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18-7-24 20:28 编辑
一 老家有个小地名,叫万斛坝。 说起万斛坝,最先想到的是一则关于“斛”的笑话:很多年前,县上在万斛坝召开春耕现场会,一位工农干部出身的领导讲话,读秘书写的稿子,遇到万斛坝,不认识斛字,将“斛”拆开读成“角斗”。三字“万斛坝”,从领导嘴里出来,成了四字“万角斗坝”。听者大多藐藐,也应付过去了。个别细心的人听出毛病,说给别人听,渐传渐广,成为笑谈。从此,家乡人自谑时,嘴上常常挂着万角斗坝。 万斛坝,在家乡方言里,不读wànhúbà,而读wàngfūbà。 年少时,问父亲:wàngfūbà,是什么意思?父亲逗我:知道孟姜女吗?这,当然知道,读一年级的我,坐在一、四年级的复式教室里,听父亲给四年级上语文课,曾听过《孟姜女哭长城》的课文。父亲继续说:孟姜女北上寻夫,走到这里,见山岭连绵逶迤起伏若墙,以为已到长城脚下,举目四望,不见丈夫,天长日久,站成了一座石像,后人便称这里为望夫坝。父亲指指天包寨旁石柱湾后的石笋:你看那石笋,像不像孟姜女?天包寨下石柱湾后靠山边,有三根石笋,从高到低,左右横排,最左侧的形态婀娜,顶上一株低矮横斜的松树,仿佛古代女子的发髻。我望了又望,不解:两根矮石笋,是谁?父亲笑:那是孟姜女一路带着的两个小孩,走得慢,掉到孟姜女身后了。说着,父亲回过头看看我:你们小孩走路,走得慢,老掉在大人身后。听父亲这样说,我也不管什么孟姜女、望夫坝,紧赶着追上前去,跑到了父亲前面。不知前世要修行多久,才有今生的父子相随。在父亲身边跑前跑后,听父亲讲望夫坝的古、吹望夫坝的牛,岂只是这一生这一世的缘份? 稍长,怕我读错写错老家地名,父亲专门重新解释:不是望夫坝,是万斛坝,斛,是古代的一种量器,也是容量单位,万斛坝,意思是说这个坝子每年要产一万斛粮食。 认真查斛字,才知道:唐朝及以前,斛是民间对石(dàn)的俗称,一斛就是一石(约60公斤),等于十斗。东汉时期许慎编撰的《说文解字》说:“斛,十斗也。”宋朝及以后,斛被改小,一斛为五斗。明朝时期张自烈编撰的《正字通》说:“斛,今制五斗曰斛,十斗曰石。”不管是一斛十斗,还是一斛五斗,对于常用升、斗的普通民众来说,万斛,丰盈得有些奢侈。当然,万斛坝之万斛,并不刚好就是一万斛,它不确指,而言其多。 乡村小地名,多由当地人随口叫出,或缘山川地理之形胜,比如鹰嘴岩、沙包梁,或依聚族而居者的姓氏,比如李家坪、罗家坡。万斛坝,有些奇特,隐含着许多我不知道的信息,我不知道老家何时开始有了万斛坝之名,我不知道是谁给它取了这么文雅的名字。因为无法弄清,熟悉而平凡的万斛坝,有时显得陌生而精致,令我生出许多一厢情愿的遐思:万斛坝,或是得意士子衣锦还乡高朋满座的酒后醉语,或是寒宅塾师月夜漫步前河岸边的诗意想象,或是扶贫济困积有余庆的富裕乡绅对上苍的感恩戴德,或是粗通文墨的贫穷农户盼望过上好日子的现实希冀……
