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芦汀宿雁 于 2018-10-1 17:25 编辑
薄命红颜，是中国封建社会女子顺命而活的命运缩影。 然，探春沾风露，带芒刺，逆命上行，以争气守志的初心与不假颜色的爱，活成了红楼十二钗中的脂粉英雄。
一、抗议与革新，末世的清醒者 第七十四回，王夫人误信谗言，命令王熙凤、王善保家等抄检大观园。 迎春柔懦，惜春孤洁，宝黛顺承，抄捡团一路畅通，及至怡红院，情势开始翻转。 豁一声将箱子掀开，倒了个底朝天。晴雯一个小小的抗议，拉开了人格尊严的守卫之路。 秋爽斋里，探春主仆秉烛开门而待。 我就是头一个窝主。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偷的都交给我藏着呢。 与生俱来的威仪和不亢不卑，探春口出咄咄之言，还命人把箱柜、镜奁、妆盒、衾袱一齐打开，请抄捡团查阅。 她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 凤姐又是赔话又是赔笑，而王善保家的，却不知高低，以一个侮辱性的搜身动作，引爆三姑娘的雷霆之怒，也勾响侍书连珠炮的“阀门”。 目醒神惊的一掌，掴在王宝善家的脸上，疼在指使她干这等丑事的贾府主子和统治者的心上。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咱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著，不觉流下泪来。 自杀自灭的羞辱，由表及里的谶语，探春痛心疾首的是：抄捡的荒唐、爪牙的阿谀、金玉其外的封建官僚本质，以及贾府大厦将倾的潜在危机。 声口如闻的抗议与追惋，既维护了人格尊严，又提纯了封建思想的低气压，也升华了人性内涵。 兴利除弊，勤谨执政，是探春组织管理才能的集中表现。 揭穿吴新登家的故意刁难，当面指斥，跳出掣肘局面，立了个下马威。 派发（亲舅子）丧葬费，秉公持正，不徇情，不偏私，循旧例赏银二十两，镇住了混闹的生母。 心机果断，蠲免浮支款项，厉行节约，取消宝玉、贾环等少爷上学所用点心纸笔的月银，免去姑娘重支的头油脂粉费二两，抑制重复支取或不必要的浪费；杀伐决断，打击买办舞弊，典型执法，用心良苦，驯服一干藏奸弄恶的管事婆子；敏于察物，“使之以权，动之以利”（赖大家花园管理法），将消费性的大观园，改建为生产型的种植园。据不完全统计，大观园不但产出了花果、鱼虾、莲藕、竹笋等鲜供产品，也节约了养护与管理的支出，还有年盈余四百两的经济收益。 谈经济论管理，同为儒家正统之传人，宝钗以朱子和孔子作比，探春则直斥朱子（朱熹）“虚比浮词”是无用之理，又以“姬子之道”分庭抗礼，扯起了“反旗”。 在封建宗法思想的驱策下，探春治家理财，锋利中见严正，谨严中显阔朗，精细如灯，不但兄妹称羡，管理婆子敬服，连“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老辣如火的凤姐也单畏她几分。凤姐性贪且狠，心藏杀机，严惩重罚，只落得个一从二令三人木、众叛亲离的下场 。 但，探春啊！你纵有补天之才，但，一系列开源节流之策，客观上维护了家族利益，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入不敷出的经济危局，却螳螂挡车，触发了封建等级堡垒内部的地震。 假公，谋私，经济暗斗，嫡庶矛盾与特权之争。 大闹厨房的暴乱，厨房当权者的更迭，玫瑰露失窃案的真相…… 贾府上下，弊病频出，一发不可收。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司棋殉情而亡，晴雯病死，芳官被撵……宝玉出家，子孙流离，百年贾府忽剌剌大厦将倾。 而探春，即使才自清明，志再高远，终也远嫁异域，身魂无依。
二、吟诗起社，文采精华的脂粉英雄 湘云以真名士风度自娱，探春则以须眉之志自诩，张扬自我认知，希翼理性之光能普照人间，实现人生逆袭。 第五回，借黛玉之眼，初见探春——顾盼神飞，文采精华，气质淑女，远在三春之上。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以刘姥姥之眼，一窥秋爽斋—— 陈设大气，格局阔朗，书趣芬芳。 花梨大理石书案，汝窑花囊，大鼎，大佛手，白菊，各色笔筒，笔如树林，米襄阳《烟雨图》，颜鲁公墨迹对联，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 也难怪，贾政投其所好，送名家墨宝；也难怪，元春探亲时，指名由她誊抄诗稿呈览；也难怪，会见贵客，贾母让她出席；也难怪，南安太妃一眼相中，收她作干女儿。 