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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卖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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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8-5-31 12:16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4年前,《卖米》经权威文学刊物《当代》杂志发表后,引起轰动。而《卖米》也被当时的读者评为“可入选语文教材”的佳作。本文没有华丽的词藻,内容却真情流露,打动人心,可惜作者走得太早了,愿她在天堂过得幸福。


本文刊登于《读者》2005年第二期


  注:《卖米》曾获得北京大学首届校园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在颁奖现场,获奖者并没有出现,而是由她的同学们在寄托哀思,那气氛已经不是在颁奖,而是在开追悼会了。一时间,沉默覆盖了北大的整个阳光大厅。
  至此,我才知道获奖者在2003年非典期间就已身患白血病离开了人间。


1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把我叫起来了:

  “琼宝,今天是这里的场,我们担点米到场上卖了,好弄点钱给你爹买药。”

  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看窗外,日头还没出来呢。

  我实在太困,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隔壁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母亲在厨房忙活着,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油烟味飘过来,慢慢驱散了我的睡意。

  我坐起来,穿好衣服,开始铺床。

  “姐,我也跟你们一起去赶场好不好?你买冰棍给我吃!”

  弟弟顶着一头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跑到我房里来。

  “毅宝,你不能去,你留在家里放水。”

  隔壁传来父亲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咳嗽。

  弟弟有些不情愿地冲隔壁说:

  “爹,天气这么热,你自己昨天才中了暑,今天又叫我去,就不怕我也中暑!”

  “人怕热,庄稼不怕?”

  “都不去放水,地都干了,禾苗都死了,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父亲一动气,咳嗽得越发厉害了。

  弟弟冲我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就到父亲房里去了。

  只听见父亲开始叮嘱他怎么放水,去哪个塘里引水,先放哪丘田,哪几个地方要格外留神别人来截水,等等。


2


  吃过饭,弟弟就找着父亲常用的那把锄头出去了。

  我和母亲开始往谷箩里装米,装完后先称了一下,一担八十多斤,一担六十多斤。

  我说:“妈,我挑重的那担吧。”

  “你学生妹子,肩膀嫩,还是我来。”

  母亲说着,一弯腰,把那担重的挑起来了。

  我挑起那担轻的,跟着母亲出了门。

  “路上小心点!咱们家的米好,别便宜卖了!”父亲披着衣服站在门口嘱咐道。

  “知道了。你快回床上躺着吧。”

  母亲艰难地把头从扁担旁边扭过来,吩咐道,“饭菜在锅里,中午你叫毅宝热一下吃!”

  赶场的地方离我家大约有四里路,我和母亲挑着米,在窄窄的田间小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才到。

  场上的人已经不少了,我们赶紧找了一块空地,把担子放下来,把扁担放在地上,两个人坐在扁担上,拿草帽扇着。

  一大早就这么热,中午就更不得了,我不由得替弟弟担心起来。

  他去放水,是要在外头晒上一整天的。

  我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场上有许多人卖米,莫非他们都等着用钱?

  场上的人大都眼熟,都是附近十里八里的乡亲,人家也是种田的,谁会来买米呢?


3


  我问母亲,母亲说:“有专门的米贩子会来收米的。他们开了车到乡下来赶场,收了米,拉到城里去卖,能挣好些哩。”

  我说:“凭什么都给他们挣?我们也拉到城里去卖好了!”其实自己也知道不过是气话。

  果然,母亲说:“咱们这么一点米,又没车,真弄到城里去卖,挣的钱还不够路费呢!早先你爹身体好的时候,自己挑着一百来斤米进城去卖,隔几天去一趟,倒比较划算一点。”

  我不由心里一紧,心疼起父亲来。

  从家里到城里足足有三十多里山路呢,他挑着那么重的担子走着去,该多么辛苦!就为了多挣那几个钱,把人累成这样,多不值啊!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除了种地,也没别的收入,不卖米,拿什么钱供我和弟弟上学?