二 万斛坝,在前河岸边。 前河发源于重庆城口,宣汉境内的前一百多里,两岸山高岭奇,沟深谷峡,以前称百里峡,现在叫巴山大峡谷。过樊哙镇,山势略缓,河也渐渐有了河的规模,河边偶有平坝,比如樊哙下场,就有毛遂坝。樊哙,西汉初年刘邦手下的猛将,鸿门宴上曾“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又“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据传刘邦封汉王,樊哙曾屯军前河上游,此地故以其名为名,传至今日。毛遂,战国时期赵国平原君的门客,与宣汉本风马牛不相及,但因其自荐出使南方楚国,被附会沿前河而下经过宣汉,曾在此坝歇息。 前河绕过土黄镇,两岸山势再变,岭愈低坡愈缓,起起伏伏湮没了高山耸峙的气势。土黄下场至百家潭,东岸缓山从河岸向后退却,宽处三四里,窄处一里半里,形成一个长约十多里的带状冲积大坝。这,就是万斛坝。 万斛坝的人家,多靠山面坝聚院而居。我的老家,在万斛坝的下坝,紧邻百家潭,背靠天包寨,前临响水凼,小地名叫磨子塝。几十户人家聚居的院落,被当地人称这老房子。 曾经,万斛坝是庞姓聚居的地方。庞姓在万斛坝的发迹,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户庞姓人家,住在万斛下坝,家境贫寒,男主早逝,只留下寡母与一位老实得有些憨愚的儿子相依为命。为维持生计,寡母从几乎拥有全部万斛坝田产的向家典了头牛来喂养。每天,儿子牵着牛,背着背篼,到百家潭放牛割草。一天回家,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元宝给母亲看。寡母大吃一惊,问:哪来的?儿子说:乌家洞里捡的,洞里还有蛮多。寡母暗喜,告诫儿子不要对人说,安排儿子每天将元宝藏在牛草下背回家。儿子守口如瓶,背了一年多,乌家洞里成堆成山的金银财富,全转移到了庞家,家里简陋的箱柜红苕过冬的地坑、灶边的柴堆、木床底下、猪圈楼上,到处都是,也不知有多少。后来,母子俩慢慢置买田产,一两代人的功夫,便从向家手里买下了几乎整个万斛坝。 这母子俩,就是我的先辈。 乌家洞里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金银财宝,为什么又不为外人所知,却恰好被我的先辈发现了呢? 据说,王三槐造反夺取县城后,派一标军马沿前河而上,去巴山大峡谷迎接从陕西杀过来的白莲教众。所过之处,人畜不留。当时拥有万斛坝全部田产的乌家豪族带着万斛坝的民众,藏身百家潭边的山洞,据险而守。王三槐的兵马围攻了两天,无法攻入洞中,便在洞外点燃洒满干辣椒面的柴草,向洞内灌风,将乌氏家人、家丁、一坝民众全部熏死而去。兵燹后,此洞被人们称为乌家洞,洞内死者众多,尸骨横陈,阴风飒飒,没人敢进。后据万斛坝的向家,以为乌家财宝早被白莲教抢掠干净,而我家那位老实得有些憨愚的祖先,不惧鬼神,放牛割草之余,钻进洞去,捡了一个大便宜。 现实世界,大家看多了老实人吃哑巴亏,觉得世道不公、人心不古,将美好的愿望寄予在反复加工的言说里。于是,民间传说,便有了许多老实人得好报的故事。万斛坝上庞家老实得有些憨愚的先辈,不期然捡了便宜,发了大财,便是传说。 传说多不可稽。但这些传说却被反复传播,成为万斛坝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只要说起庞姓,大家都能在嘴上搬演这出庞姓先辈发家的荒诞剧。查县志、族谱,庞姓先辈是从万源龙潭河迁来宣汉的。最初,在后河的新华、厂溪、石铁安家,然后其支属翻过白秀山到白马落脚,后又由白马而至土黄,在万斛坝繁衍生息,口攒肚积,勤勉持家,历经时日,渐成气候。 传说还可上溯。