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建中 于 2018-12-11 12:43 编辑
峻水记
峻是黄土高原,水是黄河水,地在蒙、晋、陕交界处。
沿碎青石片垒就的小径缘山势而进,拐过一丛丛石林,临河沿,越过几处石罅,路便沿着河岸绝崖盘绕而下。脚底涛击崖壁,头上巨石悬顶,侧过几杵石柱之后,路便渐渐宽展了起来,包子塔也才慢慢展露开来。
缘一状如馒头的石丘绕行一段,转过一处石屋,豁然开朗。却以为步入怪石嶙峋的迷宫,山道时断时没,时隐时现,或失于断岩之下,或跌落于巨石之中,或忽陡于峭壁之上,或卧于顽石之间,或侧于石腰之胯,或钻于石隙之中,或穿一段石巷,过崖时,水落项窝,顿增寒意。正不知去向,几级台阶又迂回至峭壁之下,上有人过,其面清晰可辩,其声清晰可闻。若想拉一拉手,却没那么容易,脚下隔几丈宽的沟壑,壑下水声汩汩,却不见水影踪迹。
若是熟人,邀你同行,你若等侯,约两袋烟工夫,才见其蹶腚杵首正攀越一处石壁,这时你不妨再说上几句话,待他下了石壁,再寻其踪影时,早已沓无迹象,而待他再过石阶逆向于你时,你才知道他还没走了一半,到你这里,还需一袋烟工夫。却原来这路就在峰石间盘旋迂回、沉落盘折,这正应了岛上老乡一句话:说话话容易,拉手手难。
正巧对面过来一女子,水色极好,肤若凝脂,衣著粗布,头罩花巾,乌丝束于脑后,面若桃花,见了生人,早早便垂了眼睫,让于路边,待你过去,方才前行。若是问了,必腼腆而答,红了粉面,以手掩口,含笑而视,促了足,款款而去。让人心旌摇荡,觉这山野孤岛之上,竟有如此绝色佳人,觉到真是不虚此行,于是,擞了擞精神,正待上路,却见友人才气喘吁吁赶来,一头水汗。
结伴而行,却也省了气力,过脊越岩时,相帮而过,临渊视流时,则结手而行,累了便入老乡家讨水喝,让于屋内,待为上客。本地水涩,主家便搁了红糖搅匀,双手敬到手上,直说没啥好招待,临了,款你一碗红枣。岛上石岩瘠土之上多枣树,家家都有一手醉枣的绝活,若是冬季,满岛酒香,不饮自醉。
过了青峰岩,才知行了半天,仅游了半岛,这时,山势渐渐沉落,黄河的波涛于石林间忽隐忽现,涛声亦隐隐约约,似闻非闻,一声鸡啼,满岛回鸣。一只山羊缀了铃铛,叮叮当当迎面而至,见是生人,刹那间竟犹疑一下,清越之声嘎然而止;然后一跃,越上一石岩,看时,石岩竟有一米高余,不觉一惊。山羊却望了你,待你过去,山羊才跃下山岩,复前行。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令你大惊。
这时,一头黑驴驮了一顶草帽渐近,让开道时,才见黑驴身上的草帽下驮了一罐饭,黑驴的颈下系了一串铃铛,眼上蒙了黑布款款而过,铃声袅袅。回头正看时,却听岩下有孩音细细的嗓音唱歌——尿床歌。不觉笑了。慢慢有一颗头颅冒出岩,见是生人,嘎然而止,看见生人,不动。头发呈马鬃样只蜷伏于脑后一撮,通身大人衣衫,脚下一双手工鞋,轮胎底,纳帮,看上去极结实,俗称踏破石。知是少年母亲手艺。问了,说是去送饭。问怎么不唱了,说是瞎唱,吓蛇的!知有蛇,我们皆吃了一惊,少年却笑了,说不咬生人。问何故,答曰,气味不同,问羊、驴颈下的铃铛也是吓蛇的。答曰不是。听着铛不哨(不孤独)。不禁面面相觑,问驴蒙了眼不怕跌于崖下,孩笑曰,睁眼不敢走道,兽医说恐高症。众皆捧腹大笑,便到了村里。
村子不大,八九户人家,家家石板垒墙,黄泥覆顶。见有生人,大人小孩皆立于门前窗下,都极热情。均邀至家中做客,枣摆满了桌子。看时皆不一样,便捏了一颗黑色枣问,小孩子们都扭头看着大人笑了,说熏枣,连这都不知道。满脸的不屑。又捏一颗干枣,又问,孩子们一齐大笑,相互望了,说干枣。干脆指着桌上的其它枣,一一道出了名称。孩子们争先恐后数出一大串,笑着,大人们亦开了颜,蹲在锅台角,掏了烟袋装烟,吸完一锅后,磕掉,复又装上。我们要过,吸了一口,咳出两眼泪。主人说,塔上土硬,烟也硬,不比你们那烟,水!
