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架——照片背后的故事

王建中

                 
       评士老宋扶着铁镐说：“这个龙门架咋搭？”
       大善人老郝说：“原来咋搭还咋搭。”
       老宋是这个团队的掌舵人，六七个人均有绰号，大家平时彼此不叫名字，均喊绰号。诸如大善人、小圪泡、神夜壶、七寸蛇、二土匪、洋烟花。洋烟花是唯一的女性，打扮的歪瓜裂枣，细端详其实很俊秀。这半年来，他们一直随我在黄河两岸辗转拍摄，为我提供最直接及时的服务，主要任务是为拍摄搭设脚手架，他们称为龙门架。换句话说他们是我的雇员，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戏称为草台班子，搭也容易，拆也简单。
      十二月的黄河大峡谷野风如妖。早上瘦寒，午时薄凉，晚上沁骨。我顺着绳索从坡上下来时，正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此前一天下午，他们已先我而来到大峡谷，地点是我先前就选定的。机动车无法将脚手架投送到搭设地，便找来四头毛驴，用畜力把脚手架按我的要求拉到了指定的地点。
      洋烟花马鲜女正抱着一缸子凉白水啃麻花。头上的花头巾下钻出一缕乱发。从我见她那天，这缕头发就这么乱着，一天到晚倔犟地斜在鬓角。身后四头毛驴拴在一堆脚手架上。
      “王老师。”她从一堆火边站起来。别人都呼我主任，或唤我掌柜的。惟独她称我老师。
      “他们都吃饭去了。”洋烟花恳切地望着我。
      我给了她五百元。前天她悄悄找我，说孩子病了，想提前算工钱，叫我不要告诉老宋。等发了工钱再还我。此刻她一人留下看工地，其实是等我。她接过钱，极内疚，一个劲儿说：“就给你添麻烦，就给你添麻烦！”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我提醒她收好，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灰堆里拔拉出两颗烧山药，拍拍打打吹尽了灰，递给我。烧山药热腾腾、焦黄黄的。他们知我也喜烧山药吃，感情上似乎一下与我近了许多，不论何时，灰堆里总是给我留着两颗。
      天快黑的时候，龙门架终于搭好了。老宋喊：“七寸蛇，上去试一下，看摇不？！看看你是不是又偷懒了。”还未待七寸蛇行动，小圪泡说：“不怕，跌死你，我给你买棺材！”
     七寸蛇不看他们，看我，一笑：“主任，别听他们嚼毛，他们那些嘴都是屁股。”便顺着脚手架利索地上去了。上到顶端，用身体晃了晃龙门架，冲我一挥手：“摇不？”他说的摇不摇是稳不稳的意思。老宋就告诉他左边的铁丝往紧拧。小圪泡就把钳子扔给他。七寸蛇稳稳地接了。别小瞧这一扔一接，在空中，这需要极深的默契，也需要无数次的磨合才能练就。这边刚紧了，那边就有动静了，需再紧或松一点，否则受力不匀，便会倾斜过去，就有倒掉的危险。于是众人各自动手，各负其责，总算把架子搭稳固了。老宋认为可以了，便让我上去试试。
      “神夜壶、二土匪、大善人、小圪泡护牢，不敢跑夜游神，怕把主任有个闪失！”于是四个人各守一角，用肩膀抵住龙门架四根基柱，老宋在一处石岩上站了，观察架子的总体稳定性。洋烟花则走远，观察我在上面三层移动时，摆幅有多大，以便确定我在那一层拍摄更安全。
      调试终于完成，天已经黑了。在把驴拉走还是留下在此过夜成了一个问题。因为坡陡，驴不好好走道，来回一次要费很多周折，更主要的是怕牲畜受伤。
      驴是不爱说话的神夜壶和有些结巴的二土匪分别从别人处借来的。
      二土匪忽然说：“丢、丢、丢、丢了咋办？”
      “连个鬼影也没，哪能丢了？丢了陪你一台拖拉机！”七寸蛇说。
      几个人争起来。
      大善人没说话，等几个人安静了，才慢悠悠说：“神夜壶，你是百毬知，甚意见？”
      神夜壶脸忽然红了，暮色中，红的像喝了一碗酒。半天才说：“要不就丢下吧，回去也没个好圈，还不如这儿。丢肯定丢不了⋯⋯”大善人便接了他话茬：“这个屁不臭，不是苏联的，也没拐弯，多添料，就栓这儿了。”
      于是就把驴栓在了脚手架上，每头驴前置了大半袋子料。
