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荠菜饺子 (外一篇）

冰峰雪鹰

                  十字绣

       从来极少有电话的猛子，这天中午突然接到一个传呼电话。

      电话那头问是不是阿琴丈夫，得到确认后，要他马上去人民医院。猛子慌忙招来的士赶了过去，太平间的台子上，一块大白布已盖在了阿琴的身上。猛子陡然一个趔趄，瘫软在地面上。

      迷离恍惚间，一幕幕以沫相濡的情景，重又映现在猛子眼前。阿琴长得并不漂亮，却也温柔可爱，更是甘愿含辛茹苦的人。每日下班回到工棚，阿琴那双手也没歇下，立马赶起了十字绣。

      猛子撞见后，免不得撇嘴说，整这玩意做啥？不如歇息会，顶多大个事啊？阿琴回了个眼神，依然舞动手臂，在白布上翻飞。猛子皱了皱眉头，大步走到棚壁的开关前，一把扯亮了电灯。

      其实早年间，猛子跟学过一个画师，描过笔墨。跟学半年多，画师说猛子有灵气。可是，家里太愁钱，容不得虚头巴脑的。且村里跟师的又少，阿爹一声断喝下，猛子无奈地拧断了想头。

      收拾完了歇下，阿琴拿起那副图样，笑笑说，你看看，多洋气喜庆啦。猛子随意扫了一眼，她的身旁积了一团花花绿绿的线，不由得打趣说，有这兴头儿，不如缝件花褂子也比这强些哩。

      一阵热闹的电视声响，从工地值班房传来。猛子一个激灵，跑到那里。猛子打着哈欠往回走时，经过路灯，突然瞧见阿琴坐在下面，一针一线绣着。猛子靠近了就说，你咋的跑出来了？

       阿琴歉然一笑说，这里的灯亮着，好做活哩。猛子挽了一把阿琴的手臂，说，真是的，你这是做啥？回吧，天都好冷了。阿琴不太情愿收拢了线团，卷好绣布，拍打身子傍着猛子离开。

      一次夜间，猛子突然迷糊醒来，见阿琴仍在飞针走线，大惊。叫到，快来睡，明天上班哩！阿琴柔声道，你睡吧，我在超市的活又不重。又一次，猛子起来小解，张眼瞧，没见阿琴身影！

       披了衣去外面找，阿琴又傍在了灯杆下。猛子急急跨了上去，伸手一把拽了女人，说，贼冷的，快回！要冻坏身子啊？阿琴嘻嘻一笑：不是有你嘛，咋会的呢？猛子没吭声，瞪了她一眼。

       又是灯杆下飞线，猛子怨了阿琴，说，把眼整瞎呀？阿琴得意展开小半块绣品，点着上面说，祥字绣到羊了，很快就妥了。猛子不想扫她的兴致，说：绣在工棚里绣，别把身子骨搭上。

       阿琴说，你白日要爬高走低，亮灯晃眼的，睡不沉咋行啊。说了却催猛子快睡，又说，别等了，再扎几针就成了。谁说亮灯睡不来的？猛子生气了，上前一把搂住了阿琴，差点扎了手。

       十字绣成了阿琴唯一的话题。她不时地把绣成的图形，举起给猛子瞧。又张大眼问，说，还没走样吧？还问，你看，是挂客厅还是卧房？完工后，再装个框裱一下，喜庆气就带回家了。

       阿琴被送去火化了，猛子颓丧回到工棚。工友们闻得了他的悲事，个个默然不语，唉声叹气了整个夜晚。暗淡的灯亮下，猛子缓缓展开那幅《吉祥如意》的十字绣，鼻腔里浸满了酸涩。

       工地结工了，猛子抱着塑料骨灰盒，带着十字绣回了家。猛子把十字绣挂在卧室，阿琴飞针走线的情态，立刻浮现出来。猛子突然感到，阿琴全是为赶绣活，蒙花了眼，不留神遭了车祸……

      这以后 ，猛子到乡巢河砂场做活，歇了工也绝少走动。时日一长，邻居二婶带了个女人，找上门来。踏入屋里，两女人不觉一愣：猛子端坐在小饭桌旁边，埋了头绣着一副十字绣哩。

