不佳,以为他嫌吵,纷纷告辞离去,师母送了出去,病房里只剩我和他。 “你为什么要来?”他叹了一口长气,颤抖的语音满含沧桑。 我低头不语。 “你过得好吗?”他又问。 “你可不可以不要死?”我抬起头,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对着他。 …… 续文: 一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我收一收眼泪,换了一副他熟悉的神情,低低轻吟着。我看见很多东西在他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慢慢活了过来。 我静静地等着,但他没有说话。 “飞卿,你不再夸我写得好了吗?”我只好提前说了台词。本来应该是他先夸我,然后我娇嗔地反问“飞卿,我真的写得好吗”的。 “幼薇,你……写得真好……”他终于开了口。嗓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粘住了,黏黏的,哑哑的,简直不是那个我中意的男中音。他是病得深了。 他说完了他应说的台词,行云流水地抬起右手,打算要捋一捋我的头发。这样的戏,那些年,我们排演了多少遍。 “哎哟”,他一声轻唤。他的右手挂着点滴,血液很快倒流,戏终是断了。我赶紧按住他的右手,扶他坐好。他喘了一喘,换了左手,做完替我捋头发的动作,又再说一遍台词,“幼薇,你写得真好。”他的声音这一回清澈了许多,眼光里温存的记忆也苏醒过来。 “你要想听想看,就进来嘛!”不知何时,师母已经返来了。她倚在门口不发声,忠诚地,也是委屈地。他病着,但是感觉灵敏。师母期期艾艾地进了病房,我亦不免局促起来。然而这时,他左手拉一拉我的手,轻声说,“我们继续。” 二 白的衬衫,黑的长裤,浓密的黑发,文雅的眼镜。板书的字很漂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然后回过头来,环视一下教室,微笑,开启男中音,“好,今天我们学一首欧阳修先生的蝶恋花,好,请一位同学把这首词通读一遍……”班长吴丽丽卖力地举手,肘弯把课桌顿得砰砰响。“好,请吴丽丽同学来读一下。”吴丽丽站起来,大声嗨气地先读了“蝶恋花”,我不由得坐在下面闭了闭眼,撇了撇嘴。好名好姓的词牌就给这位男腔气颇浓的班长英俊魁梧地破坏掉了。然后吴丽丽就像跌了一连串跟斗似地读了那句叫同学们笑破肚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大家哄然笑过之后,蒋老师让吴丽丽坐下,又请一位男生来读,那位男生倒没像吴丽丽似的一个劲儿往前冲,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就成了“庭,院,深,深,深,几,许”,莫名地读出了阴森鬼气。大家再一次哄然笑起来。我想我大概也是笑了的。“好,张小雨,你来读一遍——”蒋老师点了我。 “庭院深深——深几许?……乱红飞过秋千去。”读到最后,“去”已成轻声,就像挂在青春的我眼角的一颗眼泪,如珠,如玉。 从最初,我就是那样投入地入戏,天真,深情,无忌。 三 我知道蒋老师是有妻子的,但十七岁的我不管这一切。我只晓得他现在栖身在这校园里做我的语文老师。他教我写作文,读诗词。校园的晚风清新温柔,鼓励我勇敢推开他单身宿舍的门。 “张小雨,不要胡闹,你还是个孩子,你要好好读书。” “我好好读书和我喜欢你又不矛盾的。”我笑着说。 “我是你的老师啊!再说,我有妻子呀……” “那又怎样啊?我不过只是喜欢你而已。” “别傻了,孩子,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为什么要做什么呢?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呀!” 我只是喜欢你。喜欢看你白衫黑裤戴着眼镜上课的样子。喜欢听你讲解作文抑扬顿挫的样子。你有妻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你就一定要做什么吗?做什么呢?那时我都不懂呀! 但原来,他是懂的。我说的喜欢和他理解的喜欢,原本是两回事吧?我们原本也是两个角色吧?却又慢慢地入到一部戏里来了。 四 蒋老师给我讲了温飞卿与鱼幼薇的故事。他说:“那一年,她才十岁,他已经四十六岁了。你说,怎么可能?”