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9-2-22 20:45 编辑
政客不论好坏,显然都是拥有其过剩的“真理”,或者说是拥有其宣布“真理”的过剩快感,而其余的人,包括艺术家在内,他们拥有的却是过剩的痛苦或羞耻。——(南非 )J·M·库切《铁器时代》
活着就是受辱。我同意太宰治的观点。我写下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太宰作品中的原话:“回首往昔,我的人生充斥着耻辱。”我从办公室回到家做上饭之后,从书房里找到他的书,翻到他的原话,就这么引进了文章里。
一早起来除了鸟叫,庭院静寂。我没有洗脸,就开始读一本新书,太宰治的小说《人间失格》。我借的。这书摆在书店的架子上多少年了,但是我对日本文学,只亲近过川端康成,和一些名篇。日本人的气质当中的矛盾性,让我想起来就受不了。
这矛盾性的话当然免不了有些偏颇。民族文化中的矛盾性,其实全世界都是一样的。文与武的分别,便是霄壤之别。日本文学逃不出世界文学的审美传统,柔弱和病态美,有一种移人意志的精神力量。凄凉的,低调的,唯美的,减缩为两个字便是凄美,或者悲凉。这是很不同寻常的一种文学风格,至少与中国传统不同。岛国文学与中国文学情调上的区别,在我心里,竟如月亮与太阳的区别,阴暗与明朗的区别,夜晚与白昼的区别,云朵与土壤的区别,尘埃与泥土的区别。中国文学当中,也有一种柔弱的审美倾向,比如林妹妹的美,仙风道骨的美;但是更多的更结实的美,则是村妇的美,感性的美,活生生的美。
日本文学在我心里,只存活着两个代表人物,川端康成,还有一个春上村树。另外一些,我读过文章,但是说不出作者名字,我的记忆拒斥这样的信息。我从来不读任何类型的恐怖故事,这就排除了好些日本通俗作家,包括那些响当当名气逼人的作家。我抵制一切暴力,包括游戏中的暴力。在生活中我极为害怕暴力。恐怖的声响,都引起我神经的痉挛。也许,说起话来都不免夸张,我多数时候是不动声色的,算命先生说我很稳重,这确是实事求是。内心动荡是不为人所知的,如果我不在文章里说出来,也不找人倾诉,谁又会知道我对于暴力的感觉呢?噪声,嗓音,鸟叫,虫鸣,一切超过预期强度的响动,都令我心惊肉跳。我对于暴力的畏惧,到了为自己所不耻的程度。我的耻辱感就是暴力强加给我的。小时候的邻里纠纷中,母亲被邻家的小子所攻击,用手捂着自己的头,嘟嘟囔囔地咒骂着,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感觉母亲头上在流血,心上也在流血,但是我始终木头人一样瑟缩着,不敢冲上去保护母亲,心里甚至还埋怨母亲竟跟恶人交手。这是我一生所遭遇的印象最深刻的暴力事件。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有没有可能洗刷掉这个耻辱。
只在此刻,我像一个良心发现的人一样,不经意地检讨自己的心灵,才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暴力的阴影下,耻辱的阴影下。我突然一下子理解了母亲的举动。她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交给别人,换一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回来?她也是在为自己雪耻:没有儿子的话,生再多的女儿有什么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法生育的人,生下一个女儿也就算雪耻了;但是能够生育的人,只能生下一连串的女儿,该是怎样的耻辱呢?母亲换掉了我的妹妹,没有换掉我——她是说差点换掉我——也许是因为她要看着我经受她所经受的耻辱。我从来不把人性看得过于伟大,那是因为母亲,脚上永远沾着泥土的母亲,经历了一个女人所能经历的大部分血腥生活:家庭里的暴力,社会上的暴力。
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儿,又一个女儿。我感到奇怪:父亲没有什么女性气质,为什么命中注定只能有几个女儿?我当然懂得生育科学,但人人都喜欢在科学之外有所发现。我发现好多男性气质特别强的男人,特别是一些有权有势的男人,都只能生下一个女儿,我想从别处应该能够找到原因。这些男人一定也像在作品中自供的作家一样,本性上也有懦弱,就像我虽然十分懦弱害怕暴力,本性上却又有强硬的一面一样,上帝给人类一个互补的生育,是为了达到生命内在的和谐。母亲时常抱怨说,她生了几个女儿受了婆婆的好多气。当时我是不相信的,因为我们只听到母亲的一面之词,并没有听到过婆婆对母亲的咒骂。现在我终于相信了,因为婆婆的无言其实就是一种暴力:冷暴力。母亲没有上过大学,她不可能找到一些学术性的概念,来为她自己的遭遇鸣不平,反而只得到我们这些子女不置可否的微笑。
母亲像只强悍的母鸡一样护着自己的一群女儿,我却觉得她令人压抑的沉默、过分高亢的歌唱声音,都是一种暴力。一个从母亲的胎胞里出来一无所有的人,在生活的田园里将面对着怎样可怕的情景啊。恐惧使我学会了依附,使我找到了力量。当我拥有了知识之后,我就一下子感觉脱胎换骨了。我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世界和平的标准音高、音色和音调。我,只是识了几个字,居然就拿自己虚无缥缈的一套生活准则,去框定母亲的生活,母亲的情感。我不能感受母亲的耻辱,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为母亲雪耻,而只想着母亲加给我的一切不幸。没有母亲,我哪里会出生呢?我就是成人之后,依然这样想,并且在大学时候的家书里质询父母,被他们大大地教训了一番。这是我无法抹掉的又一个耻辱,母亲永远不会在我面前重提的。
我对于日本的憎恨,就像对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的憎恨一样。一切耻辱和罪过,都来自于暴力。但是现在,我对这个世界已经不那么抵触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都沾染了暴力倾向。我对暴力给人类带来的悲哀增加了许多的同情。那些带给我耻辱的人,我会离他们远远的。他们像是那些必将落入社会丛林里的怪物一样,从文明社会隐没了踪迹,我们各自走上了命定的道路,我向高处的和平地带走去,我远离了密林里的危险,远离了围捕的生活,我走上了一条孤独的路,寂静的路,没有人知道这是我的灵魂飞升之路,我的重生之路。
到了现在,我到处都逢着笑脸,到处都看到阳光。看到阴天的时候,我知道躲在家里,看到或者听到暴力的时候,我转过脸去。世界没有什么改变,暴力永远随处可见,但是我已经改变了,我处在暴力的包围之中,自己也变得暴力了。这就是世界的真相,这就是人性的本质。然而说到底,我知道,我还是会认识到自己的软弱本性和理想气质,我还是会回到理想当中,从和平之中来,到和平当中去。
来中财当版主都一个月了,也没有发表什么议论,发点什么文章。朋友说:咋不见你新作。其实我何尝停过笔,只不过不想把这些徒劳的东西发出来,给自己的心添乱罢了。随便读读书,才是最享受的。但是读书,这时候也是非常吃力的事情了。因为不得不随时中断阅读,开始谋生的工作。时间永远不够用,身体永远疲惫不堪。我们每个人加诸自己精神的劳苦,算不算是一种暴力?
本来想写十分钟,结果一坐下来就是一小时。本来要做的工作,又得顺延下去。我的性格里还有好多负面的东西,包括拖沓的症状。但是想透彻一点吧,人要带着影子走路,我们要学会和疾病相处,而不被它所吞噬。在一定的时候,我深切地感到:疾病是另一种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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