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芦汀宿雁 于 2018-12-13 20:40 编辑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荦确坡头路”，大石丛错、高低不平的坡头路，不正映射一代清官既不容于新党、又不见谅于旧党的仕途之跌宕？莫嫌的言情，自爱的隐意，不正显扬一代文豪为民请命的入世精神与乐天安命的超尘思想？ 犹记，汉语和地理双重的东坡，在汗漫的笔下，何其汹涌有声。 确然。拄拐点地的铿然之音，越过千年时空，直灌耳鼓。 循着这音响，我远离“市人”的喧闹，走进那一个雨点纷落的月夜，拜谒沐雨而立的坡仙。
一 公元1036年，宋仁宗景祐元年，小坡仙降生在四川眉山市一个书香世家。 母亲程氏系官宦之女，有仁心，也有清气，特别注重儿女的德操和人格教育。 庆历五年，坡仙十岁时，程夫人给兄弟俩读《范滂传》。 范滂临刑前，语慰母亲：“生者和死者，都各得其所。只求您舍弃难以割断的恩情，不要增加悲伤。” 母亲忍泪回应:“你今天能够与忠义之臣齐名，死有何恨！我支持你为了理想舍弃生命。” 小坡仙霍然起身，激动地说：“母亲，倘若我也要做一个范滂这样的人，您同意吗？” 程夫人动容而答：“如果你能做范滂，我难道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一样的凛然正气，一样的深明大义。范滂别母的故事，让跨时空的两对母子，鲜活如一体。 苏氏庭院花木浓荫，是鸟雀筑巢、栖息的乐园。闲时，小坡仙和伙伴们围在鸟窝边，逗弄，喂食，添水，护理。 这一段童年“饲食观群呀”的时光，定格于《异鹊》，也习养了小坡仙兄弟护佑生灵的佛心和仁孝行于家的家风。 淑质贞亮的母亲，发愤攻读的父亲，循循善诱的祖父，形塑了坡仙们“奋厉有当世志”的生命观和经世济民的儒家文化思想。
二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宦海沉浮四十余载，于东坡而言，处困境而不为所困，始终保持淋漓的浩然气，仁民爱物，也安时处顺，尝尽溪茶与山茗，看遍锦江与春色，自由转换人生角色。 新政旧党，政见不合时，直言敢谏，屡请外放。在朝7年，披时政，揭弊病，不假颜色；外任33年，他转战多地任职，以退为进，改善民生，发展农业与兴修水利，忙得风生水起。 每到一地，坡仙都细察民情，因地制宜，为民谋福——除葑田，疏湖港，凿河道，开湖泊，平抑粮价，自费建孤儿院，设立公立医院…… 为密州百姓抗策减税，领徐州老百姓抗洪救城，为太白山神上表恢复爵位，亲登秦岭，诵读祈雨文……坡仙是再造桃源的建筑师，更是励精图治的地方官。 元祐五年，杭州冬春水涝，又遇大旱，遍城饥民，瘟疫横生。 千钧之际，是谁，救黎民于水火？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坡仙，任杭州通判十五年之后、再一次以龙图阁学士身份谪任杭州知州——减价糶米，缓解民饥，并上书朝廷救济；发动民间捐款，自捐黄金五十两，创办“安乐坊”，延请圣散子配药，接纳贫苦病人；还多方救济，派人烧粥施粥，派人煎药施药，派医生一坊接一坊地去治病救人。 以工代赈，将救灾与兴修水利结合，疏浚两河（盐桥、茅山），建造堰闸，疏挖西湖，筑长堤，改用瓦筒引水、修治钱塘六井……这些"因法便民"的举措，确保了杭州水利的畅通，也保障了人民淡水资源的需求。 坡仙两次任职杭州，造福于民，屡建事功，成为北宋官场一脉清流。 安乐坊，我国历史上第一家公私集资医院，已无迹可寻。但历经千年，西湖安在。苏堤春晓，西湖十景之冠。 苏公堤上，杨柳依依。晴好，雨亦奇，浓妆淡抹总相宜。 新一波的朝圣者中，谁偶遇《饮湖上初晴后雨》，谁就会相遇翩若惊鸿的朝云，谁就会神遇傲世风华的坡仙。
