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之路小故事之——最后一个名额
文:慕容彬
一
最近几天,徐建军心里那叫一个愁,用当地的话说就是“愁得连摇裤儿都没有了”。刘家屯子里愁的可不止徐建军一人,刘得富、刘更生、王桥友也是愁得连续好几天睡不着觉。
几只聒噪的夜莺在院后的梧桐树上不住地闹腾,田地里的蟋蟀、青蛙也跟着肆无忌惮起来,一个个鼓着腮帮子,有种不吵死人不罢休的趋势。
“明天的低保评议,哥几个有没有得到什么可靠消息?”
刘得富把嘴巴深深地附在水烟筒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优质的烟丝冒着火星子,刹那间香烟味弥漫了整个小院。
一边吸着烟,一边偷偷把目光瞥向发小刘更生和大舅哥王桥友。这一瞥的结果是,刘得富的心凉了半截:两人除了摇头,似乎没听到他说话似的。于此时,大舅哥王桥友媚笑着把小凳子往这边靠了过来,一双鼠眼盯着烟筒,哈喇子恨不得流下来。
“得富,你这烟怕是云南那边过来的吧,闻着味儿可真香啊,让我整一口呗!”王桥友嘿嘿地笑着,八颗错乱的门牙在灯光的映照下黑得发亮。
“哥啊,我说你就是个蠢瓜蛋子,饭都快要没得吃了,还有心思想着喝烟,来来来,拿去,拿去,喝死你得了!”
刘得富怒不可遏,恨铁不成钢的恨意更炽,他把紫竹烟筒朝王桥友面前猛地一推,烟筒里的水咕隆隆翻腾着,水花愤怒地飞出烟筒外,溅了王桥友一脸。
刺鼻的火药味呛得人难受,王桥友哪里还敢有半丝喝烟的想法,仓皇地抹去脸上腥臭的烟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水烟筒,颤巍巍地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无奈。
“哥呀,真不是我说你,四十来岁的人了,连婆娘都没求得一个,我都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一天除了睡觉抽烟喝酒,屁事不做,难道老天会无缘无故拉屎到你嘴里吗,你就真打算这样过完下半辈子?”
有这样一个大舅哥,刘得富感到欲哭无泪,要不是因为娶了他妹妹,早就和这臭名昭著的混蛋老死不相往来了。
“得富哥说得对呀,你也实在是太懒了,难怪连那年过半百、满脸褶子的张寡妇也瞧不上你!”
整个屯子里王桥友最恨的就是刘更生。
这家伙尖嘴猴腮,满脸的麻子坑活像被冰雹祸祸过。样子丑倒也罢了,他活脱脱就是一马后炮,落井下石的货,专拣下坡羊撵,是王桥友从小的冤家对头。
懒怎么了?要是你也跟老子一样无爹无娘、无妻无子、无牵无挂,你挣个金桥银山又有个卵用!
尽管恨得牙痒痒,可王桥友却不敢当着“衣食父母”刘得富的面说出来。若是背了他的话,不揍刘更生个皮开肉绽才怪!
明天就要开低保评议会了,身为组长,刘得富是左右为难。整个刘家屯子马上就要摘掉贫困村的帽子了,连那些大叔大妈都有好的思想境界,这两人却不然,他们为了那两块低保,今天和书记闹,明天和支书吵,这不,为了今年的低保名额,居然还死乞白赖上门来说情。一边是舅子,一边是发小,两头都不好把话说绝了。
做官难,做村官更难,做一个好村官就更难了!
二十年前娶了王美玉,就等于娶一送一,虽说这大舅哥没跟着在一起生活,可他却是懒得出奇,一天除了混吃等死外,再无所求。不但生活上要经常接济他,就连精神上也得时时提醒、照顾着。一晃二十年过去,别人家穷巴苦奔,基本上都过上了小康生活,可是他呢,倒是心安理得,情况一点好转也没有,这种死舅子也真是难找了。
至于刘更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虽然有个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可他的家庭情况确实不错,只是他有个很不好的毛病,就是爱贪小便宜。当下国家扶贫力度这么大,不识几个字的刘更生,倒是把相关扶贫政策了然于心。尽管在城里买了商品房,两个儿子收入颇丰,可他死活就是不拆家里的那栋危旧木瓦房,还把老母亲分了户,大家都知道刘更生的家境,奈于乡里乡亲,是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
徐建军原打算到刘得富家请他帮忙做做刘更生的思想工作,好让他把危旧房拆掉,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三人的对话。哪曾想刘更生竟然就在这里,钉子户王桥友也在,还真是邪了门了!
