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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刘庆邦短篇小说《杏花雨》(名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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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5 10: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一楠 于 2019-1-25 15:21 编辑

分享说明:网络上大多数婚姻题材的小说主题,不是一地鸡毛就是家暴惨剧,最终离婚了事,或者求离不成,解脱成为奢望。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要反复证明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甚至警示世人不要结婚。岂非荒唐?
  
  由于维持婚姻的条件变化,现代社会离婚率不断攀升,人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解释这一现象的作品,更需要找到解决婚姻危机的办法或启示,尤其是表现对感情症结的自省自愈能力的作品。
  
  我也曾尝试写过类似主题的小说,比如《转角处》。这里推荐一篇名家的相似主题小说,结尾女主人公对自己的感情,和二人结合的初衷有了初步的自省。


刘庆邦短篇小说《杏花雨》

  
  这年的立春和春节没有合上拍,立春立得早,春节来得晚,春天早就化好了妆,节日的锣鼓还没敲起来。这样也有好处,等春节终于闪亮登场时,天气已经不太冷。往年过春节,天也寒,地也冻,早上锅里碗里都结有冰碴子。这年过春节,云也开,河也开,处处暖意融融。
  
  院子里有棵老杏树,安子君带女儿从北京回老家过春节,一进院子就把杏树枝头的花苞苞看到了。杏树哪里都不去,无论她走到哪里,杏树都一直站在老地方等她。只要她回到老家,杏树总是一如既往地欢迎她。杏树所举的虽说不是盛开的鲜花,但满树颗粒饱满的花苞苞也足以让她心生欢喜。她走到树下,仰脸把数不清的花苞苞欣赏了一下,见每粒花苞都毛茸茸的,花苞的顶端都露出了一点胭脂色。莫道杏花无动静,胭脂一点报消息。照这样的势态来看,说不定在过节期间,或一场春雨后,杏花就会嫣然开放。
  
  果然,过罢春节,当安子君携女儿再次辞别父母离家北上时,杏花已经开了一朵,两朵,三朵。她一步三回头,对杏花有些不舍。春雨细如愁,她没有把雨伞撑开。母亲让她把雨伞打起来,她摇头,说不用,任细雨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衣襟上。
  
  在行进的列车上,安子君收到了董云声发给她的一条短信:子君,我爸去世了!安子君看了短信,像是把董云声爸爸的样子简短回忆了一下,没有显得太吃惊,也没有给董云声回短信。车窗外的小雨还在下,遍地刚返青的麦苗一片油绿。停了一会儿,董云声又给安子君发来一条短信: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心里好难过,我该怎么办呢?子君,你安慰安慰我吧!
  
  人死如流水,一去不复回,安子君不知怎样安慰董云声才好。她由董云声的爸爸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反正她父亲的身体挺好的。父亲树要自己栽,鱼要自己逮,一个人掀翻一头肥猪还不成问题。除夕那天,父亲还亲自下灶,为她烧了一道她最爱吃的臭鳜鱼。董云声死了至亲的人,老不搭理人家,似乎也不合情理。安子君想了想,还是给董云声回了一条短信。在信中,她除了按常规礼节说了节哀之类的话,还对董云声说:谁的孝谁戴,求人不如求己。遇到这样谁终究都会遇到的事,别人都不能代替你,也无法安慰你,只能是你自己安慰自己。
  
  安子君和女儿在北京租住的是一间高层居民楼的地下室,她们和众多住在地下空间的人们一起,被说成是“地下一族”。同是一幢楼,人家进楼是往高处走,她和女儿进楼是往低处走。离地下室出口不远处,建有一个小花坛。在花坛一角,也有一棵杏树。杏树不大起眼,住在高处的人眼高,也许会对杏树忽略不计。而安子君所处的位置低一些,杏树在她眼里还是高的,她每次从地下室里走出来,都愿意仰脸把杏树看一看。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她小时候在老家院子里看杏花看惯了,心里有眼里就有,到哪里只要看到杏树,心里一明,就格外留意。她老家在长江边,那里的春暖早,杏花自然也开得早。北京在长城边,杏花就开得迟一些,大约会比老家的杏花迟开六七天吧。安子君注意到了,北京的杏树枝头也在喷码儿。喷码儿不是北京的说法儿,是她老家的说法儿。好一个喷字,无声胜有声。等码儿喷得差不多,接下来就该喷花儿了。如果以杏花开作为春天的标志的话,她在老家过了一个春天,到北京可以再过一个春天。
  
  晚上,董云声给安子君打来了电话,希望安子君能跟他一块儿回一趟老家,跟他爸爸作最后的告别,为他爸爸送葬。安子君给董云声回过短信后,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董云声的爸爸已经远行。听董云声的意思,事情还在那里摆着,还有一些后事需要办理。安子君一听董云声的电话就有些不悦,说话就有些急,她说:那不可能,我算老几?她没说董云声算老几,眼睛向内,说自己算老几。安子君这样说,因为一年前他们已经解除了婚约,不再是夫妻关系。那,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按安子君的说法,她和董云声现在的关系也就是路人之间的关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都不必再搭理谁。试想想,如果跟一个路人去参加路人爸爸的葬礼,那成何道理?!
  