      再打量客屋的四面，女人像的十字绣有四幅。两女人一下惊傻了，相对而视。猛子大约觉得失了礼，连忙招呼坐下。两女人又对视了几眼，点了点头，浅浅笑笑，一言不发退出了房间。

      猛子成了花痴的传言风起，说他的神经出了问题。难怪不出门，窝在屋里，敢情想女人想癫了，绣了满屋的显背露腿女人。听了这些，村民找各样的由头，纷至沓来，看绣的半裸女人。

      看着各式姿态的绣像，怎么去瞧，女人的脸盘好是眼熟！有人很快想了出来，拍手叫道，这不是阿琴吗？好多村民发出了感叹，说，怪像的。几个女人说绣像的神似时，还不觉流了泪。

       阿琴去世一周年，忌日来临。猛子早早爬上栖凤岭的寺庙，给阿琴做超度。大殿前，猛子呈上半裸女人的十字绣，向观音拜了三拜。对屋烧香的甚是好奇，偷偷瞄几眼，顿时明白大半。

       那人没与猛子搭话，先行快走出了殿门。猜疑回望间，猛子还在那里跪拜叩头的。那人回了几次头，消失在殿外。他早听闻了猛子的事情，也曾唤起同情，但没料到，猛子竟如此呆傻！

      说来凑巧，先前陪二婶的女人，回头要嫁给猛子了。猛子没作声，只低着头绣半裸女人。那女人抻抻衣服说：还绣阿琴做啥？绣我嘛，这衣服，这模样还不乖致吗？猛子依然勾头没瞧她。

       不料想，女人三两下甩开那身衣服，只剩下胸兜和裤衩，扭身立在猛子眼前。瞧这番情景，猛子只好歇了手，呆在椅子上。
       到了晚间，女人闪入卧室，柔声唤了唤猛子，噙笑爬上了床。

       女人掀开了被子后，顿时大惊失色，尖叫了一声。床上铺了一副大十字绣，绣了个裸露的阿琴。只见阿琴抱着一颗赤红的心，眉眼幽怨深深。瞧那副情态，犹在身旁。女人震得心儿乱颤。

      女人慌忙穿好衣服，卷上了行李，趁夜走了。猛子也没打招呼，更不相送，由她的身影消失殆尽。不久后，赶来了记者。找猛子聊谈，却不愿意对话。无奈何，记者只好拍拍照告辞了。

       动静似乎大了起来，一个收藏家开着车找上了门。他对猛子说，他要收购民间工艺，话如春风吹拂。猛子却滴水不漏，呆若木鸡。收藏家拍打他的肩头好一阵，摇头走了，连水也没喝。

