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桃 于 2018-9-15 22:20 编辑
依然一笑作春温
苏轼在晚年谪居杭州期间,写下这样一首词:
一别独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因莫须有罪名被下狱贬谪十余年,直到风烛残年之际才得到稍好待遇的苏东坡,在这首词作中竟无一点自怨自艾之情,反而洋溢着一种极动人的旷达恬淡。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竟能在如此逆境中焕发出如此醇美的人格光芒?
我并非第一次听闻苏东坡之名,对他的种种逸闻趣事也知道得不少了;但或许正是因为耳熟能详,才让人忽视了对他完整人生轨迹的了解。直到看了这一部《苏东坡传》,在林语堂先生的娓娓道来之中,苏东坡——这个千年前的灿烂灵魂——才终于在我的面前完整清晰地呈现出来。
一、一点浩然气 千里快哉风
苏东坡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他天真,自由,直言不讳,近乎孩子气。他自己说他骨子里有种表达和呼喊的冲动。他就像一只涨满了瓦斯的热炉子,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冲开锅盖,发出直冲云霄的尖啸。
他自己是这样说自己的:“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
我说话,我写诗,本就只是为自己畅快,我才不在乎你们中的某些人会不会因为阴谋丑行被揭露而恼羞成怒。苏东坡直言不讳到了什么一种程度呢?我们尽可以看看他早年的一些诗作。他讨厌官场上那帮庸碌无为又好勾心斗角的当权派,就写诗,把他们比作青蛙、鸣蝉、夜枭,比作食腐为生的乌雉,比作鸡场里的家禽。无怪乎当权派要想尽办法陷害诟辱苏东坡了。
于是一帮居心叵测的小人聚在了一起,罗织了种种罪名扣到苏东坡头上。
于是有了后来遗臭万年的“乌台诗案”。
于是有了“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的牢狱之灾,有了“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的泣血绝笔。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黄州突围》中下了这样一段痛心疾首的评论:“贫瘠而愚昧的国土上,绳子捆扎着一个世界级的伟大诗人,一步步行进。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丢人。”
我发现历史在某些地方总是惊人地相似。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为他所处的时代所接纳。李清照是如此,苏东坡更是如此。越是被全民热烈赞颂顶礼膜拜,反过来也越容易被全民唾弃、糟践和毁坏。东方有王炎午《生祭文丞相文》,掀起全民劝死文天祥的狂潮;西方有法国民众对拿破仑执政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今朝称颂他是伟大的偶像,明日又将他贬为独裁的暴君。
我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一现象。我想起勒庞那部著名的《乌合之众》。身处群体之中,人总是很容易被群体的思想支配,从而表现出排异化、极端化、低智商化等特点。此时只要有心人稍稍释放出一点引导性的话语,就极易点燃庞大群体的情绪,进而做出一系列攻击行为。其危害力与恶劣程度,由苏东坡与“乌台诗案”便可窥之。
苏东坡是明白这一点的。但是他偏不屈服,偏不苟且,偏不沉默。
就在他从牢里放出来的那个晚上,苏东坡又写了诗:“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这回更厉害了,直接把当权派比作斗鸡博宠的倡优!写完他自己也笑了,说:“我真是不可救药。”
1085年,宋哲宗即位,高太后以哲宗年幼为名,临朝听政,苏东坡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在朝半月,升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升中书舍人,不久又升翰林学士。
1089年春,苏东坡在小人的哄闹声中再次离开京师。不过这一次,是他主动请辞,因为他实在厌倦了这种身处蛇窝,抱负难酬的日子。临行前,文彦博老先生赶来规劝苏东坡,说你可别再乱写诗了。
我们53岁的大诗人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大笑:“我若写诗,我知道会有一大堆人等着替我注疏呢!”随即飘然离京,还像当年那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书生一样,一身浩然正气,一颗赤子丹心。 从未有过改变。
二、蓼茸与蒿笋 足可慰余生
黄州寂苦的日子悄然重塑着这副伟大的灵魂。
褪去了刻薄的讽刺,剥落了尖锐的笔锋,淡褪了过度的愤慨与不满,正如千百年来多少失意于官场的文人骚客一般,苏东坡把目光投向了山光水色之间。
我一直认为,苏东坡在黄州的心境没有林语堂先生写的那么理想。
乌台诗案后,苏东坡从监狱里出来,到黄州这样一个苦地方任一个极小的官职,和流放没有什么区别。黄州没有一个可以让他容身的三尺之地,他只得在寺庙里勉强住下。物质生活的恶劣与凄苦尚可以忍受;最令苏东坡无法忍受的,是精神上的孤独无告。他举目四顾,身边没有一个家眷亲人聊以慰藉;他又研墨写信,一封封地寄给昔日友人,却如泥牛入海,得不到一点回音。
余秋雨先生谈苏东坡在黄州的心境,谈得极好:“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境地!我们向来出口成章的大诗人也哑口无言了。
试看苏东坡的一阕《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种冷意是深入骨髓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寒冷。
正是在这样的孤独与无奈里,苏东坡把目光转向了无言的山水,转向了远逝的古人。这实在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诗意美妙;至少,这诗意并不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诗意,是在绝境做出的自我救赎之举。
蓼茸与蒿笋,足可慰余生。在我看来,这句话里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感伤。
三.莫听风雨声 吟啸且徐行
好在,苏东坡并没有在这种感伤中沉沦太久。他渐渐习惯了这一孤独无告的生活,并且愈发安之若素,游刃有余,最终在寂静中得到了成熟与升华。
此时的苏东坡,已经从一只怒发冲冠的热炉子变成了静默成熟的雪松木炭。人家形容他是“得失两忘,物我合一”——绝对醇美的心境——通过他的诗作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
在《赤壁赋》中,主客之间精彩的对话,实则是一种特殊的抒怀方式:主与客其实都是苏东坡本人的化身;主客问答,实则是苏东坡内心天人交战的外化。“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通过这一番哲学思辨,他从“哀吾生之须臾”的苦闷之中挣脱了出来,一种浑化无际、物我两忘的风格在苏轼的笔下流淌出来,这是平凡而不可起企及的美。
他不再囿于个体生命的悲欢起落,而是看到了整体人类的代代无穷已,看到了生命长河的恒久流淌。如此一来,个人的得失又什么值得牵肠挂肚的呢?
回到开头提到的那首词。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句要属“依然一笑作春温”。在词中,它讲的是旧友重逢的场景:多年分离,偶然相逢,彼此相顾而笑,默契尽在不言中。
不过在我看来,它也映照着一种绝高且绝美的生命态度:我经历了这么多的贬损、诽谤、构陷与折辱,但是当我回首看去时,只是从容地付之一笑,将其抛在身后。对我来说,无论风雨还是天晴,皆属寻常;无论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恍惚间,我听到远方传来大诗人带着蜀音的缥缈吟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