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北方,尤其是在西北,属于难得之物。虽难得,从春天到秋天,仍然会淋漓尽致地下上几场透雨,以示老天的存在。
老天对西北人的眷顾,总是以极端的方式体现出来。这让长期生活在苦难中的西北人习惯了沧桑,更懂得“得到”的不易而所求甚少。就像一场雨,在南方,似乎人们打个喷嚏也能震落万点珍珠,在西北,却是要经历一场近乎磨难的洗礼。
千万不要以为乌云压顶转瞬就会倾盆大雨,有时候那只是遮日的伞,甚至轰隆隆的雷声也不过是鸣金收兵的鼓声。西北人很清楚,等待一场雨,必须要观看一场龙王与飞廉的巅峰对决。很多时候风伯以高昂的气势、激荡的吼声横扫千军如卷席,大地为之颤抖,人心为之震慑,岑参出塞时经历过,除了惊悸,再不敢多语:“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风起处,“金山西见烟尘飞”,风掠过,“风头如刀面如割”,任地上的天上的一切阻碍慌不择路,遁形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在这样的对决中,大多数情况是,雷公丢盔卸甲,龙王仓皇逃窜,疲惫的太阳透过漫天的沙尘射出灰白的光,照在干涸的大地上。黄土高原是飞廉的领地,不是任人宰割的营盘,即使渴死,眼里也不揉沙子。西北人是豪放乐观而坦然的,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老话:风在雨前面,屁在屎前面。在他们眼里,把征战的南方人吓得屁滚尿流的风,不过就是一个屁,雨倒是金贵得像屎,拉屎前必须要有屁开路,但他们更知道,放几个屁不一定就非下雨,就像西部大开发的号角声一样。
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匆忙应战的风神难免要遭到偷袭。风夹着雨砸在干涩的地面上,溅起缕缕尘烟。鲁迅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殊不知,西北的雨滴大如瓜,掉地上砸一个坑,打在玻璃上嘣嘣作响。龙王还是心虚,偷袭本来就有点下作,来不及加工的雨胡乱扔下一地,总算是完成了一次任务,战果是制服了一些游离的沙土,变成泥点子,粘在车上、窗户上、人身上,像恶心人的癞蛤蟆。而那些没加工完毕的雨则是散弹,不但不起好作用,反而糟蹋了人们的渴望。于是这样一场雨过后,总要伴随着类似的新闻:某某地遭遇冰雹灾害。一年的收成被糟蹋得干干净净。这有什么呢?贫困是西北人的符号,大不了从头再来。
龙王也是懒得长途跋涉的,所以江南多雨。如果下雨是龙王的任务,那么,无论是谁,也都喜欢找到完成任务的捷径,下雨总量不变,为什么不在省时省力的家门口去完成任务呢?南方的山水与龙王相处得融洽,那雨下得就绵长而轻柔,如细沙丝巾,有道是“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在柔美的江南景色感染下,雷公都会变成娘娘腔:“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连大气都不忍喘了。风是纤纤细风,雨是冥冥细雨,难怪李清照也酥软无力:“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江南的烟雨濛濛中,男人的皮肤也能捏出水来,润物细无声的雨把人滋润得软绵绵的,荡漾着柔蜜的心意,如同细碎的昆曲,于是“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成为一种景致,少年尚且如此,中老年人更是无法自拔。
西北就不同了,一场真正的雨来临之前,功夫要做到极致,皇帝巡幸的阵势远不能比拟一场雨的到来,用惊天动地形容并不为过。狂风卷起漫天黄沙,大声喊着“回避!”一时间天昏地暗,鸡飞狗跳,场子还没清完,乌云归集处,一声炸雷,山河摇动,雨就像碎了盆的黄豆,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狂风是不会停止战斗的,风卷着雨,在有形的和无形的空间奔突厮杀,鬼哭狼嚎,整个世界变成一道水的帘幕。干瘪的山沟霎时膨胀成河,浑浊的泥水裹挟着巨大坚硬的山石沿着山沟撒着欢儿地奔向黄河,“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唱着盛世赞歌。
没人敢在西北的大雨中抒发浪漫,严格地说,西北的雨就是一场残酷的风。所以至今,描写西北的雨的诗词寥寥无几,西北的雨完胜人的情怀。也有人猫过一眼,但也仅仅是在山西的边上,脚还没踏进塞外的门就退缩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其实不是路上的行人,是作者自己“欲断魂”了。如果强行觅诗,岳飞可以算一个:“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边塞诗人李颀算一个:“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不过李颀写的是雨夹雪或者是雪夹雨,对于真正的西北的雨,有点勉强。虽然只是寥寥数语,我们却能体会到悲壮和凛然的气势,这就是西北的雨给予苍生的洗涤。
翻过一座山,这雨到了西南就完全变了模样。成都的雨,没有预兆,你在听到竹林里婆婆娑娑的声音后,才知道下雨了。一座山竟能成为阻隔上苍的藩篱,这正是西北人的命。西北人也安于天命,既然是土命,就该与土相伴,又何必计较水多水少呢?何况,土命的人,犯水,水多成泥,消受不起。哪的黄土不埋人呢?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人,饥渴的西北人反而练就了一身抗饥渴的本领。所谓“土主信,其性重,其情厚,其味甘,其色黄,土盛之人圆腰廓鼻,眉清目秀,口才声重,为人忠孝至诚,度量宽厚,言必行,行必果”,这不正是西北人的真实写照吗?比起水灵聪秀,西北人虽然略显僵化愚拙,但常年缺雨的西北人已经不再轻信几声雷响就能带来一场透雨,更不会轻易上当受骗了,僵化正好屏蔽了花言巧语。
缺雨锻炼了西北人的意志,劲风造就了西北人的性格。渴望一场雨,不如学会适应没雨。自力方能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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