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亮要了一杯咖啡,没加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二楼转角最靠里的窗子旁边。他习惯慢慢品味那种淡淡的苦味。透过落地窗玻璃,可以一览无余地打量走进这个咖啡馆的每一个人。这条路从新华路分叉,进来再不断分叉,厂医院,幼儿园,老人院,生活小区,如同树干末梢分别结的一个果子。
今天是星期六,职校学生大多回家了,所以咖啡馆周末的生意反而冷清。陈世亮环视了一眼空荡荡的座位,心里稍稍安定。他期待今天就只有他一个顾客就好,这样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和一个女子约会。
陈世亮梳着讲究的发型,西装革履地坐在桌边,慢慢地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窗外的楼下。深秋的阳光是金色的,透着宁静和温馨。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咖啡厅门前的柏油路上,斑斑点点。路面被鞋底和车轮磨得溜光,在阳光下闪着青白色的光。对面水果超市的老板娘,此刻搬一条塑料圈椅坐在门外晒太阳,身子窝着,头歪在一边,昏昏欲睡。这个样子,又让陈世亮想起了秦海莲躺在轮椅里困倦的场景。他妈的。秦海莲这时候莫名其妙在头脑里的一闪,使他心生不快。他立刻转头朝路这头看去,把这个该死的秦海莲抛到身后。两个姑娘并肩从生活区里走出来,她们的衣服一个红色,一个黄色,阳光照在姑娘的身上,这条路充满了鲜艳和明亮的色彩。陈世亮的心里开始敞亮了。
陈世亮看了看表,将近四点半钟了。深秋的日子短,五点以后就是黄昏。约定的时间是四点半。她应该快来了。她会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来呢?还是那件米黄色外衣?不,绝不会了。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了。当年高桂兰家境拮据,衣着朴素,快三十年过去了,高桂兰不可能有那样的衣服了,也没有人还会穿那样的衣服。就算是如今的秦海莲也不会穿那样的衣服了。陈世亮打量着三三两两从咖啡厅门口路过的人。脑海里回忆着她的身形和姿态。她应该会来吧?她会从哪边过来呢?
这是第三次和高桂兰约会了。第一次,就是在这个酒吧里。那时咖啡厅还很鲜见,倒是酒吧很红火。那次是高桂兰主动约他的。当年在医学院,他身高长相都出众,更优秀的是他的学业。只可惜,陈世亮是从农村来的,这种洗刷不掉的烙印,如同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上,有一个气泡疤痕,瞬间掉价不少。只有班上的女同学高桂兰,却一直将他当做珍宝一样的看待。在这个酒吧里,初夏的夕阳映红酒吧的每一件物什,陈世亮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南瓜珠手串。小南瓜橙红诱人,藤蔓延绵不绝,缠绕相连,一生不散。他戴在她的手上,亲吻着她的初吻。
陈世亮的实习指导老师秦教授虽然是个学术权威,在本市医学界很有声誉,但是他依然有治不好的病,比如他老婆的不孕症。膝下无子,秦教授收养了个养女秦海莲。可惜秦海莲虽然长相不俗,却天资愚钝,性情柔弱,让秦教授对她的未来忧心忡忡。现在陈世亮为了争取能留院工作,不再回到乡下医疗单位,恳请老师帮忙。秦教授便索性帮忙帮到底,事业婚姻整个儿包办下来。
毕业之际一切都匆忙无序,高桂兰第二次约陈世亮来酒吧商量毕业打算时,她惊讶地看见陈世亮正在和秦教授父女一起细斟慢饮,一会儿起身给秦教授点烟,一会儿欠身给秦海莲添茶。原来护士姐妹们说的是真的。她悄悄叹息了一声,便转头走了,走出了茶馆,走出了街口,走出了这座城市。
阳光已经落到西边的楼房后面去了,长长的阴影越过了路面,开始沿着咖啡厅外墙往上爬。咖啡馆里的人越来越少,陈世亮掏出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对方却没有接通,直到自动挂断。陈世亮看时间已经到了五点,心头失落感越来越重地弥漫开来。他还是忍不住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张望。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陈世亮一看,正是高桂兰打过来的。他心里陡然兴奋紧张了,仿佛就是当年约会的感觉。他有点激动地说,桂兰,你快到了吗,我都等你一个多小时了,在楼上靠窗二号桌。那边回答说,还有一会儿,让你久等了。
挂了电话,陈世亮情绪高涨起来,仿佛一刹那间卸去了身负的重物,呼出了多年沉积的废气,格外轻松和舒畅。他甚至让服务员拿来了菜单,预定了几个合适的菜。
