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粉 于 2018-12-13 12:44 编辑
古往今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喜欢钓鱼的人是数不胜数。在这众多的钓鱼发烧友中,最令人钦佩的是苏东坡。这是为何呢?因为他能通过钓鱼这样一种大众化的休闲活动,让自己成为一个辩证地看问题的哲思者,从而钓出个“东坡界”来。
苏东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钓鱼的,我不得而知,但从“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这几句来看,估计在青春年少时,苏东坡就已经开始垂钓了。这首《初发嘉州》是满怀雄心壮志的苏东坡离开故乡时所写,诗中提到的禅客,是苏东坡的忘年交宗一和尚。宗一和尚是一位风趣潇洒、不拘泥于戒条的世外高人。苏东坡在他那里学到了许多佛理、医术、养生之类的课外知识,所以尊称他为禅客。
宗一和尚很喜欢苏东坡的才情与悟性,不希望苏东坡被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物蒙蔽了双眼,所以,在得知苏东坡要离开之际,就以对对子为幌子来挽留。宗一和尚的上联是:宦海奔波能得几时闲,莫辜负半日逢僧,共话沧桑钓鱼台。
一旦离开,重逢就遥遥无期了,见了宗一和尚的上联,苏东坡虽然也有难以割舍之情,但此刻的他怀着匡扶天下的万丈豪情,于是便不假思索地吟出了:光阴虚度堪愁无处觅,最难是万家生佛,关怀涂炭进京城。
把《初发嘉州》和这幅对联结合起来,单从钓鱼这个角度来看的话,我们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此时的苏东坡虽然在垂钓,但下竿的目的是交朋结友,顺便学一点课外知识。所以这个时期的苏东坡虽然也喜欢钓鱼,但他认为,一个大丈夫沉迷于钓鱼的话,就有可能虚度光阴。故而,这时的他之所以会垂竿,并不是出于自身的喜欢,而是为了友情而钓鱼。或许,这就是因钓鱼而萌芽的“东坡界”吧!
离开故乡,苏东坡的宦海人生就开始了,第一个职位是凤翔市委办公室主任。官场是最讲游戏规则的地方,不会溜须拍马和曲意奉迎就会吃亏,初涉职场的他到凤翔没多久,就遇到了种种掣肘和刁难,所以才有感而发地写下了耐人寻味的“湖上移鱼子,初生人不畏。自从识钓饵,欲见更无因。”的诗句。从表面上看,这首诗是在说鱼,实际上是在反省、告诫自己,社会很复杂,待人接物时,再也不能像那些无知无畏的小鱼儿一样了,我得吃一堑长一智才行。由这首初涉职场的认知诗来看,“东坡界”因垂钓而发芽了。
古时的官员不像现在,除了审案和处理突发事件外,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所以,做官后,钓鱼依然是苏东坡的生活元素之一。但此时的苏东坡之所以钓鱼,从本质上来说,与别的官员并无区别,不同的是,别人是在酒局、饭局上用金钱和美女在钓,而他则是拿着鱼竿在江河湖泊里钓。换句话说,此刻的苏东坡之所以钓鱼,其实是在隐晦地叩问天庭:自己是皇帝老倌儿钦定的“太平宰相”的不二人选,却只能在杭州、湖州等地方,做一名小小的通判,对于国家来说,这不是大材小用吗?对于自己来说,这不是虚度光阴吗?这和躲在富春江垂钓的隐士严子陵比起来,有何区别呢?