吃过饭,和岛上的孩子们熟了,孩子们问我们姓什么。说,姓吴,孩子们和大人们一齐笑了。说就是姓没有,他姓没有。又一齐笑起来。我们也笑了。笑过,大人们说孩子们没礼貌,挥手驱散。岛上一派寂静,似有水声,侧了耳细听时又没有,倒是有孩子们的笑闹声从岩壁后传来,又传得极远。似乎在崖壁上撞了一下,复又返回,混混沌沌,但转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温暖而宽阔的阳光干净明亮地照在石屋上,一片暖暖的黄色。
一声鸡啼,满岛鸡和,数声犬吠,半岛炊烟。黄昏时,几只狗从我们面前跑过,竟冲我们摇着尾巴,放慢了脚步,待离我们远去,便箭一般向河边射去。风吹拂着金色的长毛,热烈得像火一样。夕阳西下,岛上的农人们收工回家,扛锄勾锹的剪影于炊烟中沉入暮色,鸡鸣狗吠驴啼,黄河的涛声渐渐涨了上来。屋子里亮起了油灯,水声也渐渐弥漫了过来,小孩子们在石板路上走过时,将仅有的一点亮色踏入石中。谁家唤孩子的声音响过后,涛声水汽终于将我们裹在夜色中。
这时,油灯都亮起来。鸡归笼,羊归圈,鸟归巢,岛上无风,茅草不动,夜色如水,正慢慢洇开。孩子们坐在被水打湿的台阶上,默默吃饭,台阶看上去很黑。狗就伏在阶下,一动不动。全家人谁也不说话,岛上没有一点声息。对岸偶尔一点灯火,忽隐忽现,起伏沉落,夜行人浑浊的山曲声便于涛声中分离出来,格外的真切。渐渐对岸的灯火稠了起来,听取蛙声一片。
主人给我们端来饭菜:玉米一盆,青豆一盆,面圪瘩一盆,咸菜一碟,数种,蒸葫芦一盘,煮土豆一盆,佐料一海碗,酒一瓶胃口大开。吃过,要付帐,主人坚拒,送上凉绿豆汤、枣干、杏干、果干、葵花等一笸箩,置于炕桌上众人围了,说长道短,闲话古今。岛上熄灯后,除了涛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时,兔子、刺猬、獾子会大胆地闯进院子里来,不小心就撞上了你的脚背,倏然而循。獾子白色的影子一闪,犹如一道白光,将夜色划开一道口子,仿佛獾子就从这口子里消失了,之后便悄无声息。这时连涛声也混沌成一片,只一声声地响着,岛上便起了雾,一堆堆地推过来,浓重而坚硬,什么也看不见了,顿觉面上细雨潇潇,湿了头发。回了屋,点上油灯时,窗玻璃上的水珠斑驳成一片,迅速滑落。窗上半弯清月,一地银白。屋外涛声阵阵,添了倦意,沉沉睡去,一夜酣梦。晨起时,却了无痕迹,遍寻不见,直悔睡得沉了些。于是便辞别主人。
舍舟登岸,便是一地的石头,老牛湾是也。同伴曰:都是历史的碎片,文明的碎片。顺手拾一块,窝了一石阳光,顿觉暖意。抬头,城堞耸立于前。而烽燧延绵,一天已阔,迤逦远去。排开棘荆,乱石突兀,一河碧水豁然开朗。沿石阶越岩攀援,护河楼已然近前。
看时,一楼砖石,兀立于孤崖,脚下则壁立如刃,碧水澄舟,只几个女子戏水,红兜肚,粉脚丫,撩水而浴,笑声如银,幻作一潭霖霖春水。胴体秀水,一臂击水如瀑,于柔软的腰际泻落,只觉眼前似曾相识,才知是大师笔下的画面。几个女子听得异声,倏然遁入水中,一湾碧水浸散一头乌发,漾开来,却见水中娇鲤一样穿行,顿生妩媚。我等皆掩了双眼,不敢视水。同伴慨然叹曰,绝世佳人,遂快步离去,暑意顿消。
侧过一段巨石悬顶之陌,阔出一面平石,光滑签人。两三老者盘座其上,一杆长烟袋,口中祥云袅袅。片石垒就的屋舍,层层叠叠,依城墙错落,成了背景。其树皆瘦,而茎杆枝柯朗峻,一树嫩叶,新瑞掩紫。老人便开口问询我等来历,顺手推过一壶茶,又递过几只碗。一银顶无余的老者曰,今儿早上觉得贵人到,果然就到。手纳鞋衣的老妇曰,可把你神的,赛过个诸葛亮。一捻手中线捻子,旋转成一捧雪,老妇只慈了眉,并未再言。旁边石上,有一孩婴儿,小鸡鸡厥起来,一线尿泄落,一脸灿笑,如新月才开,一撮马鬓抵石而蹭,其左一红木碗,半个窝窝团在里面。
