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8-11-30 10:05 编辑
走街及其它
一
光落满街道和建筑物,地面上,一些隐秘的角落,物体拖曳出长长短短的阴影。上帝的光又制造出神秘的影像,在此明暗交集,而城市裸露出来的表面,只要眼光聚集,就会觉得毫发毕现。走在它们中间,仿佛一个透明的人。
他已不惧这透明了,只想那些遮挡,一堵墙的背后,一棵树的侧面,或者拐角处,仿佛有隐秘事情发生。这条叫“龙头路”的街面,从人行道斜着走到墙根,贴着那儿走,他意图想看看那些被忽略的角落。
沿靠墙的地方走,街树的暗影,映着人车的声音,从眼前演绎出动态的图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上,慢下来,一步步走,仿佛是一次对时间的解放,那些挂碍在心的东西,被这缓慢的节奏,化解了负重。
这初冬午后,阳光不是很明亮。老城的街道,颜色较深,四处有斑斓之感,近处楼房是低矮的,屋顶和墙壁都带着时间风化的灰暗调子。目光向南,稍微放远点,就看到一些高楼了,醒目、尖锐,让人的视觉感受到某种联想的挑战。只看了一眼,他就把头转向西北方向。那一刻,他就想到原来的居住地。
“那个地方在几年前,就消失了,高楼霸占了记忆中的厂房,以及出现在那儿的年轻身影……”真正初始岁月的体验,那是一个重要的部分,比如他在那儿,认识一个女人,并和她建立了家庭,他的孩子,也在那地方出生,那个欣欣向荣的地方,在几年后就开始败落,时光转换,像一场遂不及防的梦境。
那片簇新的建筑群,像一个庞然大物,从它诞生那天起,就意味着,它占有了一个属于他的地方,他被驱除出那片区域的生活。到了另一个地方生活之后,他就没有走进过它。看着它们,就会想到记忆里的东西,被更改得一丝一毫都不存在了。那间粉刷了黄色油漆的一间小屋,坍塌在某个时候。但它在那儿呆了那么多年,牢固地占有着岁月明晰的记忆。
这一天的到来,让很多年都过去了,他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不再年轻了,就像那些老去的事物,被岁月淹没。幸好,记忆保留了它们。在这一刻,内心给予了一种模糊的复原。哪怕那么有限,他也意识到,存在的本身,让魂灵获得了一种寄居。
前几年,这条街上,过不多久就会响起唢呐声,一群穿白色衣服的人,浩浩荡荡地走在街上。老街上的一些人,是这儿的原住民。一些老人去世,会延续一些乡俗。那些老人在唢呐声里,告别这个世界。在世的人期望离开这个世界的亲人,都去往天堂。很长时间里,他就没见过这个现象了。他想,这片地方由带院的草房或瓦房变成高楼之后,那个群体被遣散、迁走,这样的事情就没再发生过。
街道两边长着年深日久的法桐树,实际考察它的年龄,没有多久远,一些在世的老人,是可以见证的。在他想来,“煤”是这个城市的动力心脏。虽然这个城市像一个老人的年岁那么长,比起其他城市的渊源,简直太年轻了。
这个地方,在中国最后一个朝代时,裸露出地面的煤,被人发现,于是,一点点被挖掘,逐步形成了“煤城”。不过,生活在这儿二三十年里,沉淀在身体内部的东西,又仿佛让这个城市足够久远了。这个小城市就像他年轻时,有许多热情可以燃烧,而属于这个城市的煤,也被城市燃烧。它被无穷无尽的挖掘,一列列火车,白天黑夜咆哮着把那些黑色的金子,输送到各个地方,几十年之后,煤被逐渐挖空,又成为“资源枯竭型”城市。
对于这个城市而言,一切都处于消失的阶段。“我的过去也消失在这个城市里,有些踪迹可以寻觅,另一些踪迹皆无。”
二 还在乡下时,他知道大哥到“河东”来了。那时,他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个地名上的概念。父亲及乡人把这片地方称为“河东”。河是指一条大河——其实它不是河而是一条湖,即著名的“微山湖”。大人们在他耳边嘀咕这个儿的山,煤,水泥,他听得最多的这词语和大哥关联在一起。又因为这地方人说话尾音多带着“嘛”字,大哥就被叫作“河东嘛”,及至步大哥后尘来到这,他也被就被老家人称作“河东嘛”。
这个名字,真正成为了与乡人隔离开来的符号。乡人把这里的所有人都称作“河东嘛”,“吃嘛喝嘛”成为乡人看待这儿的习惯用语,以区分这两个地方的不同。很多年以后,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像一棵树被割成两段。