为了排郁解闷,苏东坡只好寄情山水,只好以钓鱼为借口,一边下竿,一边隐晦地吟出了: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
人生不如意,是十有八九。寄情山水,垂竿钓鱼的现实,在无情地摧毁苏东坡造福苍生的信心,当他发出“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的喟叹后,“东坡界”便因垂钓而含苞了。
“乌台诗案”开启了以诗定罪的先河,经此一劫,从来没有为柴米油盐而发过愁的苏东坡,不得不为生计发起愁来,因为他虽然还在体制内,但家庭开支太大了,别说是救济那些被遗弃的女婴,就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得不到保障,不得已,只好拿起农具到东面的山坡去开荒。“东坡居士”这个称号倒是因拓荒而光荣诞生了,但谷物却是没有那么快就能长出来的,没办法,他又只得拿起锄头去挖竹笋,拿起鱼竿到江边垂钓。不过,这时的垂钓是因为生活所迫,并不是出于内心的欢喜,但比起之前来,他已经从为了友谊和发泄不满而钓鱼,变成了向残酷的现实社会低头,所以他不再认为钓鱼是虚度光阴的荒唐事,觉得与其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当一个匡扶天下的大官,还不如做个水曹郎来得实在。故而,一到黄州,他便一边挖笋、钓鱼,一边自嘲地吟出了让人倍感心酸的: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苦难能让人颓废,也能促进思想的升华,正是有了黄州的苦难岁月,苏东坡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才因《赤壁赋》、《赤壁怀古》等作品的问世而到达了无人企及的高度。黄州之后的苏东坡,之所以能写出一篇篇盖世华章来,是因为他的思想因磨难而得到了升华,从“人事无涯生有涯,逝将归钓汉江槎。乘桴我欲従安石,遁世谁能识子嗟。”、“百丈休牵上濑船,一钩归钓缩头鳊。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这些诗句来看,“东坡界”因垂钓而吐芳了。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一个演变的过程,人的思想也同样如此。为了生计而拿起钓竿的苏东坡离开黄州后,过了十年的好日子,这期间,虽然不再为生计而发愁了,但钓鱼的爱好并没有因此而中断,对钓鱼的看法也从为友谊而下竿,为排忧解闷而下竿,为生计而下竿,变成了为爱好而下竿,并且,还为年轻时觉得钓鱼是荒唐事而愧疚,故而,写下了“长讥韩子隘且陋,一饱鲸鱼何足脍。东坡也是可怜人,披抉泥沙收细碎。逝将归修八节滩,又欲往钓七里濑。正似此鱼逃网中,未与造物游数外。”一诗。诗中的韩子指的是韩愈。韩愈也是钓鱼发烧友,苏东坡是他的“铁粉”。“乌台诗案”让苏东坡变得更加含蓄和隐晦,为了避免无妄之灾,为了针砭时弊和感怀身世,苏东坡就经常在诗词中拿韩愈开涮,这和现代人喜欢写戏说和穿越是一个道理。由这首诗来看,“东坡界”因垂钓而盛开。
诚如王朝云所说,苏东坡装着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所以,平反昭雪还没有多久,把他贬到惠州的红头文件又到了。来到惠州,钓鱼就更是成了他的生活元素之一。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此时的他,早已从致君饶舜的“大宋梦”里醒来了。梦醒后的他,想起了父亲苏洵的遗命:为《易》作传。
创作是高度的脑力劳动,尤其是为《易》作传,其难度无异于悟道。悟道不但需要安静的环境,还需要静心,而钓鱼这项劳逸结合的运动正好符合这一要求,于是,深受老庄哲学思想影响的苏东坡,一边在江郊和丰乐桥等地方垂钓,一边思索。融儒、释、道三家思想于一炉的《东坡易传》,就是他在钓鱼的过程中完成的。也正因为完成了《东坡易传》,所以才有了“吃惠州饭,和渊明诗,陶云吾云,书就一篇归去好;判维摩凭,到东坡界,人相我相,笑看二土往来同”的联语。至此,“东坡界”终因垂钓而怒放了。
“东坡界”是一个抽象名词,究竟什么样的境界,才是“东坡界”呢?从“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这几句来看,苏东坡认为,钓鱼之乐应该侧重于一个“钓”字,而非“鱼”字,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吃鱼没得钓鱼欢。当然啦,这只是字面的意思,从深层次来理解,那就是看破得失,看穿名利,看淡一切。那么,苏东坡真的到达看淡一切的境界了吗?
我们再来看一看他的“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就明白了。他认为,撇开休闲、娱乐的成分,从本质上来说,钓鱼和下棋都是为了追求一种“物我两忘”、“人鱼两忘返”的境界,至于能否钓到鱼,下棋能否取胜,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用时髦一点儿的话来说,这就是“重在参与”的奥林匹克精神,用欧阳修的话来说,这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不过,仅仅把“东坡界”停留在“重在参与”这个高度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咱们再来看看他的: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谁不在岛中者?