他说到“怎么可能”的时候,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颤抖。他又不是温飞卿,难道他还希望是可能的吗? “那时候,幼薇总是写好了诗给飞卿看……” “然后呢?” “然后飞卿就用手捋一捋幼薇的头发,夸赞她写得好。” “其实十岁的幼薇让飞卿指教诗词的时候已穿了吊带衫,她左肩膀的吊带已塌下来了,飞卿很想帮她把吊带理好……” “是吗?” “但飞卿只是捋了捋幼薇的头发,然后幼薇就跌到他怀里……” “是吗?然后呢?” “然后,飞卿就扶住了幼薇,抖动着下巴上焦黄的胡子说,傻姑娘,我是你的老师……” “呼呼呼……”我傻傻地笑,然后说,“蒋老师,我们来演一遍温飞卿和鱼幼薇吧。” …… “幼薇,你写得真好……”他颤抖着声音说,抬起右手捋一捋我的头发。 “飞卿,我真的写得好吗?”我抬起头仰视着他,我想我穿了校服也和吊带衫是差不多的情形。如果愿意,通过想象看见时空隧道中鱼幼薇一双掩映在吊带衫下的十岁的亭亭幼乳,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我不管不顾扑进他的怀抱里去,他立刻搂紧我,然后又立刻放松我,然后说台词,“傻瓜,我是你的老师!” 五 我与他演了很久的温飞卿与鱼幼薇,经久不厌。 “鱼幼薇后来怎么样?”我问。 “她……后来飞卿为了不耽误她,介绍李亿给她认识……” “李亿是什么人?” “李亿么……嗐,飞卿做错了,李亿有妻室的啦!” “那就是说,温老师坑害了鱼幼薇?” “也不是坑害啦,毕竟,他一把年纪,要面子……” “要面子就找个垫背的?” “张小雨,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谈温飞卿与鱼幼薇?” 我看他一眼,说,“好”。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知道鱼幼薇后来的故事,包括她咸宜观“诗文候教”的具体意义,我都知道了。 六 我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我去蒋老师那里,都会带一块手绢。我会提前将这块手绢用体温温好几夜。我带给蒋老师的手绢有水红的,有浅绿的,有鹅黄的,有淡紫的。每一块手绢就像一朵花儿。 蒋老师每次都要推拒一番,然后面有戚戚地收下手绢。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他安然收下一回手绢,但是从来没有。他一定先推拒,然后勉强收下。蒋老师每收下一块手绢后,过几天会还给我。他洗过了。每一块还来的手绢中都包着一瓣花瓣,粉嫩的,馨香的,裹在手绢上淡淡的皂香中。我的体香换了花香和皂香,其实,这么多香气,无非是一种生命之香罢了。 七 后来,蒋老师离开学校了,我也毕业了。我带着他还给我的手绢,我数了一数,有七七四十九块。 最后一次演戏,他说:“幼薇,你写得真好。”我说,“是吗?我真的写得好吗?飞卿,多谢你没有介绍我认识李亿……”我又乱加了台词了。 八 那天,我泪流满面地对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死?但我知道,他很快就要走了。我打算送他。 我约了师母,给她看那七七四十九块姹紫嫣红的手绢。又给她看那些手绢包裹着的曾经粉嫩的花瓣。花瓣早就枯萎了。我将那些枯萎的花瓣揉成一团,扔进了湖中。然后我拿出两把剪子,递给师母一把,说,“请帮我一起剪这些手绢,剪成碎碎的就可以哦。”师母惶恐而顺从。她当真是好说话。只可惜好说话到头来也还是一场空。 手绢剪完了。我找了一个叫李亿的男性朋友,我对他说,我要拍一个唯美视频,你来帮我。我把剪碎的手绢请师母捧着,然后我坐在湖边的秋千架上。我对师母说:“我荡秋千的时候,你就慢慢把手绢的碎片一把一把往我身上抛洒……”然后又对李亿说,“你准备好了吗,要拍得我美呀!” 蒋老师临死的时候在他妻子的手机上看到了张小雨坐在秋千架上荡秋千的视频。手绢剪成的花雨当真是美极了。李亿还是起了作用的。但是张小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什么?我是张小雨吗?我不记得了。 啼妃 2018 . 5.15 会议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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