说过一阵话,略知村里诸事,细问缘由时,老者曰,你要听古?我们的破老汉能讲三天六黑夜,不说过水话。嘿,看那鳖倒缘将来了。回头,见岩下冒出一人,我等大吃一惊。老人背上负了两只大木桶,随了走动攀悬壁、援窄岩,晶亮的水花飞溅出来,如珍珠一样在老人肩上摔碎,撒点点青湿,圆于石上,轻烟一缕,咝咝之声清晰在耳,却如履平地。
同伴忙去接应,堂堂五尺健男,竟被水桶折弯了腰,踉跄举步。老人们都笑了。说后生家没吃过个苦,不知深浅。“逞能了,不能少背点,不想活了!”捻线老妇慈了眉,怨背水的老者。背水的老者脑门晶亮,印堂呈紫,甩落一帘汗,斜了一下肩,桶就轻轻落了地,仿佛只二两。老者答:“天不收,罪没受够!”同伴问老者,这桶水有多少?答曰:七十斤。试了试,怕不止。于是量桶,只比一米七五有余的同伴矮了几许。老者曰:后生家,这桶怕比你的娘老子还要大。问了,答曰民国十四年,从太原打的。同伴年幼,不禁咋舌,搂了搂,倒是入怀而抱,却并不能轻易将其撼动。便请老人讲“古”。
老牛湾堡于明成化三年由守将王玺筑墙修建,九年由兵备卢发竹扩建。堡东西二百余米,南北长三百余米。墙高十米,四角设有炮台,城墙用大石条砌筑,设有大墙,垛口。并筑瓮城。门迎旭日初升之向,堡内十字街,青石板铺路,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清时设有防守一员,兵丁一百五十人。营呈城形,每营分两上两层,属偏头关总营管辖。有明以来,曾设九边十三镇,老牛湾堡属最前沿地带,以沟为险,据守一边。山西总兵统领下的将帅曾几度镇守,亲统战事政务,并负责商务。堡周围台堡、云堡、烽燧相望,气象森严。老人随口道了几首诗,最后以明代老牛湾卢承业诗作结:
关西形势若菡山, 北塞天潢折向南。 崖戍飞楼悬北剑, 河翻浪雪点断潭。 花飘蝶影惊画穴, 风送涛声破鸟庵。 相接云峰传一阵, 筹边人至把兵谈。
先辈真是道尽了这一带的景致,岂是我辈可及,只好折了笔,眼里只一片混沌天地。想如此宇宙,大音希声,我辈还敢喧哗,于是生怕惊扰了古人,只怀一心敬慕,无言以为之。
于是,再行五里许,过了坝顶。但见河水越过坝闸之后,一改往昔黄浊之色,青碧凝绿,从百米高的泄水口落下,飞珠溅玉,暴雪堆沫,直向龙口泻去,两岸山崖如峙对立,峭壁陡峡,深涧幽峰令人眩目。水流急促,巨石切涛,漫起迷天水雾,岸崖之上草木悬空,云雾缭绕,幻景层出不叠,处处犹抱琵琶半掩面的峰峦如画幅一样展开,无限风光尽收眼底。黄河从峡谷间拥挤而出,一路摔打,浪白如雪,泡沫喧天,怒吼之声声闻数里,山鸣谷应,如一条巨龙翻涛倒波,迂回百折,上下腾卷,仿佛陷落于缝隙之中,难以施展身手,屡遭羁绊,震怒之余,施出浑身蛮力,试图挣脱束缚,却见浪涛翻卷,而雷霆之声排空,宛如大地的怒吼,声闻晋陕蒙。
出龙口之后,这条巨龙仿佛耗尽了气力,终于被驯服了,沉沉地流淌着,但喘息之声犹在,水流疾速,到娘娘滩和太子滩时终于收了桀骜之心,安静下来。这时大河汤汤,有了阅尽千古、百感交集的沉稳,缓缓向下游涌去。此段河面宽约三、四里,舒展飘逸,一河平两岸,潮平浪阔,远处峰峦如黛,依然悬壁险崖,入晋陕后,换了天地,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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