三 比之浮名利禄，坡仙更享受亲睦之爱、身心的安适和精神的自由。 嘉佑二年，坡仙兄弟同科进士及第，父子三人名噪京城，文名远播。 正是春风得意时，家乡却传来噩耗，母亲抱憾而去，回家居丧；治平二年，发妻王弗病世，次年父亲又离世。坡仙与弟辙，扶柩返川。 丁忧三年，搁笔三年。整日他以泪洗面，抑郁成疾，逡巡于墓周，亲手种下三万棵松树，以志纪念。 十年之后，东坡为亡妻王弗写下《江城子》，最是伉俪情深的佐证。 续弦王闰之（王弗堂妹），抚育长子苏迈、风雨相依25年、共度坎坷与繁华的平民之妻，携手宦游四方，祸福相随，赢得坡仙“唯有同穴”的切切深情。 侍妾王朝云，与“满肚子不合时宜”的坡仙荣辱与共，更是他与子偕老的生活伴侣和诗词唱和的红颜知己。惠州任期，因贫弱无资，致使朝云染疫而亡。他诵经超度，痛书《悼朝云》。朝云，是暮年坡仙“强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的依依眷恋。 弟弟子由，与手足情深的坡仙生活扶持，情同知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子由渑池怀旧》等，排遣谁与共孤光的寂寞，以理遣情的互慰，也有超然旷达的哲味。 诤友朱寿昌（鄂州太守），与情谊拳拳的坡仙翰墨往还，肺腑互泻。谪居黄州时，寄信《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重“文学”，轻名利，勉友以自励。 诗僧道潜，以“诗”会友，知音相惜。《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以万物的无情和行不由西州路的典故，反衬友情深笃，也剖白甘于淡泊、白首忘机的心曲。 共处时亲睦，离殇时苦思。坡仙每每以诗文兴寄，壮爱国之行色，见亲友之真情，感泣溅泪，情深至极。
四 从来只为溪山好。游居湖州时，东坡诗兴大发，以《菩萨蛮》宣示他买田置房之情由，还出了一则钱房两空的逸闻。据说，经邵民瞻推荐，东坡倾囊买得一处民宅，喜不自禁。月夜散步，途经一茅屋，听闻泣声。原来，老妇痛失的祖屋，正是他入手的民宅。他二话不说，烧了房契，奉还祖屋并迎接老人归家，也绝口不提五百缗房款。这一股舍财济人心的心量，令古今为官者，惭汗乃至羞愧。 元丰七年，苏轼被贬为儋州别驾，应同科进士宜兴人蒋士奇、单锡之邀，买田筑室于蜀山南麓，拟终老阳羡，载酒堂即人所众知的东坡草堂。经历代修缮，更名东坡书院。这所江南小园林，别院毗连，幽折中显生机。 一个人，择一晴好天，慢慢叩寻，一份超然出尘的原味，倏忽可得。 史载有言，因筑堤抗洪，徐州百姓纷纷挑了猪肉来致谢。东坡亲自掌勺，烹调猪肉，回宴乡民，众得而尝之，香酥可口，“东坡肉”便不胫而走。 下厨操勺，研习菜谱……干香的烤羊脊，“味之腴”的东坡肘子，皮脆肉嫩的盐焗鸡，浓稠味美的豆粥，质嫩色艳的东坡豆腐，酽白清滑的东坡玉糁羹……每一道佳肴，确有好竹连山觉笋香的通感，也确有近雅而不远俗的烟火味。 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捣弄食谱和科研小发明，是坡仙的生活艺术。 有一回，坡仙顶着西瓜皮，自得自吟出了“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风趣可喜的憨态，乐观奋发的气势，如同亲见，令人乐不可支。 有一回，他自吟“报道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旋即，酣然入梦。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不忍叫醒家童的体恤之情，进退行藏的自适之趣，仁者爱人的恻隐之心，溢出《临江仙·夜归临皋》 词外。 还有一次出行，船遇大风浪，众人惊惶，唯有坡仙习字，练文，镇定气闲，将生死置之度外。 居惠州时，坡仙就地取材，自酿“桂酒”“橘子酒”“松酒”等，自命酒名，创新酒品，自著《东坡酒经》，俨然就是一位酿酒的行家。 酿粮酒，炼丹术，造墨锭，找草药，研究“茶道”，设计“提梁壶”即“东坡壶”……坡仙无师自通，捣弄各种小发明，闹腾不少虚惊事件，也添增了不少生活趣味。 贬居儋州时，饱经忧患的坡仙，业已暮年，随身行李唯书二册和小儿子苏过。他除了种稻、植桑、养蚕等农事外，还自接果木，自建桄榔庵，甚至挖野菜、抓老鼠、逮蝙蝠，且陶陶、乐尽天真。他也会带了土狗，缠着人讲故事，笑称老妪为“春梦婆”，还不时调侃权贵几句，笑对生活。 自食其力的小日子，即使捉襟见肘，也过得是有滋有味。这一时期，坡仙过得既像苦行僧，又像潇洒出尘的野人，更像一位云游的游僧。也难怪在野的章惇等朝官，会恨得牙痒痒。 荷锄起，即有一介素衣的浪漫。 抡勺间，即有禾草珍珠透心香的诗意。 歌词响处，即有荣辱不惊的自在与浩然之气。 即便是坡仙，这个全能“掌勺”人投错了时代，他也会毫不抱憾，活出精彩。
