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夕阳无限 于 2018-10-17 10:45 编辑
青年顾冬(短篇小说)
1、 那时我晓得的很多人都叫它“小香港”。我说的是这个籍籍无名的西部工业小镇。听上去显然多少有点儿夸张,但这不是重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表明了小镇在那个年代非比寻常的繁华程度。举个例子来说,小镇上有两间电影院,而且设施都远比老家县城那间来得先进,相比后者大多数时候的门可罗雀,小镇平时或周末看电影的也是人潮如织,由此可见一斑。至于像富丽堂皇的百货大楼、服装夜市、农贸市场、新华书店、医院、诊所、邮政所、派出所、照相馆、录像馆,琳琅满目的餐馆、茶馆、旅馆、服装店、鞋店、电器店、药店、书摊或者其它的,比如市属酒厂、罐头厂、水泥厂、氮肥厂、公路运输第九分公司等等,我后面大概会提到,你慢慢听我说;当然了,还有它的繁忙的火车站和江岸的轮渡、货运码头,我都会尽量慢慢说给你听,或者你跟着我一起,如果你不嫌我烦的话。 但其实“公路运输第九分公司”在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是后来几年才改的。那时叫“公路运输搬运装卸公司”,有点冗长和拗口,所以干脆就叫它“搬装公司”,你要找这家单位或找人,说这四个字,甚至只要前面两个字(ER,ER的说)就对了;从火车站或市里坐公交班车过来,在小镇那条长长的主街道一端,与另外两条支路交汇的“Y”字型路口转盘旁边一侧,就矗立着它的大门,别人不说,也抬头一眼就醒目地看得见大门竖匾上那排大字,用工整的楷书体镌刻下公司的名称。 我父亲早年招工从老家农村进的“搬装公司”,到他将近50岁年纪的时候,在单位上待的时间算起来已经超过了他的大半生。因为身体和疾病的原因,单位上为了谨慎起见,让他从一线工人的岗位退下来,分配在后勤部门,负责一些生产工具的维护保管和分发工作。 我长到11、2岁开始,遇到放寒暑假,就一个人从老家农村出发,告别母亲,独自走半个钟头的山路,然后坐4、5个小时火车临时投奔父亲,有时是在中午,有时是在傍晚时分抵达小镇火车站,我少年时代无忧无虑的小镇假期生活,也就此展开。
我下了火车,站上月台,返回来朝候车室走到半路的时候,蒸汽火车气定神闲地拉响长笛,“哐——哐哐——哐”地重新缓缓启动开往它的下一站;离此不远,江上紧接着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我甚至觉得看见了最后一班轮渡即将驶离码头开往对岸。我仿佛还看见,再往上游一点,码头货场搬运工们的身影,他们卸下自己手上最后一板车氮肥或者果肉罐头,准备下班一起回家。跟在远去的空载汽车后面,金黄的落日余晖穿过空气中还没完全沉下来的细微的扬尘,洒在他们的脸上,尽管几乎同样辛苦,但他们中间已经没有像我父亲那样的人的位置了。其中一个人和他单薄肩膀上拉着的咕噜响的板车走在前面,一边转过身朝我扬起他那张明亮的脸庞和下颚,“嘿,小心走你的路,注意你自己!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大概20岁出头的搬装公司工人兼小镇青年顾冬冲我说道。我站在月台上停住脚,正在想怎么回答或反驳他,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铁路警察走过来,他先是看了看我身后,目光收回来朝下怀疑地俯视着我。我背着一个书包,营养不良,瘦弱矮小,加上长途奔波衣冠不整,模样大概跟一个流浪或不良少年相去不远。 “你一个人吗?大人呢?要上哪儿去?”高个子铁路警察盯着我,一连串问道,就像审问一个嫌犯,我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 “他来找他爸爸,我们是一个单位上的,他......”顾冬抢着想替我辩护,但我马上打断了他。他虽然和我关系不错,但由于眼前这个可疑的场景,他的声音和所处的位置,以及急于辩驳的神态起到的效果会适得其反。 “这是我的车票,你肯定不是本地人吧?”我镇定地对他说道,满不在乎的样子。 “什么?你说什么?你这......”他伸手接过车票,但是并没有仔细看,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因为,你连搬装儿都不知道吗?不过我不怪你,因为我也没有看见过你呢。或者是我忘记了。我经常忘记一些事情,但是他(我指顾冬)既在那儿上班,也是本地人,我们没事的时候在这到处玩,既然他都不认识你,那准没错。”我说道,大胆地抬头看着他。 “不管你小子在胡说些什么,我晓得你们这种人。你没看见过我?那最好,不然该你倒霉。赶快滚蛋!”他把车票拍在我手上,我差点儿没拿稳。我松了口气;这个时候,我觉得远处有一个可疑的身影,我觉得高个警察可能也注意到了,但我没有回头,想着小镇繁华街道上的街灯即将一一点亮,两旁好看好吃好玩的那些熟悉的景象从前两天的梦中苏醒,我兴奋得都快飞起来了。
