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dor与史铁生

柳藏

Hodor与史铁生
　　
　　Hodor的中文翻译是阿多，喜欢美剧《冰与火之歌》的朋友一看便知，这是一个具有巨人血统的仆人的名字。他智力低下，只会讲一句话“hodor”,问他什么都是“hodor”，遇上紧急情况更是“hodor”。在那七国战乱、人鬼相杀的世界里，他像一个符号那么简单，动物一样单纯而忠诚。
　　
　　Hodor是双腿瘫痪后的史铁生的沉重的肉身。史铁生本人则是高楼坠下的布兰史塔克，失去行动能力，却被唤醒了内在的天赋——倘若我这个比喻让史铁生知道，想必他会投来一个讥诮的眼神；爱惜羽毛的世人，将他人的沉重苦难，说得如此轻滑。
　　
　　将Hodor与史铁生相提并论，我是认真的。《冰与火之歌》中的世界，波云诡谲，弱肉强食，充满了血腥与暴力。史铁生所处的年代，一样悲剧遍地。
　　
　　史铁生生于1951年，比共和国小两岁。延安插队时，双腿瘫痪。21岁开始与轮椅为伴。文学是他生命的阳光。后来他又患肾病导致尿毒症，依靠每周三次透析维持生命。他却仍然笔耕不辍，还担任了一些作协职务。这样坚韧的生命，文字中都是特殊的药味。
　　
　　世界上有许多直面死亡的名人文字记述，如张抗抗的《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周国平的《妞妞》、陆幼青的《死亡日记》……他们的伤情感人至深、摧人泪下，但唯独少了毕飞宇说的“没有眼泪”——最大的悲痛是连眼泪都没有。史铁生一生都在与病魔搏斗，透过薄薄的镜片，看穿了生死无常，以文字调侃死神，将黑白无常涂乱颜色。他回忆友谊医院时说，二十一岁、二十九岁、三十八岁，三进三出友谊医院，没死。而那个当年接他的步履轻盈温文尔雅的唐大夫，在他第三次进医院时，人已经不在了。他感觉肯定是“谁把逻辑摆弄错了”。他在地坛，十年如一日，以思想之刃，切开时间的肌肤，剖开世事的痈疽，一片片切割坏死的肉，细细把玩，又添加孜然，烤出诡异的香。
　　
　　《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说：“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都有你拥有的那些条件。”客观的说，史铁生的著作基本都是围绕着病展开。代表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叙述他双腿瘫痪的前奏。不否认他文学方面的天赋，但我还是认为，是双腿的失去，让他的精神翅膀舒展得更加彻底。这是一个冰冷的逻辑推理——比如盲人荷马与古希腊史诗，司马迁腐刑与史记，瞎子阿炳与二泉映月……道德经说：“五音使人耳聋，五色使人目盲，五味使人口爽”，指的是人被虚幻的欲望所牵制，从而远离了生命的本质，疏忽了真实的需要。外界苦难强力介入，落难之人往往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被苦难压倒，奴役，至死才解脱；另一种是借助苦难的力量，发奋图强，实现了自我涅槃——我这么说，估计史铁生还是露出一丝讥笑——倘若能引起他一丝讥笑，倒不妨再打个比喻。金庸的武侠小说中，同样是灾难深重、父母早亡的两个孤儿，一个游坦之，一个张无忌，人生结局却大相径庭。一个只有仇恨的力量，最终被黑暗的反作用力吞噬。一个在磨难中散发人性的光芒，包容博大，登上了武者世界的巅峰。他们正好印证了鲁迅先生说的“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消亡”。
　　
　　史铁生身体的病，是脊椎肿瘤导致的双腿瘫痪。他终生依靠轮椅，在沉默中暴发出来了惊人的创作力。他所处的人间，还有更严重的病——国内连续的政治运动浪潮，酿成“十年浩劫”。政治刀剑杀伐人性，割开文明动脉，刺穿文化咽喉，洗劫了人性良知和公平正义，给国家和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灰飞烟灭的，是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和人生。挣扎着活过来的知识分子，大多数已经成为精神的瘫痪者。他们携带着前半生的残乱、无法救治的迫害后遗，精神错乱，瞪着大而无神的“黑眼睛”，被时代驱赶着，匍匐向前，永远离不开“天空的倒映”。曾经有一批流亡欧洲的前苏联文学家，记录下了《1984》一样的独裁的窒息的毫无人性与自由的前苏联历史，诞生了纪念碑式的《古拉格群岛》。无独有偶。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国掀起了一场“伤痕文学”思潮，那一代人揭开了蒙眼的“红布”，纷纷展示了脸上黥印，以喧喧嘈嘈之声，表达愤怒。但是中国没有《古拉格群岛》，只有“沉默的大多数”，莫奈画风一样的影影绰绰的群山，史铁生是其中之一。