  我想着这些,心里一阵阵难过起来。

  看看旁边的母亲,头发有些斑白了,黑黝黝的脸上爬上了好多皱纹,脑门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眼睛有些红肿。

  “妈,你喝点水。”

  我把水壶递过去,拿草帽替她扇着。




4


  米贩子们终于开着车来了。

  他们四处看着卖米的人,走过去仔细看米的成色,还把手插进米里,抓上一把米细看。

  “一块零五。”

  米贩子开价了。

  卖米的似乎嫌太低,想讨价还价。

  “不还价,一口价,爱卖不卖!”

  米贩子态度很强硬,毕竟,满场都是卖米的人,只有他们是买家,不趁机压价,更待何时?

  母亲注意着那边的情形说:“一块零五?也太便宜了。上场还卖到一块一呢。”

  正说着,有个米贩子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

  他把手插进大米里,抓了一把出来,迎着阳光细看着。

  “这米好咧!又白又匀净,又筛得干净,一点沙子也没有!”母亲堆着笑,语气里有几分自豪。

  的确,我家的米比场上哪个人卖的米都要好。


5


  那人点了点头,说:“米是好米,不过这几天城里跌价,再好的米也卖不出好价钱来。一块零五,卖不卖?”

  母亲摇摇头:“这也太便宜了吧?上场还卖一块一呢。再说,你是识货的,一分钱一分货,我这米肯定好过别家的!”

  那人又看了看米,犹豫了一下,说:“本来都是一口价,不许还的,看你们家米好,我加点,一块零八,怎么样?”

  母亲还是摇头:“不行,我们家这米,少说也要卖到一块一。你再加点?”

  那人冷笑一声,说:“今天肯定卖不出一块一的行情,我出一块零八你不卖,等会散场的时候你一块零五都卖不出去!”

  “卖不出去,我们再担回家!”那人的态度激恼了母亲。

  “那你就等着担回家吧。”那人冷笑着,丢下这句话走了。


6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算着:一块零八到一块一,每斤才差两分钱。

  这里一共150斤米,总共也就三块钱的事情,路这么远,何必再挑回去呢?我的肩膀还在痛呢。

  我轻轻对母亲说:“妈,一块零八就一块零八吧,反正也就三块钱的事。再说,还等着钱给爹买药呢。”

  “那哪行?”母亲似乎有些生气了,“三块钱不是钱?再说了,也不光是几块钱的事,做生意也得讲点良心,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米,质量也好,哪能这么贱卖了?”

  我不敢再说话。

  我知道种田有多么累。

  光说夏天放水,不就把爹累得病倒了?

  弟弟也才十一二岁的毛孩子,还不得找着锄头去放水。

  毕竟,这是一家人的生计啊!


7


  又有几个米贩子过来了,他们也都只出一块零五。

  有一两个出到一块零八,也不肯再加。

  母亲仍然不肯卖。

  看看人渐渐少了,我有些着急了。

  母亲一定也很心急吧,我想。

  “妈,你去那边树下凉快一下吧!”我说。

  母亲一边擦汗,一边摇头:“不行。我走开了,来人买米怎么办?你又不会还价!”

  我有些惭愧,“百无一用是书生”,虽然在学校里功课好,但这些事情上就比母亲差远了。

  又有好些人来买米,因为我家的米实在是好,大家都过来看,但谁也不肯出到一块一。

  看看日头到头顶上了,我觉得肚子饿了,便拿出带来的饭菜和母亲一起吃起来。

  母亲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我知道她是担心米卖不出去,心里着急。

  母亲叹了口气:“还不知道卖得掉卖不掉呢。”

  我趁机说:“不然就便宜点卖好了。”

  母亲说:“我心里有数。”

8



  下午人更少了,日头又毒,谁愿意在场上晒着呢。

  看看母亲,衣服都粘在背上了,黝黑的脸上也透出晒红的印迹来。

  “妈,我替你看着,你去溪里泡泡去。”

  母亲还是摇头:“不行,我有风湿,不能在凉水里泡。你怕热,去那边树底下躲躲好了。”

  “不用,我不怕晒。”

  “那你去买根冰棍吃好了。”

  母亲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毛钱零钱来。

  我最喜欢吃冰棍了,尤其是那种叫“葡萄冰”的最好吃,也不贵,两毛钱一根。

  但我今天突然不想吃了:“妈,我不吃,喝水就行。”

  最热的时候也过去了,转眼快散场了。

  卖杂货的小贩开始降价甩卖,卖菜,卖西瓜的也都吆喝着:“散场了,便宜卖了!”