      对岸的山坳上己亮起了灯火，众人先让洋烟花顺着绳索上去了。二土匪上时，蹬落一块石头，险些把七寸蛇砸了。大善人便喊：“一个一个上，赴死去呀！”于是便一个一个上，其他人避开。
       回到借宿的人家，灯火亮了半道坡，满村的炊烟在凛冽的寒气中氤氲着，一种久违的温馨扑面而来。吃过饭，狗一声、羊一声、驴一声，夜便落得沉了。于是便拥了被睡去，只几粒寒星在村子上空兀自闪烁。
       鸡鸣二省之界，天亮得早。我一推门，寒气便逼了过来。就看见老宋几个人都袖了手，垂了头站在院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也不看我。我极诧异，还是洋烟花打破了沉默，诺诺地说：“王老师，架子倒了！”
      大善人也说：“得重搭！”
      架子七歪八斜倒成一堆。才知道天未亮，神夜壶担心驴，便早早下了峡谷，就看到架子被驴拽倒了。所幸没伤到驴，神夜壶便跑回来将情况告老宋。
      等到清理完倒塌的架子，己是中午一点钟的光景。天蓝的醉人，云从峡谷里涌出，把一条大峡谷挥洒的淋漓尽致，宛如游龙一般，极富动感。天大地阔，峡深列崖，双峰争峙之时，一河澄碧的能窥见水中的鱼虾。云走得舒舒卷卷，山河顿时生动起来，一天深蓝落下，遮了河面，云影聚聚合合，让人兴叹江山如此多娇。众人见我神情，皆不说话。
      天黑时，龙门架再次搭好。山风邃然大起来，气温也骤冷。中午没吃饭，便拢来一堆柴，生起了火。众人皆围了火堆取暧，柴被不断续进来，噼噼啪啪的火焰吞吐得很高。白天拢来几块石头，把驴栓结实了。许是累了，众人皆舒舒服服地烤着后背，小北风贼一样溜了几回，终还是被火逼退了。峡谷一时只有火舌嚼风的声音，众都不说话，火光照的人脸通红，一个清亮的初夜落在火堆四周。第二天一早要拍摄，大善人便陪我先回了借宿之地。
      曙色早早就渗进来，屋子凉嗖嗖的，拔开窗帘，东边蕴了一道浓重的断头云。我极兴奋，断云出艳霞。于是便起床，众人也都起来了。一行人随我向大峡谷走，宽宽的河面上笼了一层雾，蓝幽幽的岟谷蕴在天色中，先是现出一带青色的云竪，然后蛋清一样的云层似乎被捅破了，万壑盈润，群山若隐若现，黎明露滴一般，天际横陈下来，在峡谷形成无数条彩带，偶尔一声鸟鸣，天空似乎也晃一下。便有懒懒的狗吠应和，晨鸡也啼二三声，无边无际的村野展露开来，空气透彻而清明，山河静尘，大地生烟，晶莹的如一块水晶落在尘世之中，确是宁静之邦。我已抑制不住冲动，脚下生风，步子便快了起来。他们皆小跑着跟了我，一路下到拍摄点。龙门架顶就蕴了烟缕，霞光藉云，天际如洇开的水墨，东方正欲破晓，天地安详，众人皆噤了声。我取好相机及其装置，刚蹬了两级，架子便向北疾速倾斜过来，顿时失去了平衡，我一急，便跳了下去。三米多的高度，结结实实摔在冻土上，相机也脱手了，摄影服兜里的两个镜头摔出二米多远。众人皆大惊。便去检查龙门架，才发现塌下去的那边，二根并棑绑就的基柱烧得黑乎乎的，已折成几截，正袅出余烟。昨晚上拢火，不知何故把脚手架烧着了。我摔的不轻，一时站不起来。用手捏了一遍双腿双足，没有特别痛的地方，活动也还算自如，但就是站不起来，觉得无大碍，便让他们换脚手架。几个人扶了半天，把下面的脚手架全换了，就是扶不正龙门架，上去一试，顷刻又倾斜下去许多，欲倾之势明显。
      这时，天已亮了，峡谷豁然开朗，车轮般大的朝阳喷礴而出。一条浓重的云带横陈于天际，直迤逦到峽谷中来，在一处刀劈般的崖壁处断了。明霞却灿若玉皇大帝的锦绣蟒带一般，峡谷里金汤溅溅，一河流水云影纷披，仿佛金銮殿的宝堂一般，却闪耀着白色的波光。白波九道，峰回波转的峡谷耸肩而现出浓重的轮廓，群山则浴了霞光，河山高阔，拔扬沉畅，老牛湾若抚睡于仙女怀中，安恬的如一个万年婴儿⋯⋯众人皆为这个景色欢呼起来。我竟然站了起来，抓过相机，接通电源后，相机却嗡嗡乱响，快门锁闭了。从未发生过如此现象，只好关掉。眼见着白雾一缕一块一堆擦着我的脸颊飘过。散去后，妩媚的早晨在大峡谷里舒展开腰身，草木也疏朗起来，山川倒映在河中。鸟鸣一声，河里的倒影便碎一下，闻到了河水清冽的味道⋯⋯以后再也未遇到过这样的早晨，刀刻一般，留在记忆中。
       我回去取相机，他们重新搭龙门架。老宋大概是觉得耽误我事了，很过意不去，一下子电话呼来八九个帮手。我车刚至旗里的薛家湾镇，在办公室取相机时，他的电话便来了，说中午一点准保搭好。我匆勿忙忙便往过赶。三点时，我下到了拍摄点，龙门架己搭好。我上去一试，终究是人多办法多，极稳固。天色尚早，一大群人便闲聊，我知他们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便驱他们回宿处吃饭。正往借宿的人家去，洋烟花迎面哭哭啼啼跑来了，老宋便不高兴：“洋烟花，你大死了还是你妈死了，哭丧！？”
