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纪事》之—镜中(1)
一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飘萍找到了感觉,读得有声有色。这是她年少时手抄在笔记本上的席慕蓉的诗歌。 校外的小河边、柳树下,她曾长发及腰、粉面朱唇。她依着晚钟, 捧着手抄笔记本,也是这样读得有声有色。 而今她的手抄本早就不见了。捧在手里的全新的席慕蓉诗集,像一只轻薄的纸船,载不动许多往事哀愁。 幸而晚钟还在。 然而晚钟在病床上。他是一名X癌晚期患者。 飘萍有声有色地读着,她在晚钟苍白的脸上看到了专注的表情。她想,他一定是和她一样沉浸到回忆中去了。他苍白的脸上甚至微微泛起了血色的红晕,依稀扳回了一点他年轻时的俊朗。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纵然一切终将消失,此刻定当铭记。飘萍几乎是怀着一种神圣的个感觉,愈加投入地朗读着。晚钟的脸愈发红了,看上去有点激动,他微蹙着眉头,情不自禁地向着飘萍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飘萍赶紧握住了他。就算此刻无忧闯入,她也不惧怕她误会。与她相比,飘萍觉得无论何时何地,自己就应该是赢家。 “飘萍……”晚钟握着飘萍的手,几乎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地呼唤了她一声。他在病床上微微蠕动了身躯,然后整个人都坍塌下去,颓然躺在病床上。晚钟把握着飘萍的手也松开了。飘萍觉出一手潮湿的冷汗。 一股不好的味儿悄悄地在病房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飘萍嗅了嗅鼻子,被迫停止了朗读席慕蓉。 “无忧……”软下来的晚钟在病床上虚弱地呼唤。 无忧去医院超市买成人纸尿裤了。准确地说她是识相地给晚钟和飘萍腾出了情感旖旎的时间和空间。 “无忧不在,晚钟你要做什么和我说……”飘萍把席慕蓉诗集放下,稍稍前倾着身子对晚钟说。她自己知道,她有点僵硬,也有点索然。她的话完全没有刚才朗读诗歌的热情,甚至没有基本的温度,而只是一个必须启动的冰冷程序。她的僵硬的身体前倾动作,恰恰是本能渴望后退的反向反应。飘萍知道,她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晚钟。她为此悲哀而不能自已。 二 幸好无忧很快回来了。 无忧拎着一大包成人纸尿裤,一推开房门,一吸鼻子,一愣,就扑到晚秋病床跟前来了。 “无忧……”躺着的晚秋又轻唤了一声,像做错事的孩子,“我山洪暴发了。” 病房里此时已臭不可闻。 “没事没事,我来给你弄干净。”扑在病床上的无忧像母亲对待孩子般手捧在晚秋斑白的两鬓处,她旁若无人地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立起身来,准备揭开被子。无忧看到了局促而僵硬地立在一旁的飘萍。 “飘萍,你能帮忙吗?”无忧毫不掩饰地问飘萍,就像她和她都是晚钟的宠妃爱妾,她们像姐妹一样一起协力伺候他,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是,飘萍看了一眼无忧,又看了一眼躺着的晚钟,她觉得自己说不出话也挪不动脚,但实际上是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她只咕哝了一个字:“我……” “行,那我来弄,你出去吧,这味儿也不好。”无忧一点尴尬没有,一点抱怨没有,就把飘萍请了出来。她的《席慕蓉诗集》也没有带出来。 三 飘萍没有叫车,她泪流满面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钟早已不是过去的晚钟。在她以为他被她朗读的诗歌唤起美好回忆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癌症患者。无忧是他的妻子。她毫不介意。她温存有加。飘萍想我谈何赢家?但她究竟输给了谁、输给了什么呢? 二十三年前,飘萍和晚钟是大学校园里一对人人羡慕的才子佳人。那时候飘萍想,如果一直读大学永远不要毕业就好了,因为永远不毕业就可以永远风花雪月地和晚钟谈恋爱。但还是要毕业了。飘萍的父亲对她说,这个男孩子是没有上海户口的,爸爸现在还没有能力把他和你一起办到日本去留学。然后又对她说,你自己考虑。飘萍在所谓考虑开启的第一时间就有了答案,我之所以需要时间考虑,那是因为我一定会放弃。这个考虑的时间,不过是走一个给别人交代也给自己交代的程序。在走这个程序的过程里,好朋友无忧就来和她说:“如果你要和晚钟分手,请你把他让给我。”无忧从年轻就是这么直白。她的直白有时简直会让飘萍负气,忍不住会产生一丝想噬咬她一口的冲动。 “你觉得我和他分手,他就一定会要你吗?”飘萍冲着无忧咬了上去。 无忧浑然不觉,嫣然一笑,她说,“会的。” 四 飘萍和晚钟分手,他对她说,“我会永远爱你。”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又和无忧恋爱,并且结婚了,并且两人都留在了上海,买了房子,有了户口。漂泊岁月里,飘萍一直想找机会质问晚钟一句,“你不是说永远爱我吗?”明知早已没有资格,却仍然有十分底气。原来天生只允我做负心女,不许你做负心郎。飘萍有时会对着镜子一边拔掉鬓角的白发,一边嘲笑自己。她从三十六岁就开始长白头发了。她去了日本。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纪,草草了事结了婚,又匆匆忙忙离了婚。她在不知第几次对镜拔白发之后,就在邮箱里把那个早就想质问的问题冲着晚钟发了出去。 时隔多年。事隔多年。没先到晚钟平静而肯定地回复了邮件:“我是永远爱你。”没想到无忧也平静而肯定地给飘萍发了邮件:“我也知道他永远爱你。”飘萍泫然欲泣而哭笑不得。是假的吧?把假的做得跟真的一样,就成了真的了。但无论如何,她又成为晚钟和无忧的朋友了。 在他们的家里。三人坐在沙发上,飘萍坐一侧,晚秋和无忧同坐一侧。飘萍给他们说着在日本的各种故事,他们夫妻俩饶有兴味地听着。无忧不时掰一片桔子喂到晚钟嘴里,晚钟愉快地吃桔子,顺便吻一吻无忧的手。 “我是永远都爱你。”飘萍定定地看着这对相依相携的夫妻,就又开始怀疑晚钟的话了。 “这不矛盾。”晚钟微笑地看着发愣的飘萍说。 “这是不矛盾。”无忧说,顺便也掰了一片桔子塞进飘萍嘴里。 他俩现在的确是夫唱妇随了。 过分坦然未必不是另一种虚假。有时飘萍会这么想。她觉得自己没有晚秋和无忧那么坦然高尚,而且相比之下显得自私,甚至有点龌龊。但起码我是真实的。可我又怎么证明他们不是真实的呢?飘萍反复思量。她不能不思量。她一思量过多,就开始了侵略和掠夺。 那时候晚秋还没有病。人到中年,器宇轩昂而温文尔雅。他说过他是永远爱我的。飘萍揣着这句话,像执着一面必胜的大旗。 布局。邀约。红酒。丝绸睡衣。席慕蓉诗集。飘萍她只等将晚钟诱入局中,手到擒来。 啼妃2018.5.24
(注:虽然发稿但不参与加精与计酬谢谢;没有一一回复的习惯谢谢;另不喜者勿阅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