宣汉档案馆奉正明《巴蜀百家姓族谱文化》(达州宣汉卷)第97页载:“庞氏始祖宋时庞升迁湖北,元时庞荣自湖北麻城孝感宦游四川南充,其后子孙繁衍。明景泰2年(1451)兵变,普祯等三祯东渡,1451年普祯迁达县凉水井(今管村),1453年启显二祯迁太平龙潭等地落业。”据传:因为兵变,庞姓三兄弟(普祯、显祯、启祯)从南充向川东深处逃难。一日,逃至达县管村凉水井地带,三兄弟坐一老井边休息,老大拿出饭碗舀水喝,碗掉深井,普祯忽有所悟:既然老天爷把我的饭碗留在这里,我就不走了。乃留于此地。老二、老三继续前行,至万源龙潭河“落业”。
三 很奇怪,我关于万斛坝的最初记忆,与这些都没关系。深深铬在记忆里的,是一种完全自我的情绪。它隐隐约约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如正在亲历,模糊时仿佛并不存在。很多次,我清理自己的思绪,想为这情绪找到依据,但越想找到却越找不到。很多次,我下定决心要忘掉这噬骨蚀髓的情绪,但愈要忘掉它却愈加丰满,在我的脑海里恣意生长,波涛起伏,把我搅扰得不知所措。 一个小孩,坐在万斛坝老房子一间土坯房的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天包寨下石柱湾后的石笋。斜阳的余辉照着他,洞见了他的呆傻,他那蠢笨的模样,人见人厌。 一个小孩,藏在土坯房边的猪圈粪坑旁,伤心得涕泗滂沱。没有太阳,没有白云,没有青山,没有绿水,周围昏天黑地。他的委屈,淹没了他幼小的身躯与童稚的心灵。 一个小孩,站在猪圈粪坑后面的大晒坝边,看着一院子的大娃细崽飞奔过去飞奔过来,快乐得无法形容。而他却被一道无形的墙阻隔着,脚跟钉入泥地,无法融入其中。 …… 不错,那个小孩就是我。 在我和哥哥、弟弟被寄养在万斛坝奶奶家的那段日子里,我感觉到无尽的委屈。我总觉得大家都不喜欢我:左邻右舍,对我另眼相看;二爸二妈幺爹幺母,很少抚摸我脑袋;就连慈祥的奶奶,也不再叫我“官儿”了。我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将自己淹没在自己的委屈里,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解不开。 其实,哪有那么多委屈?哥哥和老房子大院里的小孩们经常邀约我一起玩,是我自己笨拙呆傻,话说不明,腿跑不快,藏猫藏不好,“杀国”被杀死。二爸二妈幺爹幺母一天劳累下来,疲惫不堪,虽没有心思对我亲昵爱抚,却也从未对我恶声相向,呵斥责罚。慈祥的奶奶,颠着小脚,忙里忙外,想方设法,尽其所能让我们填饱肚子。但委屈,却是真实的。它顽固地站立在记忆的源头,天长日久,站成一道我无法逾越的魔障。 很多年后,我向父母了解这段日子,才知道:当我在万斛坝奶奶家委屈不尽时,父母正在十来里外土黄镇上的中学里度日如年、惊恐莫名。 1970年暑假,土黄、樊哙两区的老师被集中到土黄中学,参加“一打三反”学习班。“一打三反”,指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和反对铺张浪费,重点是“打”,而父亲,就是内定要“打”的人。母亲说:那段时间,白天不敢面带忧戚,夜里却是以泪洗面,怕你爸爸过不了关,被抓去劳改。幸好,学习班的组织者想帮父亲过关,把父母分在不同的班里,让母亲有机会悄悄将班上揭批的内容告诉父亲。