      村里人出外遇见猛子时，只见他只兜着条裤衩，一脸茫然，咧着嘴，披着一幅全裸女人的十字绣，在村里满到处晃悠。
                                 荠菜饺子                 
       山道之畔，村舍红灯笼高挂。抬眼张望，骡子房屋前，只见雪花飘落。猛子一怔，不觉纳闷，这个骡子怎不整喜庆点哩？
      大年30了，骡子总回来吃团圆饭呀。猛子顾不得许多了，疾走几步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屋里灯光昏暗，显得有些冷清。
      猛子站在门口，叫唤了：骡子，回来咋不吱声？哥给拜年了。
      从里间迎出30出头的女人，伸着沾了面粉的双手，一脸带笑说，是猛哥啊，您来了，坐坐坐。一转身泡上豆子芝麻茶，端在了猛子面前。
      猛子沉着脸色，坐在了一旁，捧起茶杯暖起手来。
      女人擦着手上的面粉，不时尴尬地打量猛子。怎么回事？骡子他还没到家呀？猛子瞧了她问了，又不停转动手中的杯子。
      他捎来话说，要加班又买不着车票，可能回不来了。女人瞥了一眼从卧房出来的女儿，话语里像含了隐隐的一丝埋怨。
      唉，不知道请个假么，真是……猛子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了。
      女人搓着厚实的手，一脸歉意的说，猛哥，多不好意思，那欠的钱，没跟您及时送去，大落雪天的，还劳烦您跑来一趟。
      骡子他咋整的，家家都团圆，扯个谎又不吃亏！遇上啥么难处，好商好量的，何必咧?猛子连喝了口茶，语气充满责怪。
      那是那是，在村上，谁不知道猛哥的为人啦。女人嫣然一笑，枣红的脸庞上，温柔毕露。猛子瞧在眼里，不觉间怦然心动。
       猛哥，大过年的，您还在奔波，年夜饭也吃不好了，我去下点荠菜饺子，一块吃吧。女人妩媚一笑，撩了发梢，去了里面。
       别别忙乎，俺一会回家就整。猛子听说是荠菜饺子，顿时想起了老娘往昔过年给做的，一股浓稠的触动，突地涌上了食道。
       女人扎进了厨房，猛子转过头问一旁瞧书的女孩，娃子，你爹过年也不回家，点心也没捎，你想也不想啊？写过信去没？
        没写，妈妈不让，我也不想。妈妈说，今年他又不回家，连工钱也没捎半个。女孩说着说着，生气丢开了书本，嘟着嘴。
       定是事先教她说的。猛子忽而想到，太难为娃子了。噼啪啪…… 外面响起了阵阵鞭炮声。嗨，这窝囊的年夜饭啦。猛子咽下最后那口茶渍，五味杂陈，觉得了一份难堪，低头无语。
      热腾腾的饺子端来了，滚滚实实的。女人摆在了猛子面前，递出筷子。猛子还真饿透了，夹了就往嘴里塞。女人见了，无意扑哧笑了，说，还担心嫌弃来着，不想，猛哥还挺随缘的哩。
      嗯嗯，还真够香，好多年没吃上了，解馋，解馋！猛子也豁嘴笑了。跟素馅一般的饺子，他一气吃了一碗，连拌醤也不沾。
      女孩很快放了碗，冲着猛子抿嘴笑了笑，说，叔，您和我妈边吃边聊吧。妈，我到邻居看春晚去了，你再给叔添上点。
       这拐歪骡子，咋死活不着家呀！猛子霎时眼热起来，一眼朦胧，有力搁了碗，又嚷了一句：他哪根神经烧坏了，咋成这样？
      女人默默地收拾着碗筷，擦拭着桌子，一句话也没接，脸色平静，仿佛是习惯后的坦然。然而，眉眼深处，隐含了幽怨。
      猛子没心思掏烟抽了，涌动的是屋里洋溢着的女人味。女人扭着丰韵的身段，又端来熬熟的玉米棒子，轻轻放了他的当前。
       远处的午夜钟声响过，女孩进家后打哈欠睡去了。骡子真是个混球！多么体贴的女人啦，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猛子妒忌中不免激动起来。眼前就剩下他和女人一起，猛子很不自在了。
      猛子一下站起身来，在房里踱来踱去。女人默默瞅着他晃动的身躯，脸色泛出了玫瑰红晕，淡淡的，煞是让人喜爱不已。
      唉，他媳妇，我也说不出口。你说这事这事，咋个整啊？夜已深了俺可得回了。猛子鼓了最后的勇气说了，还搔搔脑瓜。
      女人没接话，从里屋拿出一张纸递了过来，猛子连忙展开。啥？离婚协议？猛子瞧了一旁的女人，疑惑地问：这是——
       他电话都没打，就捎来了这个。说了，女人眼圈红了。缓缓又说，娃子被瞒着还不知道哩，大过年的，怕伤了她的心啊。
      这几年，骡子在外花心了，猛子早有所耳闻，他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猛子拿着协议书，手不住抖动。女人猛地抽动了鼻子，从兜里抠出个布包来，端庄递上，说：欠下的钱俺还给你吧。
      猛子瞅着那只布包，静静地未动。女人吟吟地说，3千块钱，还差3百，是想做娃子的学费。不过不打紧，俺会另外借的。
      猛哥，你说，俺守了3年活寡，还能为那昧天良的么？也不说啥名分了，娃子也睡了，猛哥不嫌弃，将就屋里过过夜吧。
       你你，村长铁哥说的原来是你？你答应啦？哎呦，俺都整糊涂了。呀，那那，跟娃子说过没?娃子都大了，肯应允的么？
      女人眉梢忽而一跳，翘了唇角，倾上前拉扯了一把，将挺挺的胸脯依偎在猛哥宽厚的胸膛里……

