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莫雨莫雨 于 2019-1-4 23:21 编辑
人一生,像一棵树,离天空越近,越习惯低下头,凝望最初生长的地方。 我是花浦人。花浦,往大里说,是诗意江南的一角;往小里数,是上虞南边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悠悠的曹娥江在她的西边,黛色的大山托她在东侧。总干渠的碧水长年不紧不慢地流着,将村庄温柔地分成两半。稻田在四季里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每次回家,我都喜欢走在通往横山的村道上。近处的农田与不远处的前山永远有着不绝的绿意,空气清新如洗。冬日雪后,这里便是一马平川的雪野。 早年的雪下得很有仪式感,不像现在,今天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明天说下雪就下雪,后天说化就化了。不知是世间众人匆匆的脚步引发了上苍的浮躁,还是当下一切都讲究速度的时代,雪也开始与时俱进。 那时的雪大概还沿袭着孔孟的周礼,古老,庄重,不疾不徐。她乘着西北风的车辇,积蓄酝酿,傲然矜持;轿夫们则开始大规模地坚壁清野,冷咧咧的风吹得天干地净,白草枯枝“格格”地断裂,村庄早早关门落户。终于在某个下午,天空开始阴霾,太阳从阴云里似露非露地洒下薄光。老人们说,开雪眼了,就要下雪了。 就在那日黄昏,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雪花飘舞旋转,像开启一场盛大纯洁的舞会。我常常看着雪花痴想:那是谁的广袖,就那么一舒展,玉屑银粉就那么舞动起来,从天际到旷野,从大山岭的峰巅到我家小小的门口。每一朵雪花都朝我而来,为我而舞。 雪越落越大,渐渐白了屋顶,白了葱盆,白了捣臼的边沿,白了路面。夜半的时候,听到路上有人走过,他大声地打个喷嚏,然后“咯吱咯吱”地远去了。 雪天我总不想起床。母亲就在稻草编成的坐桶里用火熜将棉袄棉裤焐热,送到床边,催我快快穿上。台门前的石板上早铺了厚雪,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母亲拿起她没纳好的鞋底或没织好的毛衣,边听收音机边干活。我和弟弟就在火熜里煨年糕片,煨黄豆。年糕片的脾气不好,伺候不到位就炸破肚子,吸全身的草灰,姐弟俩的嘴巴总是黑的。 雪天晚上,偶尔也去外婆家。外婆家在吴家岙,记不得大人们在这样的雪夜聊些什么,热茶,热炭,屋子里暖烘烘的,我昏昏欲睡。等到一出门,漫天雪花纷飞,手电筒雪白的光里,雪沫飞蛾样乱舞。那时父母都很年轻,小舅还没结婚,父亲抱上弟弟,舅舅背上我,一行人走在雪天的山野间。父亲说:“我们要过五个岙,廿里路呢。”我抬眼看前面村庄里的灯,不是很近吗?他说:“你看从‘五个岙’(吴家岙三字用花浦人的方言说),过‘廿里’(从吴家岙到花浦大村的小路叫这名),是不是很远。” 一年,花浦下大雪,特别厚,我已是二十几岁的姑娘,围上围巾,戴上手套,约了男友一起去前山赏雪。野地里的雪比家门前更厚,软乎乎,像过年时年糕场蒸笼里的糕粉,细碎透亮;毛茸茸,仿佛一闻能闻到香气;手一掬嘴一吹,又像蒲公英一样飘洒开来。那种雪干冷,轻盈,不负累水的牵绊,不沾染尘的灰暗,鲜活如婴儿。一大片的雪地,我们是第一个造访者,脚踏上去,便是两串脚印,一大一小,像一条洁白的银链,将村庄,田地与前山编织成一串天地间巨大的挂饰。 前山竹子密立,这时候雪俏立在每一片竹叶上,竹干青碧,竹哨白头。摇一摇,雪就哗哗落下来,溅起一片雪雾。雪地有空隙,吸收山林间所有的声音,雪后的前山如此的安静。有后来者,在竹林里长长啸叫,那声音足以惊醒一山的雪。和男友在林子里“咔擦咔擦”地走,与一树树玉琢银装的树木相对而视,是一种多么安宁的时光。
在光阴里年年忙碌的我,对于下雪,总有莫名的喜悦。朋友中有几位雅人,逢预报说下雪,便在西湖边订好房间,等雪降临。她们要追明朝张岱《湖心亭看雪》的遗风,一睹:“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清寂世界。 我也想某年去西湖边,静静等雪落下,看雪将西湖的山桥路树笼成一片白色,赏雪饮酒,与友人共度良宵。 但这仅仅只为看雪,而那雪不是花浦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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