  我四处看看,场上已经没有几个卖米的了,大部分人已经卖完回去了。

9


  母亲也着急起来,一着急,汗就出得越多了。

  终于有个米贩子过来了:“这米卖不卖?一块零五,不讲价!”

  母亲说:“你看我这米,多好!上场还卖一块一呢……”

  不等母亲说完,那人就不耐烦地说:“行情不同了!想卖一块一,你就等着往回担吧!”

  奇怪的是,母亲没有生气,反而堆着笑说:“那,一块零八,你要不要?”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这个价钱,不是开场的时候也难得卖出去,现在都散场了,谁买?做梦吧!”

  母亲的脸一下子白了,动着嘴唇,但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了:“不买就不买,谁稀罕?不买你就别站在这里挡道!”

  “哟,大妹子,你别这么大火气。”

  那人冷笑着说,“留着点气力等会把米担回去吧!”

  等那人走了,我忍不住埋怨母亲:“开场的时候人家出一块零八你不卖,这会好了,人家还不愿意买了!”

  母亲似乎有些惭愧,但并不肯认错:“本来嘛,一分钱一分货,米是好米,哪能贱卖了?出门的时候你爹不还叮嘱叫卖个好价钱?”

  “你还说爹呢!他病在家里,指着这米换钱买药治病!人要紧还是钱要紧?”

  母亲似乎没有话说了,等了一会儿,低声说:“一会儿人家出一块零五也卖了吧。”

  可是再没有人来买米了,米贩子把买来的米装上车,开走了。


10


  散场了,我和母亲晒了一天,一粒米也没卖出去。

  “妈,走吧,回去吧,别愣在那儿了。”

  我收拾好毛巾、水壶、饭盒,催促道。

  母亲迟疑着,终于起了身。

  “妈,我来挑重的。”

  “你学生妹子,肩膀嫩……”

  不等母亲说完,我已经把那担重的挑起来了。

  母亲也没有再说什么,挑起那担轻的跟在我后面,踏上了回家的路。

  肩上的担子好沉,我只觉得压着一座山似的。

  突然脚下一滑,我差点摔倒。

  我赶紧把剩下的力气都用到腿上,好容易站稳了,但肩上的担子还是倾斜了一下,洒了好多米出来。

  “啊,怎么搞的?”母亲也放下担子走过来,嘴里说,“我叫你不要挑这么重的,你偏不听,这不是洒了。多可惜!真是败家精!”

  败家精是母亲的口头禅,我和弟弟干了什么坏事她总是这么数落我们。

  但今天我觉得格外委屈,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在这等会儿,我回家去拿个簸箕来把地上的米扫进去。浪费了多可惜!拿回去可以喂鸡呢!”母亲也不问我扭伤没有,只顾心疼洒了的米。


11


  我知道母亲的脾气,她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虽然也心疼我,嘴里却非要骂我几句。

  想到这些,我也不委屈了。

  “妈,你回去还要来回走个六七里路呢,时候也不早了。”我说。

  “那地上的米怎么办?”

  我灵机一动,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装在这里面好了。”

  母亲笑了:“还是你脑子活,学生妹子,机灵。”

  说着,我们便蹲下身子,用手把洒落在地上的米捧起来,放在草帽里,然后把草帽顶朝下放在谷箩里,便挑着米继续往家赶。

  回到家里,弟弟已经回来了,母亲便忙着做晚饭,我跟父亲报告卖米的经过。

  父亲听了,也没抱怨母亲,只说:“那些米贩子也太黑了,城里都卖一块五呢,把价压这么低!这么挣庄稼人的血汗钱,太没良心了!”

  我说:“爹,也没给你买药,怎么办?”