  你是我女儿董泉的妈妈呀,这一点你不能不承认吧!董云声说。
  
  安子君不想承认也不行,她单方面生不出女儿,女儿的确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这是永远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还有,为了保护女儿的心灵不受伤害,他们离婚的事儿没让女儿知道,一直对女儿瞒得严严实实。董云声还担负着抚养女儿的责任,每个月都会按时打到安子君银行卡上一千元钱。女儿董泉呢,也会经常说到爸爸。安子君在有些事情上一不高兴,董泉就会说,她想爸爸了,她要去银川找爸爸。可安子君对董云声说:一码儿归一码儿,这是两码儿事。你不要把两码儿事混为一谈。
  
  董云声说: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码子与码子之间都是有联系的,不可能分那么清。有时候要一分为二,必要的时候还要合二为一。你实在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回去也可以,我不勉强你。我带董泉一个人回去就行了,让董泉见她爷爷最后一面。
  
  女儿可是安子君的心尖子,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从女儿出生,到如今女儿长到五岁多,她从没有让女儿离开过自己。若是让董云声把女儿带走,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参加一场悲哀的活动,那是不可想象的。安子君对董云声说:亏你想得出来,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把我女儿带走呢!你要弄清楚,董泉的法定监护人是我,是安子君,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这我都知道,我非常尊重你,也非常感谢你,可是……
  
  你不要跟我说可是,可是可不是,现在跟我说可是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后面构不成任何转折。
  
  董泉可能从妈妈的手机里听见了爸爸的声音,她看着手机问:是爸爸打来的电话吗?还没等妈妈回答,她就大声喊:爸爸爸爸!
  
  董云声在手机里听到了董泉的声音,他说:我听见董泉喊我了,让董泉跟我说句话可以吗?
  
  安子君赶紧把手机捂在耳朵上,免得女儿听见董云声说的话。她没让董云声跟女儿说话,却对女儿说:好好在屋里看书,不要出去!地下室信号不太好,我出去接个电话就回来。说罢,带上门就出去了。她一边沿着长长的地下通道往上走,一边继续和董云声说话:咱事先达成的不是有协议嘛,要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互不干预对方对今后道路的选择,互不干扰对方的生活。你这是干什么?要撕毁协议吗?
  
  实在对不起,这不是特殊情况嘛!死去的可是我亲爸爸呀,我想我此时的心情你一定能够理解。谁没有爸爸妈妈呢!
  
  在地下室的出口停下来,安子君听出董云声的声音不大对劲,像是双重的声音,既像云中的声音,又像耳边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呢?带着疑问她不由地往小花坛那边看了一眼,见花坛一角的杏树下立着一个人,也在打电话。那个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安子君再一看,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董云声。自从和董云声分手后,董云声只身一人离开北京,去了银川,她和董云声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不用说,董云声得到他爸爸去世的消息后,已匆匆从银川赶到了北京。董云声没敢贸然走进他们共同住过的地下室的小屋,就先用电话跟她联系。董云声身旁立着一只大号的拉杆箱,拉杆箱的拉杆没有合进去,两根金属拉杆还是拉出的状态。董云声就那么一手握着拉杆上面的手把,一手在给她通电话。这事情意外吗?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在这个充满意外的时代,什么意外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意外多了,什么意外都不算意外,都变得很普通。好比移动电话的普遍使用,使人与人之间变得很近,又很远。说很近,是说两个人哪怕相距千里万里,电话一打,就互相听到了对方的声音。说很远呢,是说两个人哪怕近在眼前,电话信号也要先传到卫星上,在无垠的天空中绕一个很大的弯子,再反射回来,才能送进对方的耳朵。董云声和安子君目前的情况就是如此。
  