五 黄州，是东坡艺术生命的分水岭。 “苏轼与黄州，是一个丰盈的生命与一大片土地的相遇，演绎出最完美的历史传奇。”祝勇语出惊人，只因真正的懂得与仰慕。 幼时受母亲程式佛心的熏染，入仕后政途屡遭贬谪的人生洗礼，滋养了坡仙明慧达观、享乐生活的文化人格。 坡仙才学博洽，善文，工诗词，书画俱佳。他理志以儒家入世为人生宗旨，情喜于道家出世的思想中寻一抹慰藉，自我成就了卓尔不凡的艺术生命。 他与酒有不解之缘，日欲把盏为乐，时有欢饮达旦、大醉的“不良”记录，以至于无酒则病的地步。于是乎，他放浪山水，与樵渔相处，和雅士交好，把酒言欢。然，借酒，消愁，醉脸，春融，催产的却是映照人性的锦绣华章，不负量小而瘾大、兴寄心志的半醉坡仙之誉。 坡仙之诗，描写辖地湖光山色，记录百姓疾苦、社会政事和人生哀乐。 熙宁五年，任杭州通判，诗《吴中田妇吟》、《山村五绝》等，托讽新政。 坡仙之词，以诗文句法入词，一改柳永式的悲戚、情长，格高，境阔，焕然一新。 密州任职时，有《江城子·密州出猎》、《水调歌头》、《江城子·记梦》等，词风雄健，格调高拔。 《江城子·密州出猎》，坡仙活用典故，自比孙权，结句卒章显志，“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道出了保家卫国的心声——渴望有朝一日能像“持节云中”的魏尚一样，重回朝廷，赶走西夏敌军。 中秋团圆夜，赏月，怀人，醉书《水调歌头》，遥祝七年未见的胞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于壮思逸飞的多重阐述中，将月亮与人事类比，感怨月亮“偏向别时圆”的离情，抒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生命哲理。 《江城子·记梦》，午夜梦回，那些依稀的记忆，从潜意识翻涌而出，升腾，偷潜，入梦。发妻辨人情，析事理，相伴远行，求取功名……一幕又一幕，曾经的美好，泣血的悲凉，化作梦醒后的热泪与凄殇。一腔眷眷温存与衷情不移，使坡仙落地为真性情的男儿。 元丰年代，坡仙时任徐州太守时，《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以清新之词，扫描农村生产，抓摩生活小景，白描黄童、白叟、采桑姑、缫丝娘、卖瓜人等各式村野人物……关联的内容，清新的画面，乡土的气息，越过“词为艳科”的传统藩篱，洗尽华靡见真淳。 黄州时代，坡仙因“乌台诗案”被贬于此，谪居四年，经济潦倒。 据传，坡仙把每月工资等分三十份，吊于房梁，每日用叉子叉一串下来使用，俭节以应穷。马梦得为请得故营地数十亩，坡仙躬耕其中，贴补生计。写词《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是时，坡仙心情抑郁，常去黄州城外的赤壁自游，观风，写下了《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等神品。 （满江红）“江汉西来”即景怀古，对比狂士祢衡的遭遇和诗仙李白的文学成就，俯仰昔人非，劝勉好友寿昌奋追黄鹤以成就文学大家的智识。 （定风波）“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禅语，于寻常处生奇警，传递的是一种福祸相依的人生辩证法和宠辱不惊的性情怀抱。 （念奴娇）“大江东去”，神游赤壁，以酒酬月，追慕文才武略的“周郎”，既有坡仙怀才不遇、功业未就的感慨，也有“纵浪大化中”的宇宙观和关注历史、人生的旷达心志，语言奇伟，境界宏阔，是坡仙豪放词中的集大成者。 登庐山时，《题西林壁》、《观潮》、《宿东林寺》，是一组吟咏命运的交响、“表里俱澄澈”的人生映照，也是一条为人做文的真经：俯仰天地，跃出个体表象，辨识生活真容，品尝人生百味，领悟生命禅意…… 建中靖国元年，坡仙遇赦北归，登庐山，会米芾，已而瘴毒大作，逝于常州，谥号文忠。 