从一个特定的乡村到一个特定的城市,这是他一生重要的转换。如果说故乡是一种脐带,到了这个之后,他的一生和乡村土地的关系,就是一种“藕断丝连”。他知道,现在脚下的路,延伸向前,通向他的家乡。他熟悉脚下的方向和这每一寸地基。
他从龙头路向西走到华山路上来了,站在十字路口,他想到这儿曾有一个泥土屋,十年前,它是一个理发店,工友带他来这儿理发。他们之所以常来这儿,不仅是地缘关系,更重要的是理发师是一位相貌极其出众的女孩。他们来这儿,是想和这个嘴甜的绝色女子说说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后来,这个美丽的女子终于嫁给了一个工友。
当初,这条街,刚修好,贯通城市南部地区。好几年,少有人走它。街道右边的新搬迁来的,或者刚成立的单位,也挂上白底黑字的牌子。他是在深秋或者初冬走过这里的,那个少年对这里的印象,定格下来,那是一种冷清到人身体里的感觉。
这个城市与他的关系,一滴水落进油锅里,既贴近又梳离,像在时间里交集的那些人。他们只在某个特定的时候,有过面见、会谈,也有过一些深入内心的人。就像他的命运在这儿,遭遇到了许多无常之处,一些猝不及防发生的事情,都在背后,等到他知晓时,已经是一个答案在等他了。
现在,这个陈旧的小城,被人习惯称作“老城”,它只有几十年的历史。那几条主干道都带着某个时期流行词语的称呼,比如“解放”、“光明”、“建设”等等,词语看上去蕴含了未来的期待,不过,在现在的人看来,它刻印上时代的烙印。每条街道上,他都用脚步丈量过。这些年,小城向西不断扩张,向西南推进。它们占有了更大的地域。那些新的街道和楼房,在开始造访那会,就像看海市蜃楼。随着起初的虚幻感消失,它们仿佛从天上落到了地上。
闭上眼睛,这个城市的地理格局,就像当年一块手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到,在他的一张桌子洞里,一块手帕,两只鸟栖息在树上。这本来就是一个季节的样子,但是树是呆板的,鸟也是僵硬的。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人寄给他的。看着那个白底红树枝绿鸟的手法,他陷入了往事。但是,他无法确切知道,这是哪一年,那个朋友送给他的了。自从他拿到这个手帕后,他们就再没有联系过。
为什么是一个手帕呢。他又觉得这个问题没有考究的必要。它或者代表了某种仪式。手帕里包裹着的一粒精美的石头。他觉得年少时,那样一些形式,放在现在已没意义了。但是,如果回到年轻时代,它就显得必不可少,或者意义重大。
若干年前,他收到这个东西时,一种惆怅的心绪曾在那内心纠缠了很久,他把那个小物品折叠好,放到桌洞角落了,再没有动过。后来,就忘记了。几年之后,收拾桌子,再次发现了它。把其他物品都清理掉,这个手帕就依然放在那儿。它就像一个密码,别人看见它是无法破译的,只要他内心知道,一张手帕能打开的秘密。
沿着华山路向北走,他走到一条分叉的小路边了。他向西转身,上坡,进入一条幽暗的小巷。然后,他掏出钥匙打开一个院落的门。这个地方他久不来住了。
他在一间屋子里逡巡了一会,那张桌子上覆盖的玻璃有些年头了,光让玻璃看起来异常斑驳,但是你看着光在上面的影像,就仿佛一个巨大的深渊。就像一个物理空间的奇妙的诞生。比如,玻璃下面的那块绿色的条纹布,把人的视觉拉的很远,加之靠墙一摞书形成的阴影,让那深绿色的深度,变得没有边际,那突破了物理空间给人的局限,仿佛是一个多维的时空。
那个时空里,有太多内容。他来不及回忆了。走出这间某个时候要拆迁的房屋,他重新回到那条街上。
手机响起来,他从屏幕上看到L的名字。那一刻,忽然就想起,两年前,给这个工友打过一个电话。那是L到了几千里之外的一个地方。L哪一年离开的这个小城,他不知道,根据最早的印象,估摸着,L离开足有十年以上了。
这个给他打电话的L,是他故乡的人。L也曾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很多年。L在电话里说,想到外地一个城市买房子,随他大学毕业工作的孩子,一起生活。
他一边接听电话,一边看着黄昏街景,空气清凉,落叶遍地,时间正在摧毁一些东西。两年前,他也在另一个城市的购置了房屋,它像一个岁月的铁索,把他居住地固定在那儿。他悄无声息返回原路,在一个岔路口,走向回家的车站站台。天光尚还明亮,在前面引路。
201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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