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建中 于 2018-8-23 11:05 编辑
紫微星是沙圪堵街头最大的宝号,日进斗金。宝号也就是赌钱的地方,押宝就是赌博。灯红酒绿的地方,往往也是风月场。紫微星的旁边便是水云间,沙圪堵最大的青楼。说是青楼,其实只有两进院,还没有牌楼高。沙圪堵街头的纨绔子弟一说:“上牌楼了。”不必细究,除了去赌,便是逛窑子去了。
也有例外,“青楼”的斜对过有一家剃头铺,剃头匠孙二,也是沙圪堵街头的一个有名角色。都说剃头桃子一头热,可孙二的挑子两头烧,一街里,数他的鞋底磨得光。这孙剃头匠可不一般,他的名声多半来自“拉皮条”,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沙圪堵曾经流传过一句俗话:“牌楼孙二,那公镇(沙圪堵旧称)的怂样儿!”
牌楼是沙圪堵的标志,立在街口。小街不长,三百多米,生、末、净、旦、丑,样样不缺,“声闻胡地三千里,鸣冠晋陕十六州”。是蒙古人自三娘子城之后,蒙古人自己修建的第二座城镇。
孙二算什么呢?
紫微星里的赌客来自五湖四海,纳得三江财,吞得四海银,吃得五湖钱,赚得八方金。黄、赌、毒一家,赌徒赢了钱,除了抽洋烟,便是逛窑子。芙蓉(洋烟)馆子在街南的尽处,是一家河北顺德府人开的“塌烟馆子”。别小瞧这“塌烟馆子”,一说塌烟馆子便知了不得,也就是可以赊欠的地方。没有足够雄厚的资金,没有足够硬的背景,是不敢开这“塌烟馆子”的。抽洋烟的是什么主儿,你敢赊欠给这样的人,自然有对付这些人的招数与手段。
沙圪堵人有一句俗语:“有吃刀子的嘴,还得有拉刀子的屁股!”塌烟馆子养了很多要帐的好手,没有人敢得罪这些主儿。孙二的剃刀专挣这些人的钱,孙二将这些主儿,称作爷,孙二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不说也便知道了。这些要帐的爷,有一嗜好,一年四季,均剃光头,天天要上孙二的剃头铺剃头。那时剃头就是一把单刃剃刀,却是顶上功夫,这孙二也确实不含糊,将这些爷伺候得舒舒服服,银子自然没少赚。
孙二和青楼的老鸨是表兄妹,孙二中午不做饭,也不下馆子,就到青楼的灶上吃。时间久了,与青楼的姊妹们混得很熟,常常半夜三更就钻那个姊妹的屋子里去了。姊妹们不敢计较他,更恰当的说法是不敢得罪他。孙二常偷个甜头,最多也就挨上姊妹们不疼不痒的几巴掌,骂几声癞剃头。
这一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孙二钻错了地方,钻到一个不该钻的地方。
钻到哪儿去了?
钻到二老财的房间里去了。
一下子被打瞎一只眼,从此成了瞎眼孙二。他的表妹老鸨不干了,唤了几个打手,不想二老财竟鸣了枪,事情就弄大了,惊动了河对岸杨家湾的西官府。代理扎萨克那森达赖一听,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敢在沙圪堵街头动枪,便想见识一下是何等女流之辈,如此胆大妄为。
再说这二老财可不是一般人,那么二老财是何许人也?