　　
　　失明的周云蓬说电影院长满了潮湿的耳朵，那新中国的现代史书上应该是挂满了眼睛。追讨他人，喜用圣人的铁律。反思过错，则从来置身事外。将责任全部推给“一小撮”无法开口争辩的人，拍拍手走进新时代。这大约也是中华民族劣根性之一吧。人们尽可以对不老实的“文化苦旅”投掷臭鸡蛋，对把聂绀弩送进监狱的人民艺术家嗤之以鼻，对墙头草一样的海派大师极尽嘲讽，却忘了每一个迫害他人者，本身也是受害人。
　　
　　史铁生没有以单纯的善恶两元论来评判那个年代——尽管每个人都可以对丑恶气愤填膺，无情嘲弄，尽情挞伐——正义从来都居高临下。病痛的折磨让史铁生屡次徘徊在生与死之间，这让他有更加博大而宽容的胸怀，以几近基督式的宽恕，对待那些不公平、不公正。他在《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中，以“我”的平行视角，闯进了詹牧师的世界。以冷峻的、不无调侃的文笔，一点点揭开詹牧师的过去。少年的发愤，不合时宜的抱负，中老年时期的落魄与不甘，屡次追逐时代潮流却又被无情抛弃。怀才不遇，又不甘籍籍一生。从各个角度投射出来的詹牧师，一言一行，栩栩如生，活生生的站在了读者面前。黑色幽默与写实交叠。个人的家庭悲剧，社会的冷酷无情，不合乎人情，却与世态炎凉严丝合缝。身为知识分子个体，在强权政治面前是如此卑微。文章没有哭声，没有痛心疾首的呐喊。史铁生以一个平凡人物的命运，烛照了在大时代背景下的千千万万知识分子悲惨际遇。更有甚者，在儿子的眼睛里，詹牧师就像变成了甲虫的卡夫卡，讨嫌，多余，随时都应该被扫进历史的旮旯里去。这种欲哭无泪、投诉无门的悲哀，是人生真正的大悲凉。史铁生的文字有尖刀剔骨般的痛恨，更多的是慈悲和宽厚。他为那些曾经绝望、无法把控自己命运的生灵们，挖掘出一条通道，腾挪出一片空间，使他们得以放置骸骨，求得安宁。
　　
　　从史铁生的著作中，我们可以获得一种力量。那是自远古以来的，一直遗传的原始力。这种力量中有陈子昂登高台之“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有诗经之“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之愤恨，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博爱，还有嵇康“审贵贱而通物情”的散淡与清峻。如此种种，坐着轮椅的史铁生，成为一个精神力的巨人，富有象征意义的地坛，则是绵延数千年的文脉，烘托在他足下。
　　
　　在《冰与火之歌》中，hodor是残疾的少主布兰•史塔克的双腿，两人的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斯塔克家族遭遇剧变，家破人亡。hodor守护着布兰，经历磨难。他以忠诚和天真为权力倾轧的残酷世界，写下了难有的温情。在布兰穿越行动中，遭到尸鬼们追杀时，他以身体作为肉盾，抵死顶住大门，让布兰和同伴得以逃生，最后那句“Hold the door” （堵住门），便成为他混沌意识的最后语言，也让他成为hodor。他的一生，就是为了实现“守门”的终极使命。
　　
　　史铁生死于2010年12月31日，回首他的生平，“职业是生病，业余是写作”，莫言说“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人。我想更准确的说，他是一个伟大的悍卫记忆的守门人。
　　
　　——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但愿世间没有异鬼，没有巨人族，也没有hodor。中国不要再有史铁生！