徐得荣

还是坐在沙发上看字舒服。老师的微小说却不小。小说充满浓浓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让人不觉沉醉其中。笔力浑厚，学习了。

夏冰

生活气息浓郁，对人物的中心点抓得比较准。比如十字绣，读的同时，你可以感受到很多东西。到后来，十字绣就不仅仅是十字绣了，而是成为某种指代，某个象征。

林小白

大抵人都是这样的，一些场景在生活里很常见，夫妻之间，一些小细节都很平常，然而，这个人一旦彻底从这个世界告别，你再也看不到的时候，一切又变得不寻常起来了。此情可待成追忆。那个人，也就只能成为记忆了，在记忆里疯魔，是痴情，是傻？当猛子整天在绣自己心爱的女人时，眼泪会忍不住。小说的韵味顿时凸显出来，情感也被文字里凸显出来的深情牵动。何谓深情？也许就是这一种吧。
第二篇主人公的名字还是猛子，又似乎不是。封建礼教在爱情面前，有时候可以忽略不计。当再次遇到心爱的女子时，猛子依然会像个刚谈恋爱的小伙子，令人动容。也许，这也是前一篇的涅槃吧。很久没有读到这样好的小说了。问候

zizhu

1.以十字绣为媒，传递的是深情的爱。爱到深处已成痴。小说人物塑造很有个性，爱之浓处，入心蚀骨。十字绣里的风雨，个中滋味，唯有画中人懂。孤独中成痴成魔，感天动地。

2*荠菜熬过冬，才见碧绿。婚姻里的败笔，含泪饮下，荠菜饺子在锅里翻滚，情感在起伏。有情人在碧绿里见真情。

冰峰雪鹰

夏冰 发表于 2018-5-27 16:43
生活气息浓郁，对人物的中心点抓得比较准。比如十字绣，读的同时，你可以感受到很多东西。到后来，十字绣就 ...

感谢版主指导！由衷感谢！湖南人最喜红烧肉，给贤弟端上来吧！

冰峰雪鹰

林小白 发表于 2018-5-27 18:34
大抵人都是这样的，一些场景在生活里很常见，夫妻之间，一些小细节都很平常，然而，这个人一旦彻底从这个世 ...

我被老师悉心又细腻的指导深深折服！感谢的话难以言表，唯有祝福永恒！

冰峰雪鹰

zizhu 发表于 2018-5-27 21:19
1.以十字绣为媒，传递的是深情的爱。爱到深处已成痴。小说人物塑造很有个性，爱之浓处，入心蚀骨。十字绣里 ...

老师自己的创作大面积丰收更值得佩服！

冰峰雪鹰

徐得荣 发表于 2018-5-27 16:41
还是坐在沙发上看字舒服。老师的微小说却不小。小说充满浓浓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让人不觉沉醉其中。笔力浑 ...

谢谢徐老师首席指导！端一杯热乎的豆子芝麻茶（擂茶），请！

冰峰雪鹰

谢谢老师的鞭策！谢谢老师的抬爱！

暴雨迎风

小说细节刻画很传神，语言很有韵致，人物立体生动，好小说！！！

冰峰雪鹰

暴雨迎风 发表于 2018-5-28 15:09
小说细节刻画很传神，语言很有韵致，人物立体生动，好小说！！！

谢谢老师不吝指导！“韵致”一词有点飘了

zizhu

冰峰雪鹰 发表于 2018-5-28 14:27
老师自己的创作大面积丰收更值得佩服！

惭愧，几篇小文字而已，祝安！

喻芷楚

小说韵味深浓，情感深沉，学习！问好老师！

zizhu

加精理由：1.以十字绣为媒，传递的是深情的爱。爱到深处已成痴。小说人物塑造很有个性，爱之浓处，入心蚀骨。十字绣里的风雨，个中滋味，唯有画中人懂。孤独中成痴成魔，感天动地。

2*荠菜熬过冬，才见碧绿。婚姻里的败笔，含泪饮下，荠菜饺子在锅里翻滚，情感在起伏。有情人在碧绿里见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