2、 我起得很早,出门的时候天刚亮,深空泛白,宽阔的车场上灯光耀眼,停着7、8辆货车,有的装了货,有的空着,已有司机在发动引擎。挨着汽车旁边不远,靠着将车场与住宅区职工和家属楼隔开的围墙,一个长长的棚架下摆满了板车;有人在走动,脚下车场的地面蒙了一层薄灰,它随着早上不稳定的气流微微起伏,周围包裹了混合着汽油挥发味道的湿润的空气。搬装公司食堂早已开门营业,从窗口递进铝制饭盒或瓷碗,食堂做饭的师傅收起饭票,打满了粥,再拿两个白面馒头一起递出来,飘香的米面味道扑鼻而来。 “那不是杨师傅家的吗?” “是呀,就是。都长这么大啦,好久没见了。你爸爸身体还好吗?” “嗯,好......” “不是,前两天我看见他还.....他出院了吗?” “呀,一个小孩子,还得照顾大人呢,真不容易。病得重吗?” “不重。他昨天出的院,” ......
我赶紧从食堂走出来,那些人过分的热情让我感到手脚无措。我尽管年纪小,但也不习惯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尤其是带着这种明显的同情和怜悯;至于爸爸病的轻重,同样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我在食堂门口迎面碰到了顾冬,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端在胸前的米粥和两个白面馒头,“等我一会儿,我有事跟你说,”他在我面前命令式地扬起下巴,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脚下不停走进食堂。 我站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不断有人进出,天色越来越明亮起来,泛白几乎褪去了,留下一片淡蓝的朗空,看来又是一个晴天。顾冬买好早餐出来,从瓷碗里取出一个馒头摁给我,还塞给我一张没用过的饭票,是那种五角的小票(还有一角、一元两种)印在一张纸上的,总共大概有10多块钱。 “不,不用…….我够吃了,” “够个屁,给你就拿着,我还不知道你们的情况吗?你爸生病养病得花钱,三俩月的还得住次院,也不是全部报销。他剩下那点儿工资一家人怎么够用?” “那谢谢哥。你让我……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的?” “亏你小子就只记得这个。下班你在大门口等我,陪我去见一个人,然后……” “是上次那个姐姐吗?又要让我去当电灯泡,” “哈,你还不愿啦?有好吃好喝的,那我找别人去——” “那还是我去算了,因为你这个秘密现在是少点儿人知道好些呀。”
但是我没有等到下班的顾冬。太阳落山了还没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后来我忍不住问一个最后拉着板车回来的工人,“顾冬?听说过这个人,不过我们不在一个组,不熟。听说码头上今天有个人受伤了,好像是他吧?你到镇上医院去看看。”他边说边跨进大门,板车轮子咕噜响着,就像有个人跟在身后“嗯嗯”地附和他,用骂人的话说,像一个“狗腿子”。 我赶往医院,在急诊科找到了顾冬: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连翻身都困难。工友把他送到的医院;问他出了什么事,说是把腰扭了。已经照了片,还在等医生诊断的结论,看样子得住院。 “你是怎么啦,这么不小心,”我坐在床头,埋怨他。他笑了笑,不太当回事。 “不过还得要你帮我个忙,你……” “我知道,你是要我去报个信吧?这个当然.,” “不,你让我想想,我是说……别让她知道我住了院,就说……就说……”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怎么受的伤?还不是像你说的,不小心咯,” “你别骗我,别只把我当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怎么没听你说曾经伤过这么重的?” “哎,真是烦人。就实话跟你说吧,今天是…..是多拉了几袋氮肥,不过……总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就是啦!” “你这样拼命,就是为了那个姐姐吗?她晓得不?” “你这小子!还来劲了……你现在就去告诉她一声,反正你想怎么说随你便。如果......” “你想她来看你吗?这个我可不敢保证,” “我才不愿这个样子见她呢,再说......她现在不一定抽得开身。你跟她说,我答应她的事情,要往后推两天......”
