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18-11-20 21:03 编辑
爸爸、妈妈去逛街,逛了很久才回来。到家时,爸爸扬扬提在手里的袋子:在皇庙街买的炒米。
皇庙街在街心花园。旧时街边有座城隍庙,皇庙街,应是城隍庙所在的街。城隍庙街简化而成隍庙街,或因隍字生僻,再简化而成皇庙街。这一简,把街名所指弄得不知其所,但终究只是个街名,街心花园朝滨河路这边的街口,立着皇庙街的牌子,从没人觉得不妥。皇庙街两边,一个挨一个地摆着十几家水果摊,十冬腊月,有几家也卖炒米。一只大编织袋,内贴一只薄塑料袋,炒米装得满满的,粗粗壮壮地矗在摊边。要买,解开袋口绳子,撮一撮瓢,称好,给你。
过去,家乡过年,时兴吃炒米。炒米分两种,各有各的名字。
一种是炒米师傅“炒”的,叫炒米。说是炒,其实不是炒,是用机器打。每到腊月,打炒米的师傅就会挑着担子,遥遥地从村外走过来。担子一头,一只简易土灶,一只松木风箱。土灶两块木板夹峙,下有横木逗榫,内敷黄泥,左侧板中开一小洞,一只铁筒与风箱勾连。另一个头,一只黑乎乎的炒米机,腆着肚子,仿佛葫芦,葫芦上叠着灰灰黑黑的麻袋,麻袋上骑着矮矮小小的木凳。炒米师傅在院坝避风处,支起炒米机,点燃土灶,坐着木凳,默默地慢慢拉风箱。“卟,卟,卟”,风箱的呼吸平稳低沉,但在小孩的耳边却比过年耍狮子的锣鼓、唱车车灯的金钱棍还要急切热闹。
小孩跟着妈妈从堂屋走进灶房,从灶房走到猪圈,从猪圈走回堂屋,不停地拉妈妈的衣襟,不断地提醒妈妈:打炒米的来了,打炒米的来了。虽岁月荒疏,米粮金贵,妈妈磨不过小孩的纠缠,只好从米坛子里搲出米来。满院子的小孩,姐姐牵着妹妹,哥哥带着弟弟,或端着碗,或捧着盆,或提着袋,装着多少不一的米,聚到炒米师傅身边。炒米师傅将一户人家的米倒入炒米机,一手拉风箱,一手转动支架上的炒米机,风箱拉得呼呼响,土灶里的火燃得红朗朗,米在炒米机里沙沙暗叫。不一会,师傅取下炒米机,用麻袋包着,一踩机关,“砰”的一声,吓得围观的大娃细崽一跳,待大家回过神,炒米早进了麻袋。
也有不打炒米的,自己在家里做,叫阴米。小时候,万斛坝老家院子里,就有几户人家一直自己做阴米过年。我问爸爸:为什么叫阴米?爸爸说:做阴米的米要先蒸,米蒸后,不能在太阳下晒,一晒就会爆腰散粒,阴干,才是完整的,所以叫阴米。妈妈插话说:阴米还是要炒,和沙炒,我记得,炒时还要加桐油。
做阴米,最重要的是拿捏火候。火候一,是蒸。不能蒸久,蒸久了,米就彻底熟了,黏成一团,不再是一粒粒的米,而是可以吃的一垞垞的饭。时间蒸短了,又仿佛夹生饭,一个硬芯,炒不泡。火候二,是阴干。要让风吹,快阴干,不能让太阳晒。不能放在风口,风太猛,外面干了,里面还湿着。阴干的时间不能太长,太长,蒸过的米会馊。蒸炒米,要看天时,若天时看不准,连续几个阴雨天,再好的技术也白搭。火候三,是炒。先将沙子炒热,再将蒸好阴干的米倒进锅,和匀,慢炒。沙炒到什么热度,锅铲翻的快慢,都很重要。沙太热,米一下就糊了,沙太凉,炒出来的阴米硬硬的。锅铲翻快了,米受热有限,久炒不泡,锅铲翻慢了,有些炒糊了,有些还没泡。
奶奶是做阴米的高手。万斛坝老家院子里,自己做阴米过年的几户人家,每年都有做失败的,唯独奶奶从不失手。每年过年,我们都能吃到奶奶做的阴米。阴米炒得泡松松的,起锅,用箩筛筛掉沙子,白白泡泡的阴米泛着亮闪闪的光,晃花了我的眼,晃醉了我的心。年,在奶奶筛动的箩筛里,翩然而至。
家乡吃炒米,常常说成喝开水。过年,有的客人来去匆匆,刚坐下又要走,主人一边盛情拉着:别走,别走,喝碗开水。一边装碗炒米,舀半勺白糖,开水一冲,端上来。讲究的人户,还要在炒米底下卧一只鸡蛋,客人吃着吃着,突然吃到一只软软嫩嫩,外白里黄,蛋黄并未凝固、呈汤状的鸡蛋,心会一热,感觉到世事的厚道或亲情的美好。吃炒米也好,喝开水也好,不用调羹用筷子,而且只用一根筷子。这里面肯定有讲究,问过许多人,都说一直如此,什么原因?不知道!
孩子喜欢吃糖水泡炒米,吃完舍不得放碗,边舔碗边看大人。孩子更喜欢吃偷食。妈妈将炒米东藏西藏,一会儿碗柜,一会儿米坛,一会儿衣箱,一会儿房梁,甚至放在床底下的夜壶边,过年才舍得拿出来。小孩总能翻找到,悄悄地抓一把,揣在荷包里,时不时地用指尖撮几粒,放进嘴里,细咀慢嚼,边咂嘴边陶醉地微眯着眼睛,甚至摇头晃脑,享受得仿佛人间至味就只他嘴里的炒米一般。
机器打的炒米,充分膨化,颗粒较大。平平一碗干炒米,开水一冲,筷子一搅,马上茸得一塌糊涂,仿佛稀粥。若不马上吃,时间一久,更会变成米粉汤。奶奶做的阴米,虽个头小一些,开水一泡,也有折耗,但吃起来绵扎有嚼劲,还糯糯地有点黏牙。吃完,余香满口,一时不可方物。我一直觉得炒米与阴米是两种物事,但爸爸却明确告诉我:阴米,就是炒米。
一九八六年,《雨花》杂志第五期登载过汪曾祺一组写《故乡的食物》的散文。在第一篇《炒米与焦屑》中,汪曾祺写道:“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买了,咯咯地嚼着。”接着,汪曾祺特别提到四川:“四川有‘炒米糖开水’,车站码头都有得卖,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里。我们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也有捏成圆球的,叫作‘欢喜团’。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结的,是‘散装’;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
汪曾祺说他家乡的炒米“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有点吹牛。他自己也说:“说是自己家里做,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炒炒米也要点手艺,并不是人人都会的。”人人都道家乡好,汪曾祺亦不例外,以为“散装”的炒米只江苏高邮才有。他不知道,在我们四川,至少在我的老家川东,不但有“专业的作坊做的”炒米糖,也有他津津乐道的“散装”炒米。这炒米,有请炒米师傅用炒米机器打的(即“请了人来炒的”),更有真正在“自己家里炒的”,比如我一直记得的奶奶做的阴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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