好一个“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的“焦下客”，秋爽，清劲，风流。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招宝玉结诗社贴） 单论诗格与才气，探春或稍逊黛玉、宝钗和宝玉，可一封短简，探春首兴诗社，敢与须眉一较高下、女子有才也是德的志识、一倡百和的号召力，已是锋芒初露。 于自由聚合的诗社里，吟诗行乐，饮酒唱和，各展才情，诗化了大观园少男少女们最美好的时光。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咏白海棠·探春》） 第三十七回，“芳心一点娇无力”，以缟仙、羽化之喻，结合苏轼“后《赤壁赋》”泛舟江上的见闻，意淫生人作死别的涕泣场景。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簪菊》） 第三十八回，《簪菊》诗，将“长安公子”“酒狂”引为同调，互文见高情，借典表雅志，清露并香霜，探春之胸襟与文采，不正是贾雨村所谓“正邪二气所赋之人”吗？ 第六十三回，日边红杏倚云栽。得此签者必得贵婿。 群芳夜宴上，探春擎得一枝芙蓉花签，瑶池仙品，贵婿，皆暗伏她的远嫁。 第七十回，柳絮词《南柯子》，前半阕，探春拟填，空劳牵挂：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挂缕垂丝，况牵挂之愁，隐远嫁不归的命程。 后半阕，宝玉续填，翻出新境：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年再见——隔年期！ 怅惘之隐曲中，有“晚芳”之欣慰，有“落去君休惜”之达观，也贴合了宝玉对玉魂的空劳牵挂，却一扫悲痛情结。 历次诗社活动中，探春都有雅词清句，直纾豪情，墨点心志。 探春素喜书法，深爱诗词。她的理性信仰，既有“采菊东篱下”的雅趣，又不失菊之挚情与放旷的魏晋风度，见之忘俗。
三、不假颜色的爱，识大体的大家闺秀 以礼还礼，以情还情，律己待人，是探春的做人原则。 谢恩。石榴树下，探春口托宝玉，采买轻巧玩意儿，又亲赠布鞋，有异母兄妹间的情脉互动，也有深闺佳秀对大千世界的向往与渴求。 理答。清虚观打醮时，张道士的贺礼里有个金麒麟，贾母说好像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宝钗马上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探春说：宝姐姐有心，不管甚么她都记得。探春理答，意赞宝钗是个有心人，处处留意，事事留心。 圆情。敏于察色，当探春发现邢岫烟没有配饰，就悄悄送一个碧玉佩。宝钗回赞：这是她（探春）聪明细致之处。 悯怀。黛玉临死时，寥寥可数的守护人中，就有探春，近在病榻，陪伴左右。 侠心。攒珠累丝金凤被奶娘拿去典当不还还借以要挟，探春仗义出击，弹压奶娘，说出了“物伤其类”‘齿竭唇亡“之语。 律己。为炒一碟“盐炒枸杞芽儿”，她派丫环给厨房送去五百钱。 执事媳妇，也多认为她平和，恬淡，近人情。 “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不知道。” 言下之意，她看轻嫡庶，爱已所爱。她果如所表白的那样，不在意嫡庶之别，不在意性别歧视？ 探春的心理，耻那不由己的庶出硬伤，恋那一点稀有的家庭余温，抢那一缕凉薄的亲情——太太的看重，父亲的青眼，老祖母的怜疼，兄妹的亲爱，她敏感，她警觉，她在意。 第七十五回，我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冷语漫话，探春和盘托出了诗礼簪缨之族丑恶的内幕和骨肉相食的人际关系。 红楼梦场，左猜疑、恨忌，右倾轧、拆台、冷箭，立身中正，才有温情与爱，如太极之本。 然，对于血亲，虽是怒其不争，探春还是识亲认故，亲恩在线。 若探春刻意疏远，赵姨娘与贾环怎会常去秋爽斋？又哪有赵姨娘问候黛玉，回回有顺水人情？ 怨不得姑娘，她（赵姨娘）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连面慈心软的菩萨李纨也如此辩白。可见，卖母求荣、冷血寡恩的说法，实在是对探春行止的误读与曲解。 自尊与自卑，自然的我与社会的我，在探春的多重人格中奇特地重组、叠合。 因贾赦逼鸳鸯为妾事件，老祖宗气得浑身打战。一屋人敛声屏气，谁敢出头，澄明是非，化尴尬于无形？唯探春也。 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又如何知道？ 一席理在情先的追问，为王夫人做了辩护，也消了老祖母的气，也稀释了窒息而紧张的空气。 秋爽斋小坐，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 中秋之夜，老祖母盹醒后，唯见探春陪席，礼孝相伴。 南安太妃要见贾府小姐，贾母却只说“叫你三妹妹来吧！” 三春之中，理明词达，风采精华，探春上得了台面，镇得住场子，能为贾家增光添彩。符合贾母的审美判断，就是契合“忠义礼信”的儒家正统。