  父亲说:“我本来就说不必买药的嘛,过两天就好了,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

  晚上,父亲咳嗽得更厉害了。

  母亲对我说:“琼宝,明天是转步的场,咱们辛苦一点,把米挑到那边场上去卖了,好给你爹买药。”

  “转步?那多远,十几里路呢!”我想到那漫长的山路,不由有些发怵。

  “明天你们少担点米去。每人担50斤就够了。”父亲说。

  “那明天可不要再卖不掉担回来哦!”我说,“十几里山路走个来回,还挑着担子,可不是说着玩的!”

  “不会了不会了。”母亲说,“明天一块零八也好,一块零五也好,总之都卖了!”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辛酸和无奈的意思,我听得出来,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自己心里也很难过,有点想哭。

  我想,别让母亲看见了,要哭就躲到被子里哭去吧。

  可我实在太累啦,头刚刚挨到枕头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




作者简介:飞花,本名张培祥,北大才女,1979年生于湖南醴陵一个山区农户,自小于贫寒中刻苦学习,1997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学院,2001年攻读法学硕士,2003年非典期间患白血病,三个月后,年仅24岁的张培祥去世,北京大学在八宝山为这位历经磨难的才女举行了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主持人撒贝宁介绍其生平时,“全场恸哭失声”。张培祥生前曾有翻译和编写作品出版,并有小说、散文发表。文中描述场景皆是作者的亲身经历。




2#
发表于 2018-5-31 12:35 | 只看该作者
  读完了。感动。
  语言很朴素。让我想起叶圣陶爷爷写的《多收了三五斗》。
3#
发表于 2018-5-31 12:39 | 只看该作者

《多收了三五斗》

叶圣陶


       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般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者的几顶旧毡帽上。

  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摇船出来,到了埠头,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糙米五块,谷三块,”米行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里,你们不是卖十三块么?”

  “十五块也卖过,不要说十三块。”

  “哪里有跌得这样利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米象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出力摇船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

  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粜的好,我们摇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粜,人家就饿死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洋米,洋面,头几批还没吃完,外洋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

  洋米,洋面,外洋大轮船,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粜那已经送到河埠头来的米,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粜呢?田主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了雇帮工,买肥料,吃饱肚皮,借下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摇到范墓去粜吧,”在范墓,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不要说范墓,就是摇到城里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糙米五块,谷三块。”

  “到范墓去粜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范墓要过两个局子,知道他们捐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捐,哪里来的现洋钱?”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的粜价是七块半,今年的米价又卖到十三块,不,你先生说的,十五块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比七块半多一点吧。

  哪里知道只有五块!”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七块半吧。”

  “先生,种田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低,不要粜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洋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

  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下升上来,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五块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敞口船里的米可总得粜出;而且命里注定,只有卖给这一家万盛米行。米行里有的是洋钱,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洋钱。

  在米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斛子浅和满的争持之下,结果船埠头的敞口船真个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船那船之间的空隙的菜叶和垃圾就看不见了。旧毡帽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米送进了万盛米行的廒间,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

  “先生,给现洋钱,袁世凯,不行么?”白白的米换不到白白的现洋钱,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曲辫子!”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们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有现洋钱,只有钞票。”

  “那末,换中国银行的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中国银行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中央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钞票塞进破布祆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褡裢。”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米行,另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进万盛的廒间,换到了并非白白的现洋钱的钞票。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毡帽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洋肥皂用完了,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洋火也要带几匣。洋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十个铜板只有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要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粜米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的洋镜,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囝帽。难得今年天照应,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缴租,还债,解会钱,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馀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热水瓶。这东西实在怪,不用生火、热水冲下去,等会儿倒出来照旧是烫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米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叠钞粟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米行。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给赛璐珞的洋囝囝,老虎,狗,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洋铁喇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洋铜鼓,洋喇叭,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

  当,当,当,——“洋瓷面盆刮刮叫,四角一只真公道,乡亲,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洋布,特别大减价,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些回去?”

  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乡亲”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洋火,洋肥皂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听的洋油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绒线的帽子套在小孩头上试戴,刚刚合式,给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想买热水瓶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块块半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一块块半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么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啰嗦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要他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乡亲”还沾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万盛米行船埠头的自家的船上,又从般梢头拿出盛着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女人在船梢头煮饭。一会儿,这条船也冒烟,那条船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五块钱一担,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水灾,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粜七块半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粜出去了。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

  “为什么要粜出去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不缴租,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

  “也只好不缴租呀。缴租立刻借新债。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去缴租,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

  “田真个种不得了!”