我从医院走出来,一路想着该怎么去告诉那位姐姐。我知道,顾冬很喜欢她,但她看上去总是淡淡的,或者说,不像顾冬一样对她。我有点儿怕看到她的反应。她在火车站背后夜市帮表姐卖衣服,表姐夫是铁路局职工。街上早已灯火璀璨,人来人往,我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差不多要把正事儿忘记了。我买了一根冰棍,在邮政所门前那间书摊前停下来翻了会儿,又在一间电器店外面,站在路过的人中间一起看柜台上的彩色电视机放的一部香港警匪电视剧。我继续朝前走,一间录像馆的广告灯箱立在路边,一个家喻户晓的香港巨星的名字吸引了我,但最下面的那部片名显得可疑。我抬起头,对面走过来两个派出所警察,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高个子在我身前停下脚步,跟在他旁边的那个也只得顺从他。 “你一个人吗?大人呢?要上哪儿去?”高个子警察盯着我,就像审问一个嫌犯,即使借着夜色的掩护,我的任何举动也逃不过他的双眼。 “我.....我不是......我要去找一个人......” “你多大啦?这么晚还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你没上学吗?” “我.....我在上学,放暑假......我10岁了......” “10岁?看着不到......学生证带在身上吗?让我看看,” “嗯,好......我找找......在身上的,在的......” “给我。不是本地的?哦,放暑假,是来亲戚家玩?不过看来你没撒谎,不然......快回家去吧,回去吧。这些录像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该看的,就是这样才被教坏了。”
3、 顾冬最初的计划里本来没有我的什么位置。就像他每次带着我一起,我只是他的一个幌子一样。生活就像拉板车,只要多费点力气就可以了,而不需要别人。现在他想用板车来拉起他的爱情,才第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那时小镇上年轻人的爱情,要说还没有那么复杂,但也确实越来越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需要一些鲜花和浪漫。小镇青年顾冬想道,也许只是因为他的板车上缺少这样的一朵玫瑰。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的时候,兴奋异常,而我正坐在他空空的板车上,在从码头回来的路上轻快疾奔。 “你说,将来我和她结婚,要是有这样经过精心布置的,10多辆——不,甚至是2、30辆车,带着她,迎着江风而行,顺着镇上的街道穿行而过,你想想看——那是怎样的一副风景啊!” “听上去好是好,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喜欢坐你的车呀!” “谁会喜欢坐这个呢?但那是另一回事。关键是,它在镇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而未来也不会再有!” “可就是10辆车,也得花你不少时间和钱呢,你哪儿来的这些?谁帮你?” “这个你就别管了,总之会有办法的。我只是需要第一时间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而必须要有听众——没有比你更最忠实的了。”
然而事情被我搞砸了。我把这个本应秘而不宣的未来壮举到处散布,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别人抢到了前面。从搬装公司的一对新人结婚开始,用板车当婚车来用,在小镇的街道上招摇过市万众瞩目,很快蔚然成风,成了一道当地的结婚风俗,甚至被小镇上当时唯一的一家婚庆公司包装成保留节目。 顾冬很沮丧,仿佛他的爱情和未来的婚姻的前景就这样被破坏了,被一个可耻的小偷偷走了。一天他和那位姐姐一起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恰逢镇上又一对新人结婚,板车组成的婚车巡游队伍浩浩荡荡行进,引得众人纷纷驻足,侧目而视。顾冬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他悄悄瞟了身边的女朋友一眼,发现她神情专注,始终不发一语。 “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我最先想到的,”他冲着车队不屑地嘟哝着说道,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没......没有什么。用板车来这样用,倒还不错,很特别,也不知道是谁想到的主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我是说,我们......如果我们将来......” “嗯,将来。走吧,别老在这儿站着了,我也正有话要跟你说呢。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在这种......但我没有想到会碰上......” “不不不!你先听我说,你知道吗?本来......但我肯定可以做得比这个更好,更风光......” “做得更好?拉板车吗?我......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很犹豫,不能自己下决心。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也......我也喜欢你,是真的。但是,我家里.......你知道,我父母一直反对我们,” “我知道。嫌我是拉板车的?可是......关键是你,只要你不嫌弃我......而且,总不会一辈子拉板车,我正准备过一段时间去报名,参加汽车驾驶员的培训,公司正在扩大投入,会有越来越多的......” “不是因为这个。是......是我自己的原因。你说将来,但我看不到我们的。不是说我今天才突然有这个想法,不是的。只不过今天,我们看到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更让我看清了,坚定了,” “你是说,刚才那对新人?是什么让你更看清了?” “那就是,比起我设想的浪漫,我更需要的是另外稳定的生活和将来,需要......” “别说了。让我替你说,你需要的——总之是我不能给你的,是吧?另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你不好说出口:你表姐是不是为你介绍了一个新的男朋友?是不是上次在你摊位上碰见的那个,和你表姐夫一个单位的?好像还是个警察,我没记错的话?”
4、 铁路乘警刘驿25、6岁,但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大些。他不认得我,但是我记得他。我坐的那班火车刚好是他所在的铁路公安负责乘务安全工作,我好几次在车上看见过他。我很讨厌他,除了看不惯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外,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后来认为,是他抢走了顾冬的女朋友。 从老家火车站一上车开始,我们就进入了他的地盘。车上就他一个警察,乘客们都怕他,在他面前不得不规规矩矩的。但也有例外。就是说,表面上规规矩矩的,一等他走开,背地里就开始干坏事。那些小偷们从中途某个不知名的火车站上车,得手后赶紧随便找个站溜之大吉。他们中大人小孩都有,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装模作样的,而小孩子都和我年纪差不多。有一次一个乘客醒来后发现被偷,大呼小叫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听得见,乘警刘驿赶到现场,小偷们早已不知道在哪个车站停车的时候逃之夭夭了。我在一边看着他那副尴尬和恼怒的样子,心里幸灾乐祸。小偷们打一枪换个地方,和他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让他防不胜防。一个小孩有一次当着他的面从窗口跳出奔驰的火车跑了,简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甚至为他的机智和勇敢鼓起掌来,让雄壮的铁路警察刘驿无地自容恼羞成怒。还有一次,他都差点儿把人抓住了,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他从车上追到车下,眼看就要成功,他气喘吁吁无比兴奋,准备纵身一跃将小偷扑在地上,没想到狡猾的敌人突然一闪,猛地朝旁边一跃跳下月台,迅速从两节车身的连接处矮身钻进火车底下,像泥鳅一样手脚并用爬过铁轨溜到车身另一边去了。火车即将启动,刘驿无奈只能望洋兴叹,垂头丧气,简直视为奇耻大辱。