父亲说:那年,土黄的学习班最文明,没发生打人的事,有些地方的学习班,打人,好多老师被打惨了;检讨得好,就过关,检讨不好,一是可能要挨打,二是可能马上就被抓走;检讨前,做了最坏的准备。最坏的准备,就是被抓进监狱,去劳改。人在矮墙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我们,为了家,父亲在检讨里结合揭批内容深挖细查,将自己批得体无完肤,又虔诚悔过,表示要重新做人,终于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个难关。 父母出生不好,虽有幸成为老师教书育人,但日子一直过得惊惊惶惶。只是,在我们兄弟姊妹面前,并不表现出来。我们看到的多是柴米油盐、听到的多是读书谦抑。世俗生活里的风轻云淡也是难得的雅致,至少我心性里的些许淡泊,便得益于他们无形的薰染。 记忆,很奇特。许多应该记住的,总被遗忘。许多不该记着的,却牢记在心。而且,记着的,不一定真实,甚至可能是无中生有的虚妄编造。万斛坝里的委屈,或许源于我的编造。但经过几十年的强化,不断地再塑,不但不虚妄,反而真实得坚硬无比,无法将其消磨。
四 委屈之后,记忆里的万斛坝生动起来。 暑假在万斛坝,下午最快乐。吃过午饭,院子里的大娃细崽不约而同,顶着烈日,穿坝而过。未及响水凼,早已脱得精光,一到河边,啸叫着跳入水中。响水凼上游有一急滩,滩急水浅,细碎的浪花你追我赶,急切地奔入响水凼。响水凼下游不远是百家潭,潭深水绿,篙杆撑不到底。绿幽幽的河水在阳光下眨巴着眼,诡谲深沉,高妙莫测。响水凼,是过渡,水不深不浅,流不急不缓,波不大不小。大娃,敢跃身中流,甚至去“放滩”;细崽,就着堤岸和水底的石头、沙子,装模著样地游来游去。傍晚,劳动结束的大人一齐来到河坝。女人或在河边洗洗手脚擦擦脸,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拉家常看男人的嬉闹。男人一到河坝就甩开外衣跳入河里,一边和坐在岸边的女人开不荤不素的玩笑,一边在急流险滩中起伏出没,鱼翔鳞游。我也在二爸、幺爹的保护下,出没中流,下滩入潭,享受着成长的快乐。 万斛坝背后的天包寨,本是一个树木荫翳的、草木茂盛的山包,在农业学大寨的热潮中被开垦出来,修成茶园。一排石墙房舍,热闹时住着许多重庆来的知识青年。从老房子到天包寨,一直上坡,所经之处,多是树林。荫翳的树林,阴森可怖,杂乱的草丛里,时有游蛇窜出。茶园外围,栽种了许多梨树,早熟的夏末即可食用。这,对于贪玩好吃的我,是莫大的诱惑。与院里的玩伴,商量过不知多少次,要潜至梨树下,去偷青皮子梨、黄皮子梨。悄悄从老房子出发,钻入树林,用树枝挽一个圏,套在头上,蹑手蹑脚地行走,轻言细语地商议,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这样的行军,只是做样,从未真正抵达。天生胆小的我,行至半途,便心跳加速,胸腔欲爆,灰溜溜垂头丧气却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夕阳西下,坐在老房子的院坝里,遥遥地望着天包寨边的梨树,看着它们慢慢沉入夜色。我吃梨的欲望,也如沉入夜色的梨树,渐渐模糊,终至一片混沌。 万斛坝上游十来里,是土黄镇。我与堂弟一起徒步溯河而上,上街玩。我们不走靠山边的大道,专走河边。