四、争气守志，自带芒刺的玫瑰花 脆弱，是封建时代女人的标签。 同是庶出的二木头迎春，一味顺从，但求息事宁人，结果被中山狼一样的夫婿折磨致死。 探春与赵姨娘，一样争“气”守“利”，力护主子尊严，却是红楼中性情相冲、行事反差最大的一对母女。 探春一主事，赵姨娘就抢先开炮。 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急功短见） 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不分敌我） 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不明情势） 赵姨娘有不甘人后的心气，却只会愚斗：撒泼争讨丧葬费；厮打芳官；教唆彩霞偷玫瑰露；状告凤姐扣月钱；买通马道婆，以巫术迫害宝玉和凤姐——不谙人性，不懂权谋，纵是儿女双全，也招人轻贱，自取其辱。 贾环眼界低，行为猥琐：推灯，烫伤宝玉半边脸；诬告，宝玉被棒仗遍体鳞伤；心有爱意，偷拿玫瑰露，赠予彩云；不识好心，喝飞醋，冤屈彩云；彩云被霸娶，心有不舍，却任随她去。——哪里有暖，那里去，像一只冻猫子，人人喊打。 赵姨娘以非常态的手段、几近夸张地谋求生存权益，寻隙生事，甚至铤而走险，谋财害“命”，翻腾出一幕幕形而下的闹剧。他们拼力而争的，不过浅表的平等和蝇头小利。但，现实是酷烈的。他们越争越势单，丢了颜面，失了节气，闹的众矢之的。 探春也屡受牵累，身陷尴尬之境。 “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情近嫡母，气噎。） 扎心之语中，语面是六亲不认，探春却意在力挽尊者群体的威严、挟情以保体统。 “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探春的声明，有几分冷峭的撇清，就有几分情到深处的无奈与疏离，也就有几分心理补偿的良效。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 众目睽睽之下，怒而不恼地抒宏志，抖逼出一串长歌当哭的心声。 赵姨娘，是探春伦理上的母亲，自尊心上的伤口，道德上的敌人。蒋和森所言，虽则虚张，却也有几分妥帖。 在世俗传统礼教的原生生存境况下，与装愚守拙的宝钗不一样，探春以庶出的敏感和自尊，杀伐决断，击退一切“对手”。 探春，头戴封建宗法制的紧箍咒，身载封建庶族的生命之重，时时在火与冰的炼炉中炙烤，腹有良谋却越不过儒家思想的结界，不甘雌伏却连自己的婚姻也无力掌控。 第七十回“放风筝”，白描了一场空中婚典：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 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 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 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 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 两个凤凰挟着一个喜字，响着铜钟一样的鞭炮，飘飘摇摇西方去，远向天外瑶池！ 谶画，判词，曲子，都或隐或现地暗示探春也难绾系也难羁的远嫁。 曹公已故，谁在诳语，衷情无期，苦情堪怜？ 千里东风一梦遥。一代才女，探春上位王妃，一如玫瑰，自带锋芒，芬芳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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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1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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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1 19:52
楼主
羞愧难当。谢谢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