      洋烟花便嚎啕：“王老师，我女儿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众人皆惊。老宋便不好意思起来。回到宿处，众人吃饭，我把洋烟花送到魏家岇，刚给她找好车，接到老宋的电话。老宋说：“⋯⋯你先替我垫上一千元，给马鲜女吧。我正好没现钱。”我心里一热，替洋烟花谢了他。他沉默下来，什么也没再说。这是老宋唯一一次叫她名字。我也牢牢记住了她的名字，从那，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女人。也不知她的女儿后来怎样了。每次想起，总是想到她那缕钻出头巾的乱发，心里也躁躁的。
      吃过饭，天色也快到了我想要的光线效果，便向拍摄点走。下到沟里后，却看不到龙门架，我一紧，几乎是小跑着下去的。转过一丛乱石后，迎面碰上七八个人，皆长枪短炮背了相机，其中一个人腿上鲜血淋漓，显然是受了伤。一问，他们是来自宁夏的摄影人。这时，跟在人群后面的神夜壶说：“⋯⋯架子又倒了！”
      才知道我们去吃饭的功夫，一群摄影人也寻到了这里，六七个人峰涌而上龙门架，龙门架倒塌，扎伤了一个人⋯⋯
      天暗了，我独自一人站在岩石上暸望大峡谷。老宋他们把脚手架拢好后，我说先不要搭了。众人皆沉默。回到宿处，草草吃过饭，我便一个人出来，沿了村道走了很久，从山坡上下来时，看到窗口上一方一方的灯火悬挂在黑夜里，一会儿掉下去一方，一会儿又落下去一块，稀落的灯火很让人伤感，便回到宿处。老宋他们皆围着火炉坐着，茶壶咕咚咕咚响着，喷着白汽，没人喝水，也没人去睡觉。
      老宋忽然说：“明天一早我们再搭一次，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反正我们这么定了。”
      众人皆应和：“对，对。”
      又说一会儿话，便各自回屋歇了。
      铁盘落地的锐声惊醒了我，耳闻着院子里有扫帚沉滞的走动声，便推门，大雪满乾坤，雪霰袭了过来。只房东一个人清扫院子里的积雪，众人早已走了。心头一热，便也随了他们的脚印一路寻过去，雪地上跌跌撞撞斜出几行杂乱的行痕，随处可见磕磕绊绊的摔迹，便看出他们草草择路的心绪，知他们没少摔跤，我亦摔了七八回。翻山脊时，便看到龙门架已高过了岩群。
       我上到龙门架顶端，头顶云卷云舒，俯身一看，烟雪茫茫，长河云峰，北国风光俨然锁了大地，居然出了大睛天。顾不得多想，便摁下了快门。就是大家后来看到的《霁雪长河图》组照。平遥国际摄影展期间，长二十四米，高四米二的巨幅《长河颂》吸引了众多中外摄影人和游客，藉此，躲在深闺中的准格尓黄河大峡谷掀起了盖头，一场山水传奇演绎出很多耐人寻味的故事，这是后话。
       雪后的大峡谷风很凛冽，一会儿便又阴云四合起来。那一天酷寒，手冻僵了，几次都按不下快门。到最后连相机也抓不稳，只好用箩头把相机等设备沉降到地面。我从龙门架下去时，手攥到铁丝上，鲜血淋漓了，我都没有知觉。这回，把手、脚、脸、胳膊全都冻伤了。直到第二年春天时手才痊愈⋯⋯
       就这样，老宋他们随我在黄河两岸从五月中旬到十二月底，整整伴我拍摄了八个月之久，招之即来，挥之即散，前后搭了三十余回龙门架，足迹涉及蒙、晋、陕黄河两岸。为拍摄修过路、种过树、淋过雨、受过伤，起早贪黑，餐风露宿。现在，事情过去十多年了，我再也未见过他们。但他们的音容笑貌沉淀在我的情感中，也沉淀在我的摄影作品里。我承认，他们影响了我的影像基调与风格⋯⋯毎次，我总是在咫尺幅中能看到他们的影子，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体温。亲爱的朋友们，很怀念你们。你们己成为我人生经历的一部分。
      你们，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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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然