这三人齐聚一堂,必然是为了低保名额的事。
“得富哥,其实我也不想再要那个低保户的名额,不过你也知道,就我家那种情况,家里还有个常年多病的老母亲,一年光吃药就要好几千,娃娃们在城里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正常班,你说要是没有政府的补助,凭着我这病怏怏的身体,哪能养活得了一大家子人?”
刘更生说得情真意切,演技堪比电影里的那个谁。
“更生啊,咱们都是一起和稀泥长大的兄弟,说到吃低保,你说谁不想啊?咱们都是明白人,你家的情况屯子里哪个不晓得?我就不明说了吧?这次低保评议,你是不是应该主动退出来,把名额让给需要帮助的人?”
身为小组长,刘得富也是个仗义执言的人。
这几年乡亲们跟着驻村书记徐建军带着大家伙在政府的扶持下搞起了生猪养殖、茶叶承包、猕猴桃种植好几种产业,哪样不是搞得红红火火?如果按国家扶贫政策来说,整个刘家屯子已经达到了贫困村出列的标准,在这关键时刻,偏偏大舅哥王桥友和发小刘更生就横在其中,一个懒得出奇,一个整天哭穷,着实让人感到脸红。
“是啊更生老板,你不就是有一个有关节炎的老娘吗,养生病屯子里哪个老年人没有?还有你那间破瓦房,你死守着不拆,你在里面住过几天?还不是想搞点危房补助款?你儿子在城里有房有车,钱多得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还和咱穷老百姓争什么低保?”
听着妹夫也在指责刘更生,王桥友就坡下驴,趁火打劫,总算报了刚刚的讽刺挖苦之仇。
“呵呵呵呵!咱们的钱可是用汗水换来的,哪像你活的那么轻松自在,你是一个幸福的人呐,天天吃着百家饭,真让人羡慕得要死!”
一场男人间的口水大战就此展开,火药味十足。刘得富此时反倒默不作声了,静静地看着二人精彩绝伦的唇枪舌战。实际上,他也无计可施。
“臭不要脸的,你家里明明富得淌油,还争着吃低保,你不害羞我都替你害羞呐!”
“死懒虫,好手好脚的一天屁事不做,等着政府接济,蹭吃蹭喝,寄生虫,窝囊废!”
……
两人继续对骂着,听着实在没骂出什么新高度,刘得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我说两位祖宗,你们到底吵够了没有,要是吵够了就听我说几句!”
硝烟瞬间即止,两人被刘得富一声厉喝吓得不敢再说些什么,都停住了嘴,听着刘得富的训话。
刘得富是村里的带头致富人,又是组长,说话“落地一个坑”,做事雷厉风行,且别说他俩,就是驻村书记有什么事都得找他商量。再加上明天的低保评议会,两人都想从刘得富这里打副感情牌,是以两人心里虽是各种不忿,却也只能憋着忍着。
“要我说,你们俩合不合适吃低保,各人心里都应该有杆秤,自于这杆称你们怎么去称,都先想想村里那几个没有劳动力鳏寡老人。你们如果都想以后变成那个样子,吃低保倒也未尝不可……”
话是越来越难听,两人都是会听话的人,耳朵里像是被针刺一般,默默地低下了头。
听到这里,门外的徐建军再也忍不住了。
这刘得富虽是致富能手,可他毕竟没多少文化,说话也是粗鄙不堪,要是由他来做这两人的思想工作,只怕是适得其反。
“哟,我说哥几个,你们在这儿闲聊呐,我那里蚊子多,也是睡不着哩,咱们一起吹吹牛好不?”