——河套第一大地主王同春的二女儿。
“……生长在这河山带绕,与外面文化隔绝之地,她天真,她坦白,她任性,她没有沾染上半点矫揉忸怩之气。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不,她不是一朵花,就是本地风光,她像一根长在河套腴田里的麦穗。一阵河水涌来,淹没了这一片土地,河水又渐渐的退去,这细沙烂泥之中,西北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有一粒天然的种子,不藉着人力,欣欣的在这处女地上,萌芽怒茁,她结着丰盛的谷实。就这样的骑着无鞍马,打着快枪,追随着父亲,约束着工人,过了她的童年。到了二十多岁,二老财便出嫁了。……当然她父亲也离不了她。到了光绪三十三年……王家的一切:打手,工人,田庐,牲畜,都归二老财一人分配管理。她的身边,常有三四十个携枪带刀的侍从,部下有不受命的,立被处决。她号令严明,恩光威力,布满了河套一带,人民对她,和对她父亲一样,又惊慑,又爱戴。就在这时二老财得了她的尊号:她父亲王同春是大财主,大老财;她是二财主,二老财。……王英,收集父亲的手下,以及各处的流亡,聚众至数千人,受抚成军,驻扎张北一带。民国二十年又与‘国军’对抗,兵败势危,士卒哗变,王英仓皇出走,求教于二老财。二老财打了王英一顿嘴巴,骂他没用,自己立刻飞身上马,到了军中,只几句训话,便万众无声,结果是全军拥着王英,突围走到察哈尔,在那里被刘翼飞将军所获。王英的残党,四散劫掠,变成流寇,著名匪首杨猴小,便是其中的一个。去年春天,一队杨猴小的部下,截住了一辆骡车,正在一哄而上,声势汹汹的时候,车帘开处,二老财从车上慢慢的跳了下来,说:‘你们不忙,先看清我是谁!’这几十条好汉定睛一看,吓得立刻举枪立正,鸦雀无声的,让这骡车过去。……”
这是著名作家冰心笔下的二老财。
说起王同春,可是民国史上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他的事迹经著名学者顾颉刚的渲染,曾被收入民国小学课本,可以说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王同春,又名瞎三进财,河套开发的拓荒者,著名水利专家,国民政府的水利顾问,曾参与中国四大水系的治理,民国第一大地商。
民国著名摄影家孙明经著文:“他原是河北邢台人,幼时随家人到宁夏,以习制马鞍为业。宁夏的水工程起始秦唐,素称发达,他在幼年游戏之中,便把水工程的原理悟习在胸。十五岁时力大过人,因与人发生刑事案,亡命流浪后套,常喜相度地势高下,天雨更常骑马外游,视察水流趋向,后套东西300里,南北120里的土地,他没有不熟悉的。夜间走迷了路,只消下马挖起一点土,就火观之,便可知道自身所在何处。后套现共有十道大干渠,总长一千余里,共可灌田五万顷,与四川成都平原相等。经他自办和指导别人开成渠道竟有9道之多,隆兴长这一市镇就由王同春努力建设而成,连五原县治也是王氏督修成功的。当时河套粮食丰盛,每年销于外蒙古的达50万担。光绪十七年晋冀察绥陕北各地大旱,而后套则年成丰收,各地难民来后套隆兴长的有45000人之多,王同春设粥锅一百多口,赈济灾民,并组织难民开渠,以工代赈。这次共用赈粮二万多担。此外,放粮赈灾的尚有多次,并曾运粮到内地助赈。……他的财产计水田8000顷、熟田27000顷、大渠5道、支渠270道、房屋18所,共值3000万两……永济渠仍是后套最大的渠,长凡160里,其在黄河口处,宽30丈,深2丈,中部宽12丈,深1丈,诸之渠平均宽12丈,深l丈,灌田凡2万顷,而其水量之实效,则能灌田3万顷。”
王同春有个习惯,经常上房观察一下渠水的缓急和庄稼的长势,这个习惯也习染了二老财,被女儿保留了下来。
二女儿名王友卿,掌管着王同春的全部财产。这二老财生得妩媚,有绥西第一美人之称,素有艳名,也是闻名遐迩的双枪巾帼。冰心在文章里就称她为“后套的穆桂英”,使二老财名扬天下,慕名而至者络绎不绝。当然不乏政要名流,皆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那森达赖焉有潘安之德。
那森达赖一见王友卿,魂都出窍了。报得姓名后,很快便成了那森达赖的座上宾。二老财在达拉特新民堡有地产,平时多住在瓦窑沟,与准格尔毗邻,那森达赖便也常住准格尔河套地。日后,二人好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俨然一对夫妻,在归化城出双入对,惹得王友卿的三哥王英实在看不过去了,便指桑骂槐,警示了几句。没想,那森达赖当场翻脸,毫不留情地当面索要王英的欠款,王英无地自容。留下一句:“大汉台吉,你等着!”
