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不可改变

夏冰

　　《北方的奥德赛》这个中篇小说，沿袭了杰克·伦敦一贯的行文风格，笔调细腻豪放，叙事节奏铿锵有力，描写十分富有冲击力，是能够让人深切感受和切身触动的描写。其中的画面感十足，弥漫着陌生的气息、粗犷的气息。尤其是该篇的主体事件以及结局，带给人的那份深刻的印象，恐怕很多读者看着的时候心焦难耐，看完之后怅然若失。这很正常。杰克·伦敦就是要带给你这么一种既要吸引你、还要折磨你的效果，这样一来，小说的任务也便完成了。


　　小说共有三节，第一二两节站在故事的见证者采金人马尔穆特·基德和他朋友、年轻的采矿工程师斯坦利·普林斯的角度来展开叙述，让我们看到了故事发生的整体背景以及故事主人公——那个用海獭皮换狗的人的与众不同。还没有详细具体了解这个家伙，首先就被他身上独特的东西所吸引，像“炉子旁边那个愁眉苦脸的家伙”“他听人说话时的眼神”“天气可怕极了，尽是暴风雪，可是他撑下来了；换上别的人，哪怕一千个也会死掉”之类的描述，已然让人把他与别人区别开来。撩拨起读者的兴味，却欲言又止，这便是典型的小说做法。你想知道？好，继续看下去。悬念这个东西，使用得当，就会使你的小说成功一大半。如果调动不起读者阅读兴趣，没办法，你再写得天花乱坠，也没用。


　　读到第二节，基德和普林斯两个人正趁空闲研究一个棋谱津津有味的时候，“门打开了。有一个东西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那家伙走到了桌子跟前。油灯的光亮照在它的眼睛上。它很高兴，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接着，这个人——原来它是个人——突然向后一跳……唱起水手起锚歌来……他忽然不唱了，像狼一样嗥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朝食品架子走过去。他们没有来得及把他拦住，他的牙齿已经咬进一块生腌肉里了……”在文本尚未明确交待的时候，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东西，很显然，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怪家伙的探究，不再是源自他是谁，他是谁已经不是悬念。悬念是他缘何如此。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悬念显然比他是谁更能吸引人。或许仅仅是自己的臆断，是自己猜错了，那也可以。只要是能够沉浸在这样一种阅读体验中，就行，就满足了。阅读这件事，最主要的，就是个体自觉的心理体验。一旦与其他挂钩，就失去了阅读的本来意义。


　　到这家伙一个字一个字道出“一笔债要还这五磅金子垫款马尔穆特基德我——”之后，基德明白了这是谁，读者当然也明白了这是谁。我却没有为自己的所谓“先见之明”感到得意。我只是急切地想要明白，这个家伙，用海獭皮换狗的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第一节交待他向基德借了金子，是干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去了——实际上是去找他想找的人，后来又交待他带另外两个人——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和他妻子，一起去探矿挖金。实际上，这里已经做了铺垫，因为作者借用冈德森的口对基德说：“我本来想邀你一块儿去，不过他是个怪人，他说得很干脆，只要有别人插进来，他就马上散伙。”这就明白无疑地说明了用海獭皮换狗的人在这件事中所秉持的态度，一定要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带这两个人去。其中可能隐藏着的东西，作者已经不露声色做了交待。所以在故事后面所发生的一切，就有了照应。


　　于是接下来的第三节，我们便看到了由这个极度疲惫、伤痕累累、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家伙自己讲述的那些惊险故事。尽管是长达20页的自我叙述，占了全篇（37页）一多半篇幅，但是由于情节逼真，故事紧凑，加上故事主人公那股子执拗坚持的劲头，深深地感染了人，所以，我几乎是一口气读下来了。这个名叫纳斯的印第安酋长，如何看到世仇人家女儿恩卡眼里“默默相许”的神色，动用很多珠宝财物促成好事，两人正在举办婚礼的时候，那个野蛮的海盗一样的长着一头海狮鬃毛般黄头发的水手冈德森把新婚妻子硬抢了去；纳斯又如何凭着执着、韧性的信念，“一路流浪”，心里默想着恩卡当年对他“默默相许的表示”，当水手，做苦工，替人赶狗，在矿里挖盐……从海上到城市，从森林到高山，经历无数艰难险阻，九死一生，终于找到了冈德森和恩卡，他认得他俩，他俩却一点没认出他来，一路上，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这一切，都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故事情节在这里与第一二两节的内容契合，两条线归于一处，让人感到好戏开始了。读者会意识到复仇这件事所具有的激动人心，以及应该拥有的符合读者心理预期的场面再现。


　　还是在到处寻找的途中，一个跟纳斯一起赶路的人临终之际给他一张地图，并告诉他有个秘密的地方，真的有金子……所以他得以利用这一点，带冈德森他们去探矿。在去金矿的路上，纳斯悄悄转移了他们一路上备下的粮食棚，“让人看了以为东西已经给黑獾偷走了”，导致返回来时，冈德森饥饿难耐，体力不支，最终受饿死去。而当他把真相告诉恩卡时，恩卡的表现让他费解，“她大笑起来……可是她把脸埋在他（冈德森）的黄头发里，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好像我们身边的天要塌下来一样……”而当纳斯跟她说他们要动身回到家乡去时，“她嘴上露出微微的嘲笑，眼中含着冷冷的愤怒”，说着一些含讽带刺的话，“一面用手指梳着他（冈德森）的黄头发，一面恶意地笑着。她眼睛里并没有默默相许的神色……”纳斯把自己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经历都一五一十告诉了恩卡，包括他不曾忘怀的恩卡当年“打鱼回家时看我的目光”，对他“默默相许的表示”，纳斯发现恩卡此时又流露出那种对他“默默相许的表示”，“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怜悯”，于是当她向他伸开双手时，就向她扑了过去，“可是忽然她眼睛里又燃起了仇恨的火焰，她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我腰间……”