冬天,冒着刺骨的寒风,踩着鳞次栉比的鹅卵石,还故意脱掉鞋袜下到河里试试水温。夏天,顶着烈日,提着凉鞋,一直行走在凉凉的河里,希望这是没有尽头的旅程。有时,堂弟的荷包里,揣着一荷包米,可以在国营食店换碗儿糕吃。热嘟嘟的碗儿糕,白白胖胖的,甜腻棉软,从来没吃够过。有时,我的荷包里,揣着三五角钱,可以去供销社的门市买一两本画本。柜台里摆着十几本画本,我恨不得全买下来。街上还分布着几个小摊,一张黑漆漆的八仙桌,摊虽小,却很庄严。夏天,顶上撑着遮阳棚,桌边两只覆着毛巾的木桶,桌上几只凉水杯,杯口一片玻璃盖着,杯里的水浅绿色,加了糖精和十滴水,看着凉凉的,甜甜的。冬天,桌上的东西要丰富些,几堆瓜子、几个桔子、几颗水果糖、几根切成短节的甘蔗,拿出一两分钱,老板也会给我们一点惊喜。我的钱,舍不得买吃食,多用来买画本。堂弟的荷包,比我富足,不但有出门悄悄装进去的米,也还有平时捡桐子、拾稻穗卖得的钱。堂弟大大方方地请我吃桔子、剥瓜子、啃甘蔗、喝凉水,我回报以只能饱眼福、不能解嘴谗的画本。 长大后,我常常一个人到镇上去。镇上,有位很要好的同学。住同学家,夏天晚饭后,喜欢到河边散步。傍晚的太阳温柔地照在前河如缎的河面上,清亮的河水绿得晃眼,运送货物的木船规则地停在河滩,渡船在渡口不停来回。河里,裸身小孩出没浪间;河滩,红男绿女悠闲踱步;对岸,林木葱茏蓊郁;远处,山影轮廓如画。我们或赤脚行走在河里,或坐在货船的梢头,或躺在河滩的细石上,谈论我们粗糙的学业、幼稚的人生、拙劣的思考,直到天光消隐,挨家挨户亮起暗红的电灯,才恋恋不舍离开河边。但我不能在同学家里长住,不得不告别同学时,同学沿河送我很远很远。好几次,他一直将我送到万斛坝,然后我们又一起呆在奶奶家里好多天。每天傍晚,我们穿坝行到河边,踩着河滩的细沙,徘徊于前河的清凉里,夜深人静才顶着明月清辉向远处飘飘忽忽的一豆油灯踱去。 时光荏苒,山水依然。万斛坝里的稻谷、玉米、花生、棉花、红苕、洋芋成熟了一茬又一茬,响水凼里、天包寨下、土黄场上的我,不知不觉渐渐长大:不愿与小屁孩一起吆六喝五,下水要穿“窑裤儿”,能挥动双臂越河而过游几个来回,一个人上天包寨窥探空落落的房舍,走过梨树“梨下不张冠”,上街找熟人跑到中学的图书室借书看……
五 还有一个庞姓的传说,从万斛坝流布到县内县外。 庞姓人家,富足之后,亦知送子读书。只是,虽一代富于一代,却无人考取功名。人前人后,嘴上不在意,内心却耿耿不已。一日,一位不知来历的地理先生来到庞家,对主人说:我觅到一处好地,若为阴宅,可出七斗八升芝麻官,只是我若点了此穴,就会双目失明,不能再持业养生,你若愿善养我一辈子,你家老人仙逝后,我便为其点穴。庞姓主人喜出望外,满口答应。未几,庞家老人去世,地理先生在万源龙潭河指点修筑阴宅,宅成,地理先生双目失明。此宅位于两山合抱、一河环绕处,每年端午子时三刻,坟前深潭就会有两尾斑斓锦鲤,左右交叉而游三圈,画着太极图案,对坟朝拜。 不知不觉过了几十年,庞姓主人换了两三代,族里子弟也渐渐有了功名。地理先生一直活着,但勘地之功却不为人闻。庞家后人以为他是打秋风的穷亲戚,不再善待,将其打入磨坊。后来,地理先生的徒弟访到此间,师傅告诉徒弟:你用桃木箭将那两尾锦鲤射死,庞家就会败落。徒弟依计,潜于庞家祖坟潭边,端午子时三刻,当两尾锦鲤游成一线时,一箭发出,却只射死一尾。只听得轰然一声,祖坟一半跌落深潭。此后,庞姓人家虽仍富足,却功名渐无。 