后来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不好,总是疑人疑鬼和神经质,看见我这样的小孩就忍不住来气,或者总是怀疑还有一个意图不轨的同伙深藏不露。 “真的是这样吗?你都亲眼看见了?”遭受失恋打击,对情敌知之甚少的顾冬问了一句,似乎有一点感兴趣,但显然不太相信我说的话。我们站在滚滚江边,板车搁在身旁,身后头上一列货运火车正从小镇站上隆隆开过,蒸汽火车头拖着长长的白烟。 “还不止这个呢,我听说还有更解气的,” “还有更解气的?那是什么事情?也是发生在他身上的吗?” “当然,说的就是他啊。有一次在一个火车站,他的追逐更加决绝,并且得到了同行的协助。他们正在缩小包围圈,眼看那个恶贼无路可逃,即将成为瓮中之鳖,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个人突然消失了,在他们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站在包围圈外,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有点儿意思,这个有点儿意思了。但可惜的是,我没有在现场,要不然……嗯,不过我想到了一件事,来,我跟你说说。”
我们在中午坐的火车,准备从小镇回到老家农村。我告别父亲,与顾冬一起踏上返程的旅途。但是我们没有在火车上遇见他的情敌,他心有不甘,送我到离老家半小时山路的那个小站,等我走后一个人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睡了一晚上,又冷又饿。等到第二天下午,他重新登上那一路火车,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刘驿在车上当班。 他开始的时候坐立不安,注视着年轻高大的铁路乘警的一举一动,但他的内心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也不知道该到哪儿结束。他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又穿过好几节车厢到餐车去坐一阵,除了追随情敌的身影,也是为了平复内心的情绪。车上人不算太挤,刘驿的值班室在列车中间一点儿的位置,方便两头照顾,在顾冬第三遍从值班室前经过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隔着门上的副窗玻璃碰到了一起,后者有些慌张地避开了。他不动声色,起身把门朝里面打开,整理了一下警服,再次开始巡查工作。 中途上来一个30多岁的男子,他在顾冬斜对面的位置坐下来,倒头就睡,把包抱在胸前,鸭舌帽盖在脸上。旁边是一对年轻的母女,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从上车一直在睡觉,醒来后在车厢里跑来跑去,跑到顾冬面前,睁着大眼睛望着他,在那一瞬间,他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突然被触动了。他意识到,他的不安来自于哪里,他的不知何往为何如此强烈,他不习惯于被车拉着这样跑,这既愚蠢又浪费生命。他在那一瞬间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不由得大声喊了出来,于是喊声把整个车厢都炸裂了! 火车正在减速进站,车厢里一片混乱,通缉犯鸭舌帽猛然被惊醒了,他腾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抬头看见一个警察正在慌乱的人群中朝自己迅速冲过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来不及细想,伸手一把抓住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另一只手火速从身边包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立刻与那位警察形成了对峙局面! “让开!不然我杀了她!”通缉犯恶狠狠地对刘驿说,往旁边退了两步,紧靠在车身上。惯性让火车向前耸了一下,停稳了,顾冬站着不得不用手扶住座位靠背,但是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鸭舌帽和那个孩子。 但是乘警刘驿没有退缩,他乘着拥挤和鸭舌帽顾此失彼的机会,意欲在混乱中虎口夺食!鸭舌帽狂舞着手臂捅了刘驿一刀,乘乱挟持着人质,从月台另一边临时打开的车门一跃而下!