　　恩卡捅向纳斯右面胸口上的两刀，把他矢志不移的柔情破坏得七零八落，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妻子的纳斯此时此刻的心情，怎一个“痛”字了得！这不仅仅是刀伤之痛了。环境真的是可以改变人的。你以为的不仅仅是你以为的。自以为是不解决任何事情。经风历雨，世事沧桑，“刻舟求剑”似的做法只是徒增笑耳。这样，我们也就理解了从金矿返回途中那些细节，之恰如其分，之妙不可言。其一是，“粮食都光了”，冈德森一个劲地骂黑獾和上帝，而勇敢的恩卡“微笑着，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说：‘我们在火旁边歇歇吧……我们可以先把鹿皮鞋吃了，添点力气。’……”其二是，被迫去打猎前，冈德森“规定恩卡留在火旁边，保存力气”，你想一想就明白，这个“规定”里，有着怎样动人的内在含蕴。其三是，最终，恩卡“不肯吃松鸡。她躺在那儿，搂着他（冈德森）的脖子，把脸完全埋在他的黄发里。我把火挪得近一点，让她不至于受冻，可是她爬到另一边。我又在那边生了一堆火，可是也没有用，因为她不肯吃东西。现在，他们仍然那样躺在雪里。”冈德森与恩卡彼此之间的关爱呵护，相依为命，你能怀疑其纯洁可贵的成分么？尽管纳斯很无辜，他的遭遇很令人同情，但是，人是一种感情动物，多少年的栉风沐雨，同甘共苦，有什么不能改变，有什么不能形成呢？


　　阅读这篇小说，你会陷入某种困惑，究竟谁是谁非？按我们的常理理解，冈德森强夺人妻，肯定不正当，而纳斯用计复仇伤人性命，是不是涉嫌违法？还是结尾基德所说的没错：“有很多事情是我们的智慧所不能及的，也超出了我们的公道标准……”换句话说，这篇小说里没有正面人物，也没有反面人物，无论是纳斯，还是恩卡，以及冈德森，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中人，都有其行动、做出选择的正当理由。作者对他们都做了如实的呈现。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立足于人物每个人的立场上看，冈德森凭借一己之力抢走恩卡没有错，纳斯坚持不懈寻找恩卡和冈德森没有错，纳斯设计置冈德森于死地并要带恩卡回乡也没有错，恩卡宁愿死在冈德森身旁也不跟纳斯回去更没有错。事情只能是按照它既定的模式走下去。能够发生什么，我们真的不能预知，更不能强求，甚至无法做出习以为常的道德或者法律上的相关评判。这样的理解，是不是更合乎情理？


　　无法逆转。发生的已经发生。一切不可改变。我们很容易陷入同情纳斯、以纳斯为中心这样一己的意识里，殊不知，想当然的“皆大欢喜”“团团圆圆”，是经不起一触的气球，看着鲜艳无比，在真实的现实境况里，只能是一败涂地。

童心是

首席欣赏夏版的书评文章~~~~~沙发品味~~

童心是

好酒~~~~~佳肴美味~~~~~国庆节快乐~~~~

夏冰

童心是 发表于 2018-10-1 19:10
首席欣赏夏版的书评文章~~~~~沙发品味~~

谢谢老师支持，节日快乐！

夏冰

童心是 发表于 2018-10-1 19:11
好酒~~~~~佳肴美味~~~~~国庆节快乐~~~~

多谢老师支持，送上祝福！

一水

赶上“十一”，大家出游，这两天的文章有点孤独，回帖不能及时。姑且大家假期后回来就回来读。问好兄弟。

冷晰子

夏版对这篇小说阅读书写，让我对这篇小说产生了兴趣，这也是夏版文字的成功。诚然，世间很多事，无法用简单的对错来阐释。皆大欢喜的所谓团圆，有时候真的是想象的美好。人性本真的书写，才是成功的小说。
迟到回复，抱歉。

夏冰

一水 发表于 2018-10-3 21:49
赶上“十一”，大家出游，这两天的文章有点孤独，回帖不能及时。姑且大家假期后回来就回来读。问好兄弟。

没事的水姐，能理解。
送上祝福。

夏冰

冷晰子 发表于 2018-10-7 09:16
夏版对这篇小说阅读书写，让我对这篇小说产生了兴趣，这也是夏版文字的成功。诚然，世间很多事，无法用简单 ...

没事的晰子，送上祝福！
谢谢你深入的理解点评。

阳光笑靥

仇恨这东西就是一柄双刃剑，在刺伤了别人时，自己也未必就能获得想要得到的。问候祝福夏版。

野芒

看小说不多，看评论就更少，不过看了些，还是觉得夏版的更有可读性和有意义。很多评论者都是把评论当成了一篇自己的作品来写，首先从侧重上就偏离了。当然，不否认评论也是作品，但作者的动议不应该是这样的，你的任务是剖析，理解，感悟，推介或者表达个人不同见解。过于注重自己的东西，就是偏离或者游离。而且，“有很多事情是我们的智慧所不能及的，也超出了我们的公道标准……”，想当然的“皆大欢喜”“团团圆圆”，是经不起一触的气球，看着鲜艳无比，在真实的现实境况里，只能是一败涂地。这样的话直接点到了主旨上和给我们应有的启示上。

李立红

夏版小说读得多，对小说的认识也高人一筹，我有时就读不懂小说深含的意义，还是读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