我一直不愿面对这个传说。因为,在传说里,庞姓先辈不重然诺,愧对地理先生。民间传说,喜爱揶揄富人。庞氏先辈富足之后,并没为富不仁。民国《宣汉县志》里有很多庞氏先人设义仓、办学校、抚亲恤邻、行善积德的事例。但传说却循它的路径,一往无前,为万斛坝庞家功名稀少寻找着民间最为喜欢的注解。 我专程到龙潭河勘察过,围河造田,修路断山,曾经两山合抱、一河环绕的景致已然改观。那座传说中的祖坟,被埋入地底深处踪迹全无。祖祖辈辈居于此地的同宗,指着一块稻穗金黄的田畦说:应该在这块田下面。 或许地理先生徒弟射死的那尾锦鲤,主宰着官运,而另一尾幸存下来的锦鲤则主宰着文脉。万斛坝庞姓一族虽功名渐无,却文运渐生。 万斛坝天包寨旁石柱湾背后的三根石笋,从大到小,依次排列。石笋生得俏丽文雅,笋尖的小树,恍惚小塔模样。懂风水的先生说:石笋接着放牛场上的尖山子,尖山子,是书房的香炉,雾气蒙蒙若檀香袅袅;石笋,是书房里的笔,笋尖的树恰似狼毫簇簇;万斛坝里的老房子,是承接缕缕文脉的书房,必然要出一个著名的读书人。果然,民国时期,万斛坝的老房子出了一个著名的读书人,编撰县志,春风化雨,被时人称为“斗夫子”。 循世系家谱上溯,“斗夫子”是我的祖祖。《庞斗南墓志铭》载:“君姓庞氏,讳麟炳,字斗南,世居宣汉土黄场。”“曾祖尔能,祖大猷,以公正闻邑里。考好龙,清时习弓箭,县试终场第一,例入庠。以武大,自小儿辈必从名师游。”“为长子,出就外傅,即受之于尹小渔先生及其子东蕃之门,弱冠屡前茅。华阳文海云、吾邑邓柳泉两先生,先后长来鹿书院,皆以翰院目之。”“未几,而国变;未几,而川汉路巨款尽矣。愤然曰:‘天下从此多事,吾亦奚为师,而以得于师者转饷后学。’任中高学校管教者,几三十年,学子称为‘斗夫子’。”祖祖是万斛坝庞姓一族的骄傲。他虽未取得功名,但他的文采,他的声望,使万斛坝庞姓一族在富足的同时,有了读书人的美誉。 天包寨修茶园时,石笋被有意无意毁掉一根,剖成石条,砌了田坎。“斗夫子”的后人在时代大潮里挣扎,求生不易,哪有心思与精力去读书作文。万物起始、生生不息的“三”,一变而为两仪之“二”,天地玄黄、人间阴阳,好死赖活中,那缕从尖山子传过来的文脉悄然消逝。
六 回望万斛坝,满眼满纸山川田畴,故土老屋,先辈乡情。奶奶精巧的厨艺慈祥的笑容,姑婆可悲的婚姻无后的悲凉,二爸辛苦的劳作求富的劲头,幺爹憨朴的老实无言的厚道,大堂妹丫着的小辫碎花的布衫,已是另一个世界的风景。祖祖“斗夫子”盛年而逝、爷爷病饿而亡的故事,消隐在时代的皱折里,渐渐远离万斛坝,成为可望不可及的意象。 万斛坝不再是个地名,它产千斛产万斛,与我无关。对我来说,万斛坝,是或已逝去或还活着的亲人的身影,是我曾经亲身体验却无法准确描述的无尽亲情。我的“根”在万斛坝,与万斛坝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而我最在意的是石柱湾现在还耸立着的那两根如笔的石笋,和由石笋追忆而及的那位读书人。他的学识,他的儒雅,他的谦和,一直为我私心敬仰。的确,我的天份,我的识见,我的品行,永远也不可能与“斗夫子”相提并论。但我却一直痴心向往,成为他那样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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