冷晰子

做个标记，先喂肚子。

冷晰子

柳同学这篇真是恣肆汪洋如海。
我顶顶佩服你这支笔，像橡皮筋，可以无限延展，而又收放自如。
似乎跑了很远，却从未偏离主旨。
啊哈，忽然觉得，今年你的笔，和往年大不同。岁月的积淀，思想的火花，渐如珠玉。

冷晰子

今天下午准备阅读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其实对于史铁生，我的理解，可以更直观，因为有三舅在。期待我的思想火花吧，虽然可能不及你的明亮与远溅。

幸福小草

都是神人，这速度只能让咱望其后背了，狂流汗。
没读文，要去接孩子了，先点个卯！

柳藏

冷晰子 发表于 2018-12-14 14:48
今天下午准备阅读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其实对于史铁生，我的理解，可以更直观，因为有三舅在。期待我的思 ...

期待你的三舅。想必柔情似水。
史铁生写给陈希米的诗真是好啊，好到我都想如果我能写出这样的诗就好了

任逍遥km

史铁生首先是个坚强的人，其次才是个作家。所谓坚定更多来自对天地的热爱吧。

鴳雀

写得实在好，记性也好，连十八年前陆幼青的《死亡日记》也被串联进来。

柳藏

任逍遥km 发表于 2018-12-14 18:02
史铁生首先是个坚强的人，其次才是个作家。所谓坚定更多来自对天地的热爱吧。

的确如此，如果让大多数人选择，应该都宁愿当一个健康的，为柴米油盐而奔走的凡人，而不是深刻的作家吧。
谢谢逍遥兄阅评。

柳藏

鴳雀 发表于 2018-12-14 21:53
写得实在好，记性也好，连十八年前陆幼青的《死亡日记》也被串联进来。

谢谢雀兄赏评，例似的著作还有许多，那只是随意举的例子。

冷晰子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8-12-14 16:41
都是神人，这速度只能让咱望其后背了，狂流汗。
没读文，要去接孩子了，先点个卯！

草姐可以慢慢写么，反正还半月呢，不急。

冷晰子

柳藏 发表于 2018-12-14 17:22
期待你的三舅。想必柔情似水。
史铁生写给陈希米的诗真是好啊，好到我都想如果我能写出这样的诗就好了

真情流露，就是最好的诗歌。

冷晰子

任逍遥km 发表于 2018-12-14 18:02
史铁生首先是个坚强的人，其次才是个作家。所谓坚定更多来自对天地的热爱吧。

也许史铁生并不想坚强，也不坚强。坚强不过的别人帖在他身上的标签而已。

冷晰子

鴳雀 发表于 2018-12-14 21:53
写得实在好，记性也好，连十八年前陆幼青的《死亡日记》也被串联进来。

小鸟老师也是博览群书么，怎就少见主题帖？
太爱惜羽毛了么。

rsjby

史铁生，在我这里，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虽然他的文字风格并不是我特别喜欢的散淡、雅致，特别是他的后期作品。但他的文学化的哲思，却令人备感亲切。因为，我觉得自己读懂了他的那些充满哲学意味的随笔、感悟，并很有同感。
面对史铁生，我常常觉得：残疾的，并不是史铁生，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