把沙发占了，先。再请个安。

王建中

鲜然 发表于 2018-11-30 19:38
把沙发占了，先。再请个安。

问候鲜然，说两句，怎样？

牛老伍

板凳也坐坐，欣赏！

王建中

牛老伍 发表于 2018-11-30 21:05
板凳也坐坐，欣赏！

问候朋友，谢谢来读。

文字闪耀生活

真心不容易，荣耀的背后有多少艰辛？一种感人的能量，让人佩服。

岐岐

文笔很熟，通达凝练。好看的散记。照片美的无与伦比

何叶叶

欣赏佳作，问候老师周末快乐！

lvhq018

真是不容易！隔行如隔山，第一次感受到摄影的艰辛，以及背后团队的付出。这篇记录丰富了摄影作品的内涵，给壮丽秀美的黄河大峡谷注入了血肉。
去过几次老牛湾，从来没有像看作者这几幅照片那样震撼。为敬业点赞！

王建中

lvhq018 发表于 2018-12-1 22:36
真是不容易！隔行如隔山，第一次感受到摄影的艰辛，以及背后团队的付出。这篇记录丰富了摄影作品的内涵，给 ...

无须讳言，山河是和血缘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你不小心撞上了你梦中的某些事物或情感。那么你几乎是劫数难逖，一切因果也是你命定的了。问好朋友。

王建中

何叶叶 发表于 2018-12-1 19:02
欣赏佳作，问候老师周末快乐！

问候何叶叶上午好，感谢来读！

王建中

岐岐 发表于 2018-12-1 14:26
文笔很熟，通达凝练。好看的散记。照片美的无与伦比

感谢歧歧夸赞，问候周末好！

王建中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8-12-1 12:32
真心不容易，荣耀的背后有多少艰辛？一种感人的能量，让人佩服。

与坚守有关的一切精神，都是精彩的，这是天地和人心给你的力量。问好朋友。

王建中

岐岐 发表于 2018-12-1 14:26
文笔很熟，通达凝练。好看的散记。照片美的无与伦比

有机会来看这段黄河，峡深列河，夹峙争峰。山水传奇之地。

王建中

何叶叶 发表于 2018-12-1 19:02
欣赏佳作，问候老师周末快乐！

这里将会是下一个中国山水的新地标，欢迎叶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