  “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的。”

  “逃荒去,债也赖了,会钱也不用解了,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

  “谁出来当头脑?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脑的话。

  ”
  “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十五块,照今天的价钱,就是三担米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东洋人打仗,好多的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种田,到底替谁种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种的。

  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种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五块钱一担!’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八块钱一担,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末,我们的田也是拿本钱来种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田主白当差!”

  “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沾便宜,米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吃,就来吃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米,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

  “今年春天,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米么?”

  “保卫团开了枪,打死两个人。”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吃枪,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船回自己的乡村。

  船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来到这里停泊。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谷贱伤农”的古语成为都市间报上的时行标题。

  地主感觉收租棘手,便开会,发通电,大意说:今年收成特丰,粮食过剩,粮价低落,农民不堪其苦,应请共筹救济的方案。

  金融界本来在那里要做买卖,便提出了救济的方案:(一)由各大银行钱庄筹集资本,向各地收买粮米,指定适当地点屯积,到来年青黄不接的当儿陆续售出,使米价保持平衡;(二)提倡粮米抵押,使米商不至群相采购,造成无期的屯积;(三)由金融界负责募款,购屯粮米,到出售后结算,依盈亏的比例分别发还。

  工业界是不声不响。米价低落,工人的“米贴”之类可以免除,在他们是有利的。

  社会科学家在各种杂志上发表论文,从统计,从学理,提出粮食过剩之说简直是笑话;“谷贱伤农”也未必然,谷即使不贱,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双重压迫之下,农也得伤。

  这些都是都市里的事情,在“乡亲”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有的粜了自己吃的米,卖了可怜的耕牛,或者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缴租;有的挺身而出,被关在拘押所里,两角三角地,忍痛缴纳自己的饭钱,有的沉溺在赌博里,希望骨牌骰子有灵,一场赢它十块八块;有的来人去说好话,向田主退租,准备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穷光蛋;有的溜之大吉,悄俏地爬上开往上海的四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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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12:49 | 只看该作者
《多收了三五斗》也就是我们在读书时读到的那篇《粜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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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14:5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18-5-31 14:52 编辑

超版分享的这篇<卖米>,最近在网络上传得很“火”。本文以朴实的笔触,以亲历者的视角,通过对“卖米”过程的翔实陈述,反映的却是农民生活艰辛的现实。而且,这位作者因疾病英年早逝,命运多厄,都让人泪水涌现。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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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31 14:54 | 只看该作者
刘彦林 发表于 2018-5-31 14:51
超版分享的这篇,最近在网络上传得很“火”。本文以朴实的笔触,以亲历者的视角,通过对“卖米”过程的翔实 ...

是的。多年前读过的文章,最近又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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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31 14:55 | 只看该作者
老虎与小鱼 发表于 2018-5-31 12:39
《多收了三五斗》

叶圣陶

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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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15:00 | 只看该作者
农民是贫穷的代名词,以后希望不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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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15:13 | 只看该作者
认真读了全文,真正的朴实无华,却又让人痛到心底里。也许,这就是好文章的最根本的一条标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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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16:51 | 只看该作者
现实主义,或者超现实主义,无论《卖米》,还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都因为说出了生活和人群的残酷和疏离,而拷问了读者的良心。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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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17:35 | 只看该作者
越是平实,就越具有力量。其实用不着惊天动地,生活里平实的故事,就足够我们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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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19:30 | 只看该作者
读完,令人心痛不已。就是这平实的描述,才打动人心。天妒英才,好可惜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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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22:28 | 只看该作者
最近几天满眼都是“卖米”,到处都是转载,看来好东西不怕巷子深,用心的作品总是能引发共鸣的。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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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22:55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超版分享。
越是平实,越显现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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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1 15:28 | 只看该作者
之前读到了这篇文字,看得出一个北大学生的写作才华。从语言到布局谋篇,从现实意义到情感内涵,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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