  几乎在安子君看见董云声的同时,董云声也看见了安子君,他们都把手机从耳边放了下来。居民小区的路灯不是很亮,他们两个人又都是在暗影里,身影有些朦胧。春天的潮气从地下往上涌,地面显得湿乎乎的。一位提前穿了短裙的摩登女士,边快走边对着手机大声嚷:休想,休想,你就死了你那颗狼心吧,我早就把你看透了!安子君和董云声没有往一块儿走。他们刚才还在电话里隔空交涉,这会儿竟突然间无话可说。不说难,说亦难,是两难。不走难,走亦难,还是两难。两难复两难之际,若不是董泉等妈妈等不及,从地下室里走了出来,说不定安子君会转身走进地下室,把小屋的门对董云声关上。董泉从地下室里一走出来,局面顿时不大一样。董泉看见了爸爸,欣喜异常,叫着爸爸爸爸,蝴蝶一样张着双臂,跑着向爸爸扑去。
  
  董云声一下子把董泉抱了起来,说我闺女又长高了,爸爸好想你呀!
  
  我也好想你,我都想死你了,你怎么老也不回来呢!董泉像是怕失去爸爸似的,把爸爸的脖子搂得紧紧的。董泉又把爸爸的脖子松开了,两手捧着爸爸的脸,在爸爸腮帮子上亲了一下又一下。
  
  安子君哎呀了一声,说行了,行了,我说了不让你出来,谁让你出来的!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孩子的作用是强大的,孩子总是父母之间的桥梁、纽带和黏合剂。孩子一出来,他们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去了。既然离婚的事一直瞒着董泉,他们就得做出还是夫妻的样子,把戏接着演下去。如果说他们曾经的夫妻戏是纪实版,那么他们目前的夫妻戏就是虚构版,演得有些貌合神离。虚构的东西需另起炉灶,比纪实的东西要来得艰难。好在他们两个都不愿意当主角,不约而同地把主角的位置让给了董泉,跑龙套似的一切围绕着董泉转。刚来到地下室的小屋,董云声就把拉杆箱打开了,一样一样往外给董泉掏礼物。那些礼物有裙子,有玩具,有画书,还有食品,都是董泉所喜欢的。每得到一样礼物,董泉都高兴得近乎欢呼。
  
  不管如何,董云声对董泉还算不错,让安子君无可挑剔。不过,安子君可高兴不起来,她看得有些眼冷。
  
  不要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小孩子有时是敏感的。董泉问:妈妈,你高兴吗?
  
  只要你高兴,妈妈就高兴。你说谢谢爸爸了吗?
  
  董泉说:谢谢爸爸!
  
  董云声说:自家的闺女,不用谢。
  
  董泉问爸爸:你给妈妈买礼物了吗?
  
  还没等董云声回答,安子君先答:妈妈什么都不要,妈妈只要你。有了你,妈妈什么都有了。
  
  爸爸,你这次回来,是带我去银川吗?
  
  不是,爸爸这次是带你回咱们的老家。
  
  是长城外古道边的老家吗?
  
  我闺女记性真好,爸爸只跟你说过一遍,你就记住了。
  
  我还会唱长城外古道边的歌呢!
  
  董云声没让董泉把歌唱出来,他说:我这次带你回老家,是因为你爷爷死了。
  
  我爷爷是谁?在董泉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董云声和安子君曾抱着董泉回过一趟董云声的老家,董泉对老家的爷爷奶奶都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从那以后,董云声再也没带董泉回过老家。
  
  你看我闺女,连自己的爷爷都不知道是谁。你爷爷就是我爸爸呀!我爸爸死了,是昨天夜里死的。
  
  我爸爸没死,我不让爸爸死。
  
  你爸爸也会死的,只是暂时还没有死。董云声说着,看了一眼正在看电视的安子君,见安子君也在用眼角瞥他。安子君拧着眉头,目光有些严厉,意思是说,什么死呀活的,孩子还小,你少跟孩子说这个。
  