当年陈世亮乘风借力,在这个老牌大厂医院留下来后,凭借秦教授在医院举足轻重的地位,陈世亮没两年就当上了医务科主任。秦海莲每日在家做饭打扫,洗洗抹抹。陈世亮下班回家,一进门,秦海莲就将鞋子摆到了脚前,接着就是餐桌上热腾腾的饭菜,等着陈世亮扶筷子。等他吃完饭,洗澡水和衣服早已准备好,水温刚好是他喜欢的温度,香皂也是他喜欢的味道。若是陈世亮晚上要出去应酬,秦海莲就会及时地准备好西装领带皮鞋,亲自给他打好领带,细细打量修整,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对男人的疼爱。陈世亮白天夜晚都被伺候得舒舒服服,一开始心里也有过温情和感激,但是这样的享受经历久了,也就渐渐地生出习以为常和理所当然来。长期脱离一线临床实践,陈世亮的专业能力一直停滞在书本状态。自从十年前秦教授突然脑溢血去世,陈世亮在医院的地位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先是从医务科换到了监察室,而后医院进行了几轮所谓精简职能科室,调动闲置医疗力量的变动之后,陈世亮最终成了一名勉勉强强的科室主任医生。
陈世亮失了势,郁郁不得志。自从强势威严的岳父去世,陈世亮那种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做人的压抑感终于一扫而光,对秦海莲的嫌弃如同草儿揭掉了上面压着的石头,日益见长。然而糟糕的是三年前,秦海莲去买菜的路上出了车祸瘫痪在床,陈世亮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他妈的!好不容易去掉了一顶紧箍咒,又来了一根捆身绳。
秦海莲瘫痪后,往日伺候人的和被人伺候的对换了位置,他几乎要崩溃了。照顾秦海莲还没有一个星期,陈世亮就心生厌恶,斥骂相加。秦海莲成了一个纯粹的累赘,晚上连女人都做不成。陈世亮想要甩掉这个包袱,但是理和法都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这样失意的生活,使他间或想起当年的高桂兰,他想,假如当初自己不是一心想留在城里,而是听从高桂兰的建议,回到县城乡下从基层做起,至少自己的婚姻家庭,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尤其是三天前,高桂兰作为妇科腹腔镜手术专家,应邀来这所老厂医院进行手术技术指导的时候,他陈世亮心里的悲怆感更加无以复加。自从当年分别后,陈世亮就再也没有见过高桂兰。昨天他看到了她,但是她穿着白大褂,戴着蓝口罩,款款走过,看不到她的面容。她的步伐是那么自信,那么意气风发。往日的恋人,已经凤凰涅槃,而自己这个曾经老师眼里的优秀种子,却成了一个歪瓜裂枣。
当陈世亮闻听高桂兰有过短暂的婚姻,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抚养一个孩子时,他心里又有了一种蠢蠢的萌动。他试探着电话邀约她来昔日的酒吧,哦不对,茶馆,哦也不对,是咖啡厅,来坐坐的时候,高桂兰犹豫了几秒钟,说,好吧,我们是还有一场约会没有完成。
咖啡馆门前有几个人进来,暮色中依稀辨得出是青年男女。随之木楼梯响起登登的脚步声,两三对情侣手挽着手,坐在临近几张桌子上。陈世亮瞟着他们,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他重新背对着他们,看着窗外,期待着和他挽手的人的到来。深秋晴朗的夜晚干燥寒冷,路灯光仿佛也怕冷,畏畏缩缩地照射着路面。路面上行人稀少,生活区尽头好像有一个女子朝这边走来。陈世亮盯住看,仿佛是高桂兰走路的样子,是她!
女子身穿紫色的风衣,蓝色牛仔裤,低跟皮鞋。她右手拿着一个小红色盒子,随着步伐前后轻摆。她走在橘黄色的路灯下,脚步轻盈而从容。陈世亮看着她走进咖啡馆,心里竟然突突地跳,仿佛初涉爱河的少男。他回到桌前坐定,随即又站起来。最后他还是坐了下去,保持一种很得体的姿势。他紧盯着楼梯口。
女子从楼梯口升上来,她环视了一下,朝陈世亮这边走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陈世亮愕然发现,这并不是高桂兰。女子微笑站在桌前问,请问是不是陈世亮先生?
陈世亮讶异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是,请问你是?
你好,高老师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女子说着,将手里的红色小盒子放在桌子上,一刻也没有停留,转身走向楼梯,然后就消失在楼梯口。
陈世亮看着窗外,暮色渐浓,远远近近的街灯次第亮起。城市开始迎来又一个璀璨的夜晚。他狂热的心一点点冷却,跌入夜的深处。终于,他颤抖着打开那个红色的盒子,看到那串红红的南瓜手串,因为年深日久,几颗南瓜已经滚落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