三
一听是徐书记的声音,三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都把自己的凳子推给徐建军,同时殷切地说道:“徐书记,你请坐!”
徐建军也不客气,侧身坐在刘得富起身让开的凳子上,顺即慢悠悠地从兜里摸出一包“大重九”,撕开封纸,一下子抽出三根,每人递了一根。
“呵,大重九诶,我可是第一次抽这种好烟,嗯,香,太香了,味道果然不一般!”
王桥友将接过来的“大重九”横在鼻孔两翼,深深地嗅着,啧啧称赞着。或许是太沉迷于香烟味道的缘故,竟然连徐建军打火机伸过来给他点火也没反应过来。
“没抽过这么好的烟吧!这烟可贵着哩!一百块钱一包!”
对于今天徐书记破费给大家发“大重九”的表现,刘得富是见怪不怪,这位年轻的干部自从被派驻到刘家屯子,做事就异于常人。他带着乡亲们一步步改变了贫困村的面貌,用的方法令人感到不解,却又十分受用。
比如他刚来的时候冒着登寡妇门的流言和村东头毒舌妇马翠花连夜谈政策;又比如他和村西不愿意将土地流转栽刺梨的张大牛打赌掰手腕,谁输了就听谁的;再如他自掏腰包组织乡亲们修建了村里的第一个公厕……
王桥友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已经烧到一半,他不舍地看着未抽完的半截香烟,被烟熏得发黄的食指和中指往后一退,羡慕不已地说道:“这么好的烟,谁抽得起!五块一包的我一年也抽不上几回。”
“我抽的是皮烟,烧纸烟就等于烧钱,咳咳咳,呸呸呸!”
刘更生应和着,将手中的旱烟袋朝大家扬了扬。由于长时间抽皮烟,他的痰特别多,浓痰一口口吐在地上,霎时间让徐建军感到五味翻腾。
“更生、桥友两位兄弟,我有一个小问题想问一下你们,你们想不想天天都能抽这么好的烟?”
听到徐建军突如其来的问题,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呆在当场,不知如何作答。
“这个问题我来帮你们答好了,其实谁不想抽好烟,喝好酒呢,都想!只是这好烟好酒绝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靠咱们勤劳的双手挣来的。桥友哥,说到挣钱,你还真应该跟更生哥学学。他们一家都在城里上班,活虽然苦一点,可是一年下来也挣得不少,现在人家可是在城里有房有车的人,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看书记说得真诚,刘更生虽然有心反驳,可一回头看到冤家王桥友,随即脸色一变,洋洋自得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啦。钱在白崖(土音念ai第二声),不苦不来,咱们可是靠劳力吃饭,可不像某些人,坐吃山空,天天等着国家那两块低保金,再过几年,怕是要领五保金咯。”
刘更生的话字字如针,针针见血,不偏不倚插在王桥友的心上。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或许是伤之过痛,竟然被刘更生一席奚落话弄得簌簌落下泪来。其状之凄,难以尽诉。
“你他娘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招你惹你了,我现在无牵无挂,活着也是浪费粮食。算了,我不要什么低保了,今晚我到你家借一根麻绳,明天就脱贫了。”
王桥友骂诉交加,泪雨滂沱。他将酸水苦水一股脑儿倒出来,包括冤家对头刘更生在内,无不为之动容。
徐建军早就知道两人的隔阂,原想通过两人的互咬达到预期效果,何曾想这汉子情到深处,七尺男儿竟然不顾颜面、泪眼婆娑。
刘得富深知自家舅子的脾气,他虽然是个懒人,却轻易不会掉下半滴眼泪,看来他也不想这样窝囊活着,只是早就失去对生活的信心罢了。
趁热打铁,徐建军把早已“预谋好”的话说了出来:“前几天村里面经过多次商议,综合评估下来,屯子里今年有三个适合吃低保的名额,一个是又聋又哑的王老太,一个是双腿残疾的刘大爷,另外一个是……”
四
说到这里,徐建军故意停了下来。
“谁呀,最后一个是谁?”