几年后,王英投到奉系张作霖名下,做了军长,假道进攻山西,实则抢掠、洗劫准格尔,纵火烧了沙圪堵、杨家湾,准格尔遭受了重大损失,十几年都没恢复过来,这是后话。
还说二老财。
二老财美艳到何种程度,有一个笑话可佐证。说的是一只蜜蜂采蜜,竟然采到二老财的头发上去了,可谓香艳之极。
二老财一年四季多住包头,掌管着老爹的偌大家业。“出门骑洋马,玩撸子(手枪),进门吃信子(春药),上桌摸骰子(麻将),夜里摇骨子(男妓)”,过着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这是民间的说法,是个传奇人物。
一九二八年,绥西大旱,二老财不顾王同春反对,开仓赈粮,名震内蒙古。
河套川双龙镇是个土匪出没的地方,悍匪横行。二老财去双龙镇收租,几个匪徒闻讯,既想劫财又想劫色。夜里偷袭二老财,二老财双手使枪,打伤二人,令匪徒闻风丧胆,就连老爹爹王同春也刮目相看。
二老财少妇之年丧夫,却不再嫁,一个人寡居。夜里梦见情人,纵马百里,天亮推开人家房门,不管不顾,吓得情人远遁而去。二老财怒极,挥手一枪,将情人的裤角打出一个窟窿,嘴里骂:“老鼠胆子,你也就是个虫子!”从此一刀两断。
王同春与人争地,发生了命案,官府来捕,二老财不惧,直把捕官挟到石榴裙下,尿了捕官一身,捕官又惊又气又羞又恼,却奈何不得,只好回去交差。二老财却赶紧差人将王同春送到包头躲了起来。
包头死人沟是帮会的天地,去者无回是常事,二老财却如履平地,出入自如,将死人沟的帮会指挥得团团转,竟心甘情愿充当她的帮凶,杀人越货之勾当没少替她做马前卒。
二老财到沙圪堵,实属偶然。这一日,她收租经过达拉特地的杨家圪堵,这地方与准格尔地相邻,地伙计抓到一个贼,二老财一审,是个赌徒。赌徒一开口就说:“沙圪堵纳林逛的不想逛了,归绥包头算个甚!”意思是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根本不把审他的人放在眼里。二老财来了兴趣,就和这赌徒聊了起来,赌徒将沙圪堵描绘得天堂一般,吸引了二老财,二老财便随了这个赌徒,悄悄来到沙圪堵,原本只是想看上一眼便走。
那时沙圪堵少客栈,二老财没地方住,芙蓉馆子的老板是老乡,她不想住,嫌烟鬼恶心。便在青楼里包了一个房间,因她是个女的,也没太引人注意,没想孙二剃头匠夜里钻错了地方,惹了大麻烦,二老财便走不了了。
强男艳妇,那森达赖与二老财一见钟情,成为晋、陕、蒙著名的一对野鸳鸯。那森达赖很慷慨,给孙剃头匠赔了一百块大洋,剃头匠再也不去剃头了,整日游手好闲,成为二十年代沙圪堵街头的一道风景。沙圪堵人很会讲故事,末了,来一句:“霸王硬上弓,孙二给那公爷拉了回牛皮条,送去了美人,丢掉了眼睛,赚足了银子!”
达拉特的地,大多属二老财。二老财与那森达赖交好,那森达赖就再也没有去买过达拉特的地,而去买了托县和府谷的地。托县的县长去归绥告那森达赖强买土地,是霸地。那森达赖一次就送了绥远都统李鸣钟白银十万,用牛车整整拉了一车,赢了官司。回来时路过托县,把县衙门砸了,县长李桂五躲在二堂不敢出来。府谷县的县长也苦笑着对那森达赖说:“公爷,你要再买地,我这县长也做不成了!”