顾冬跟着受伤的刘驿跳下火车的时候,内心甚至是混乱和冲动的,但他没有丝毫犹疑。开始还是他跑在后面,但刘驿很快就不行了:他受的伤不轻。虽不致命,但足以让他在这场追逐中最先败下阵来。鸭舌帽拼命往前逃跑,但始终甩不掉顾冬。他扔掉了小女孩,但顾冬仍然穷追不舍,就像一个杀红了眼的凶徒,或者是一种惯性。他们跑出了火车站的范围,从一处铁路堡坎相继跳到了一条马路上,他们的追逐和奔跑激烈而缺少观众,逐渐进入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停!你…….停……下!”歹徒再也跑不动了,他气喘吁吁,差点就瘫倒在地。“你…..你为什么要一直追我?” “因为你不该绑架一个孩子,因为我是一个拉板车的,” “你说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要你跟我回去,小女孩可没惹你,我们得回去看看她怎么样了,这你得负责。” “负责?我负你妈的责!你要我跟你回去是吧?老子要你的命!” 鸭舌帽恶狠狠地朝顾冬扑过来,用了他最后的力气。两人厮打在一起,鸭舌帽一刀一刀地捅在在顾冬身上!他闭着眼睛,继续一刀一刀地捅,但是他突然发觉捅空了。他睁开眼,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他面前空无一人,他在朝着什么也没有的空气徒劳地挥舞着尖刀!鸭舌帽浑身犹如电击,周身的血瞬间凝固了。他瞪大了眼睛,簌簌发抖呆立半晌,扔掉凶器转身开跑,一边发出尖利的喊叫,叫声响彻一路,久久回荡不绝。
5、 我松了口气,赶紧从高个警察身边走开,我没有回头,径直朝候车室走去。想着小镇繁华街道上的街灯即将一一点亮,两旁好看好吃好玩的那些熟悉的景象从前两天的梦中苏醒,我兴奋得都快飞起来了。 天色已暗,火车站背后的夜市开张了,人越来越多。我经过顾冬前女友的服装摊的时候,发现那个姐姐并没有在。我大概有一年没有来了,我明年即升入初中。我没觉得小镇有多大变化,但确实与此前有不同了。 而我最想见的人还是顾冬!自从上次他送我坐车回老家,到现在也没有见过;我想坐他的板车,一路在小镇和江边飞奔!但是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我从小镇上穿过,来到那条长长的街道的尽头,跨进搬装公司的大门,大门灯光明亮,在头上照耀着我的眼睛。我进了家门,问看见顾冬了吗,他今天来换过板车的零件吗,爸爸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很长一会儿沉默不语。“孩子,他……他没有回来,他不会回来了,”爸爸语气中流露出伤感,又有些不忍心。 “他去哪儿啦?姐姐呢,我要问她!”我在夜市拦住那个摊主,“她……她和老公一起…..他们去度蜜月去了,但他们……他们……”表姐停下来,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东西。 “你今年多大啦?你……你难道不知道……顾冬他……” “我下个月就满13岁了。顾冬他怎么啦?” “他……他消失不见了。或者死了,或者…….只是不见了。因为,谁也没有见过他的遗体,也没有再看见他在小镇上出现过。我是说,他就这样不见了,消失了。” 不!我不管!我在小镇上碰见每个人,我都要急切地、几乎是带着哭声地问他顾冬去哪儿了。我在那家录像馆灯箱前又碰见了那个高个子的警察,他是小镇派出所的民警,他大概认出我来了,因为我还是又矮又廋,永远营养不良,像流浪的样子。 “有关方面为他授予了见义勇为的烈士称号,并为他办了隆重的葬礼,但我们确实没有……没有见过他的遗体,没有,或许……” “那他……那他到底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跟人说,连我也不告诉!” “或许有他自己的理由吧。办葬礼那天,整个小镇的人都来了,他们都来为他送别,为小镇的英雄送行。那天,整个小镇的板车都经过精心装扮,铺满了黄菊和白菊扎的花圈,为一个人全城迅游。在这之前,这是为婚礼办的仪式,但从今往后,它就只属于一个人了,属于他的葬礼。孩子,你还急切地想见他吗?”
不!不!不!不管你们大人说什么,我都不信!你们所有人都是骗子,你们说谎从来不脸红,因为你们谁都没有比我更了解顾冬。如果他要做什么,他要离开这个小镇去别的地方,他一定最先跟我说。他的生活,他的爱情,他的秘密,他的欢乐和痛苦,都对我一个人说。就像现在,我坐在飞驰的板车上,“嘿,小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要去哪儿?江边吗?坐稳了!”我看着眼前的那个背影,听着他的话,我的整个身子和心都快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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