“有生谁不在岛中者!”是融老庄的有无思想和禅学思想为一炉的世界观,是对人生,对生命、对宇宙、对未来的思考。它包含着一个亘古问题,那就是我们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来干什么?由于先贤们都忙于研究君臣关系、男女关系、父子关系等问题去了,所以关于人在宇宙中,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关系这个问题,除了老庄和苏东坡外,几乎再无他人做过认真的思考。那么苏东坡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撇开政治、经济等领域,“有生谁不在岛中者!”的观点是可以这样来解读的:在豺狼虎豹的眼里,世界是由它们主宰的,殊不知,人类才是万物的主宰,同理,我们在狂妄地认为我们主宰了一切的时候,焉知我们又不是别人在主宰呢?
由于苏东坡那个时代还没有出现机器人,但用“有生谁不在岛中者!”的观点来解读生命和机器人的话,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千万年之后,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有可能被机器人替代,到时,机器人将会是万物的主宰,但机器人永远也想不到,被他们视为妖魔鬼怪的我们,被他们视为封建迷信的我们,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同理,我们会不会是一种未知的、更高等级的人类创造出来的机器人呢?这一问,让“东坡界”不再受时空的羁绊而春满人间!
我们常常用过江之鲫来形容人多。原因何在呢?那是因为以前的生态好,鱼儿多。既然鱼儿多,钓鱼当然就没有多大的难度了,所以钓鱼这项活动对于古时候的文人来说,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娱乐方式,但“东坡界”却因它而诞生,因它而春满人间!今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河里的鱼儿变得稀少了,钓鱼的难度也就越来越大了,难度越大,给我们的启示就越多,但愿钓友们也能钓出一个“东坡界”来。
附录几首与钓鱼有关的苏东坡诗作供大家赏析:
过密州次韵赵明叔乔禹功 先生依旧广文贫,老守时遭醉尉嗔。汝辈何曾堪一笑,吾侪相对复三人。 黄鸡催晓凄凉曲,白发惊秋见在身。一别胶西旧朋友,扁舟归钓五湖春。
监洞霄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 退圃 百丈休牵上濑船,一钩归钓缩头鳊。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
仆年三十九在润州道上过除夜作此诗又二十 寺官官小未朝参,红日半窗春睡酣。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钓艇归时菖叶雨,缲车鸣处楝花风。长江昔日经游地,尽在如今梦寐中。
送江公著知吉州 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更清美。岂惟浊世隐狂奴,时平亦出佳公子。
初冠惠文读城旦,晚入奉常陪剑履。方将华省起弹冠,忽忆钓台归洗耳。
未应良木弃大匠,要使名驹试千里。奉亲官舍当有择,得郡江南差可喜。
白粲连樯一万艘,红妆执乐三千指。簿书期会得余闲,亦念人生行乐耳。
次韵陈海州乘槎亭 人事无涯生有涯,逝将归钓汉江槎。乘桴我欲従安石,遁世谁能识子嗟。
日上红波浮碧巘,潮来白浪卷青沙。清谈美景双奇绝,不觉归鞍带月华。
江郊(并序) 惠州归善县治之北数百步抵江,少西有盘石小潭,可以垂钓,作《江郊》诗云: 江郊葱昽,云水蒨绚。碕岸斗入,洄潭轮转。先生悦之,布席闲燕。 初日下照,潜鳞俯见。意钓忘鱼,乐此竿线。优哉悠哉,玩物之变。
残腊独出二首 幽寻本无事,独往意自长。钓鱼丰乐桥,采杞逍遥堂。罗浮春欲动,云日有清光。 处处野梅开,家家腊酒香。路逢眇道士,疑是左元放。我欲従之语,恐复化为羊。
夜梦(并引) 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馀日矣,澹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夜梦如此,不免以书自怡。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始及桓庄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我生纷纷婴百缘,气固多习独此偏。 弃书事君四十年,仕不顾留书绕缠。自视汝与丘孰贤,易韦三绝丘犹然,如我当以犀革编。
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 退居有成言,垂老竟未践。何曾渊明归,屡作敬通免。休闲等一味,妄想生愧腼。 聊将自知明,稍积在家善。城东两黎子,室迩人自远。呼我钓其池,人鱼两忘反。 使君亦命驾,恨子林塘浅。
作者简介: 苦旅悟客,海南省苏学研究会会员,微信:13984504538,有作品《导游手记》寻求出版,阅读网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