二老财却将达拉特的地经营的风生水起,一日千里,几年间好地便尽入囊中。二老财心不闲,身子也不闲,与达拉特王爷逊布巴图闹出了不少绯闻,还忙里偷闲与逊布巴图的管家林沁弄出不少风流韵事。王爷与管家为二老财争风吃醋,两人反目,林沁跑到五当召山中,王爷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人回来了,心没回来,林沁还是不安分,常跑到后套与二老财幽会,就住在王同春的宅子里,明铺明盖。王同春为遮人耳目,僻出后院,供两人幽居。不出几年,达拉特已无地可卖,好地悉数都归了王家。二老财奇功阙伟。
一九二六年春,二老财与那森达赖做了整整十年的野鸳鸯,缘分终于尽了。
事情的起因还是孙剃头匠。
这一年,国民党谭庆林军的一个团驻防沙圪堵,这个团武器精良,清一色的汉阳造,自然馋坏了那森达赖。这个团开到沙圪堵时,已半年多没有关饷,士兵穷得靠卖裤子度日,开小差的事天天发生。那森达赖瞅准这个机会,便鼓动孙二剃匠头高价从这些士兵手中购买武器。团长肖天成是个职业军人,抓到孙二剃头匠的把柄后,不动声色,便展开了诱捕。派两名士兵佯给剃头匠卖枪,交易时,抓个正着,剃头匠骨头软,很快便供出了那森达赖这个主谋。
肖天成大怒,一连人马开到杨家湾,将那森达赖五花大绑绑到了沙圪堵团部。随即就倒剪双手吊在了马号的马槽横杠上。与剃头匠当面对质,那森达赖自知理亏。肖天成不依不饶,要给那森达赖治罪。
这吓坏了那森达赖的续弦夫人七太太,七太太一面赶紧找到沙圪堵商会会长张三迎祥,带了银两去给肖天成说情,另一面遣人去太原找阎锡山求情,阎锡山电告谭庆林,谭庆林又电告肖天成,才把那森达赖从横梁上放下来。三天三夜,那森达赖已不成人样,好些天才缓过劲儿来。
情不是利,利却可以是情,也可以是无情。按说,这时二老财应对那森达赖表示慰问,二老财却出人意外地向那森达赖索要借她的欠款。也许,二老财看出,从此,她在那森达赖身上已再无利可图。二人至此翻脸。据说,那森达赖打开银窖,一次就还给二老财银元十万,这几乎是那森达赖一年的收入。
其时,二老财正与王爱召的喇嘛保持着热烈的恋情,便将这笔银元的一部分拿出来,慷慨地捐给王爱召修缮庙宇。
《上房瞭一瞭》由此而生,成为漫瀚调的一个著名曲牌:
上房瞭一瞭
瞭见个王爱召
二妹妹捎来一句话
要和喇嘛哥哥交
二妹妹生得袅
喇嘛哥哥动心了
卖召地移敖包
一心要和二妹妹交
那森达赖一语道破:“移敖包做什么?这银元不是白捐的!”果然,不久,召庙地便归了王同春。敖包是地界,敖包移了,地租入了二老财的腰包。石榴裙很小,包去的是二万亩土地;石榴裙很大,白花花的银子包都包不了。
冰心就说:“那身高九尺,心雄万夫的王同春,在同治初年,带着数千直鲁豫的同胞,在这河套里开辟屯垦,经过多少次的占租械斗,他据有了干渠五个,牛犋七十,这方圆万顷的良田,都入了瞎进财——王氏外号——之手。”其实,二老财才是王同春不会枯竭的干渠,永不生锈的牛犋。百媚犁开,千娇渠成,良田万倾。
二老财交的是喇嘛哥哥、上房瞭的是王爱召吗?
不是。
——是海海漫漫的米粮川。
王同春曾经对他不成器的三儿子王英说:“拉玉(二老财小名)儿的聪明,可敌千军,能比万金!”
漫瀚调《二妹子》里唱:
二妹妹的租地长又长 银子花也花不光 紫红袍袍伙盖上 喇嘛哥哥喂冰糖 大红糜子堆满仓 不如哥哥的舌头香 ……
这是不明事理的人编得唱词。也是漫瀚调里最俗艳、胆大的唱词,以后便成为下流民歌《十八摸》的音乐蓝本。可谓什么鸟,落什么枝。
民歌里看似风情,民歌外大有乾坤。手段也是目的。一首民歌,夺来了一片片土地,掩盖着一个个真相。
又十年,王友卿做了日本特务,常住包头彭贵人巷,前拥后呼,不尽风光,也不可一世。日本人纵火焚毁了王爱召,她却在《上房瞭一瞭》的旋律里自我陶醉。据说,曾请人将《二妹子》谱成曲子,广为传唱。
一张照片里,二老财头戴黑色绒帽,端坐在椅上,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其他三个女性则立在她身旁,皆面容姣好。二老财神态也还安静,确是美艳。无奈殷色不耐秋,艳到极处,便也是俗到极处。
一九五一年八月二十七日,二老财被人民政府镇压于包头,一地落英缤纷,云卷云舒,换了春秋。
现在早已不见了二老财,《上房瞭一瞭》却留下了,至今还在传唱,只见风情依旧,却不见一点点史实。在多如牛毛的情歌中,史实多一点少一点,谁还会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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