词题，词序，丰富的典故，“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随性取材，自我意绪的自由提取，均是坡仙词之豪放与婉约的艺术具化——前、后《赤壁赋》的排宕旷达，“小轩窗，正梳妆”的深情与哀思、“此情惟有落花知”的春意与移情、“旋抹红妆看使君”的红颜与乡愁、“问汝平生事业”的自嘲与开释…… 默思时，于跳脱的情词间，秀骨与丰神显屏，摇曳出一片芳草地。 有“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人生之无常、死别之离殇，有“回首向来萧瑟处”的落魄化为“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达，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超脱尘世、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遐想，也有热爱生活且乐观积极的精神内神。 “风月流丽”“一窗梅影”“白芷秋兰”“雨晴云梦”……远去的时光，在记忆的剪影中复活，似远似近，若即若离。 且慕，坡仙自辟清境，自在安享“进则天下，退则田园”的诗栖日子。 出入佛寺，拜访名僧，携肩同游，谈诗论道，沾溉佛学与禅宗，随缘任远； 深居不出，勤练瑜伽，控制呼吸，练习打坐；或习字、作诗、画文人画…… 《寒食贴》，前、后《赤壁赋》，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坡仙自创“以意成书”的书法观，以“端庄杂秀丽，刚健含婀娜”的书法品质，位居北宋四书家“苏黄米蔡”（蔡襄、黄庭坚、米芾）之首。 低吟时，意绪一点就着，气血于心音壁上鼓荡，温而不沸，爽而不燥。 且追，坡仙，在乐活与墨香中悠游，修习心灵的轻逸、精神的富足。
六 身行万里半天下，触处生春。 东坡的人生，是一体两面的诗意之诗，健身，养性，沐心，革面。 A面，无文字的诗篇，是五味俱全的生活，亦是人性的、人文的、人格的诗篇。坡仙有三位爱妻，虽深情不寿，却红袖添香，以眷眷真情温暖着他的现实生命；有一腔仁政爱民之心，虽不合时宜，忠而被贬，却能改革邑政，竹杖芒鞋，乐己乐人，泽被天下，深得人民爱戴和崇拜。 B面，有文字的诗篇，独谈古调，把故乡安放于诗心之上，诠释了“吾心安处是故乡”的心灵史，成就笔走如飞、神乎其技的文学作品。 和庄子并肩的中国作家、天才，苏东坡。心灵相似的林语堂振振有词。 他（苏东坡）是仅次于上帝的人。木心先生谦和地说。 有苏式情结的文人，以自悟自得的倾羡之心，与坡仙达成了一种神交。 祝勇以书致敬坡仙，汗漫以实地的行走作为精神巡礼，于黄州、赤壁、庐山一带流连，追察一个伟大思想和性灵的人生足迹，贴近坡仙真性情、真境界、真意义的人生圣域。 不能躬耕一片向阳东坡地，也不能栖居一处鸟语花香院，那就请退而次之，虔敬地寻出一本关乎坡仙的书刊。 斋沐，燃香，启封，端坐，赏读。 《东坡全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豪放词》、《苏东坡传》、《在故宫遇见苏东坡》、《一卷星辰》…… 只要文心化行，就会与生命中的“东坡”相遇，复归“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善处和自适，安享普世之爱的热度、近情理性的浩然之气和性灵愉悦。 荦确坡头路上，又有竹杖点地，铿然有声。 隐约，又有红润、醇香之味扑鼻。 斋沐，不是必须的。我莞尔，随即，肃坐，掀启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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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9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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