王桥友和刘更生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是,是……”
徐建军耐住性子,仍然不说出结果。直急得两人如坐针毡,频频起身又悻悻落座。两人刚刚因为低保的事在书记面前舌战了一番,均已失尽了男人的脸面,是以都不愿表现得太过明显,不愿在彼此的面前跌志。
徐建军不傻,看出了问题的关键后,反倒不慌不忙,镇定地看着二人的表演。待断定两人都确定不再言语了,这才缓缓说道:“经过大家合议,最后一个名额是王桥友,他今年继续享受国家低保!”
答案终于揭晓,一家欢喜一家愁,王桥友难掩喜悦之情,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不过从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那经典的窃笑表情包时,在座的都知道了他在偷着乐。
刘更生则不同,他满脸的不乐意,狠狠地抽了一口叶子烟,用力往鼻孔一吸,浓烟瞬间吸进鼻孔,由于吸得太猛,被呛得连连吐了好几口痰,微微调整后,愤愤地看着徐建军,作势起身要走。
对于这个答案,刘得富也是万分不解,明明开会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今天书记是咋了,难道他是看在王桥友和自己是这种关系?可这也不是他一贯的作风呀!正思索间,却听得徐建军又慢吞吞的说话了:“桥友哥,低保的名额可以继续给你,可是乡亲们的意见很大,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说国家的政策不公平,说什么政府是在养懒汉,扶懒不扶勤!”
“我,我,我……”
王桥友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不知所措。
“更生哥,你也别生气,虽然没了低保名额,可我这里有一份工作,三千块一个月,活儿嘛,也不累,要不你就先将就干着吧。”
“什么工作?”
一听有这么好的事,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养猪!养得好的话年底送一头过年猪。”
听完徐书记的话,连刘得富也震惊了:养殖场的工人工资不是两千五一个月吗,什么时候变三千了?更何况也没开过年给养殖工人送过年猪的先例呀。转瞬一想,刘得富马上明白了徐书记的意图,看来他又要自掏腰包了。
“那怎么行,低保金就几百块钱一个月,养猪三千,还送过年猪,凭什么这么好的工作要给刘癞子?”
刚刚得到了低保的名额,原本正高兴着,那曾想徐书记竟然还有这种美差,给别人倒也罢了,居然给刘更生,这一点就是王桥友最不能忍的。这不是当面打脸是什么?
“为什么不能给我,我能吃苦,能干活,养猪我可是能手,你能行吗,难不成给你个活死人,臭懒鬼?”
刘更生也不示弱,两人针锋对麦芒,互不相让。
眼看两人逐渐落入设好的“圈套”,徐建军难掩心中的喜悦。扶贫先扶志,治穷先治愚,只有扶起了他们的斗志,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贫困的问题。
“书记,养猪我也能行,这份工作你就给我吧。”
王桥友认真的样子惹来刘更生的一脸不屑:“呵呵,喂猪,你能行吗?只怕是肥猪到了你手里也会变成瘦猪吧。”
明白了徐书记的意图,刘得富极力配合:“更生说得对,这份工作你肯定做不了,既然你拿到了低保,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得富,你到底站在那一边,还是不是我妹夫?胳膊肘往外拐!难不成你就真觉得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吗?”
怒气冲冲地发泄完,瞬间又觉得失理。这么多年来,自己确实一事无成,要不是今天和对头刘更生卯上了,还真说不出这么有底气的话来。
“好吧,既然你们都想做这份工作,虽然养猪只有一个空缺,那我就再努力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争取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吃低保和养猪,只能选择一样。另外桥友哥,如果我给你把工作争取到了,你可要多多向更生哥学习,以后也不准炒架!”
两人顿了顿,当即肯定地点了点头:“我选择养猪!”
徐建军缓缓从兜里摸出手机,一阵按急促的按键音过后:“喂,主任啊,你委托我找工人的事办好了,可是不是只差一个人吗,现在我们村有两个特别踏实能干的好兄弟,想请您帮帮忙想想办法,看能不能……”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徐建军起个大早,站在村委会的小楼上,他看得很清楚,去往镇上的羊肠小道,有两人背着背包,正肩并肩迎着朝阳徐徐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