  有些细节是可以想象的,而有些细节想象得太细也不好。当晚,不知董云声对安子君说了什么样的软话,做了什么样的举动,给了什么样的许诺,反正安子君松了口,答应第二天一早,就带着董泉,随董云声到董云声的老家去奔丧。也许他们的离婚是以协商的方式进行的,彼此并没有造成很深的伤害和裂痕,对有些事情还留有回旋的余地。还有一个原因不能不说,那就是,他们离婚的事不但没对董泉说,也没对双方的父母说。结婚,由他们自己承担。离婚,也是由他们自己承担。不管是穿鞋还是脱鞋,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没必要让家里人为他们多操心。也就是说,在安子君父母心目中,董云声还是他们的女婿。在董云声父母的心目中呢,安子君还是他们的儿媳妇。如今公爹去世了,当儿媳妇的倘若不露面,大面上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董云声的老家不像安子君的老家,安子君的老家在农村,董云声的老家不在农村。要说董云声的老家在城市,恐怕也有些勉强,因为董云声的老家在山窝里的一个矿区。矿区周围除了连绵的群山,就是众多的农村。矿区好比是外来的城里人插进农村的一只脚,一抬脚就到了农村,不抬脚也被农村包围着。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土地长什么庄稼。煤矿既然开在了这个山窝窝,入山随俗,其婚丧嫁娶的文化和礼仪就难免会染上当地的色彩。董云声爸爸妈妈所住的两间平房是早些年自建的,与一大片低矮的房子连在一起,构成所谓棚户区。董云声他们刚走进棚户区的入口,随着一声高喊:老三一家回来了,起乐!唢呐、笙管便吹奏起来。吹奏者吹奏的曲调一点儿都不复杂,高上来,低下去;低下去,又高上来,跟人类的哭声差不多。吹奏者吹出的音响一点儿都不华丽,朴素得甚至有些沙哑。但正是这样的音响,直入肺腑,直抒胸臆,有着催人悲痛的效果。董云声的眼圈开始发红,安子君的眼里也有了湿意。
  
  棚户区的夹道内白影幢幢,董云声的哥哥、嫂子、姐姐、妹妹等迎上来,不由分说,就用孝布把董云声、安子君和董泉扎裹起来。顷刻间,他们被穿上了孝服,戴上了孝帽,扎上了孝带,几乎都变成了雪人。
  
  安子君哪里感受过这样的气氛,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她有些不大适应,还有那么一点抵触情绪。她的头脑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董家的儿媳妇。但她得做出还是董家儿媳妇的样子,对董家安排的一切不能拒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别扭的情绪,只能是接受和配合。
  
  爸爸的尸体在屋当门的一张小床上停着,董云声见爸爸的脸色是黑色的,黑得像一块刚从矿井下采出的原煤。爸爸挖了一辈子煤,刚退休就得了尘肺病。煤尘沉淀在爸爸的肺叶子里了,使爸爸的肺似乎也变成了两块煤。爸爸的肺失去了呼吸功能,连被称为严重污染的最糟糕的空气爸爸都呼吸不成了。以致爸爸连睡觉都无法正常睡,只能坐着睡,或跪着睡。最终,爸爸还是被活活憋死的。董云声叫了一声再也不会答应的爸爸,就跪在床前的地上哭起来。他双膝跪地,双手支地,连头也抵在水泥地上,一边哭一边磕头。他们这里雨水不是很充沛,但到了夏天,山洪暴发的情况还是有的。雨水在山上越聚越多,就会顺着山沟倾泻而下,形成山洪。山洪在下山过程中,众多支流式的山洪都会积极响应,参加进来。很快,山洪就形成了奔腾咆哮之势,不可遏止。董云声的大哭恰似山洪暴发,呈现的也是不可遏止之势。他浑身哆嗦,失声号啕,泪水奔涌,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悲痛能力和悲痛能量。
  
  董云声自己的耳朵听见了自己的哭声。如果自己的哭声也是一种动力的话,他像是从哭声中获得了新的动力。这种动力推动着他,使他在为苦命的爸爸痛哭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痛哭。董云声在某个沿海城市大学毕业后,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去北京,一心要在北京找工作,找对象。他在北京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一个月可以挣三千多块钱。在业余时间,他用撒网的办法在网上找对象,最后网住了美丽的安子君。和安子君成家后,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决心靠自己的奋斗让心爱的子君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的打算是,在北京买一套房子,而后再买一辆汽车。为了多挣钱,董云声跳了一次槽,又跳了一次槽。可他每次跳槽的效果都不理想,“槽”里都没有多少薪水可涨。照这样算下来,把二十年的工资攒到一起,都不够买一间房子,更不要说买汽车。生下女儿董泉后,为了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他们不得不在阴暗沉闷的地下室租了一间屋子。这时,随着生活往“低处”走,安子君对他的热情也开始降低。安子君先说自己瞎了眼,后来就说他徒有其表,上了他的当。有一次,因他嫌安子君买的一样东西太贵了,安子君就跟他翻了脸,提出和他分手。如果安子君提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此后安子君像是把分手的话挂到了嘴边,越提越频繁。董云声也是要面子的人,脸上一挂二挂挂不住,也是一气之下,就答应了安子君的要求。
  
  听一个亲戚说,银川的生意比较好做,董云声就去了银川。他在银川找到的工作是在一家快递公司当快递员,每天骑一辆箱柜式电动三轮车,穿行在大街小巷,给人家送快递。作为一名学经济管理的本科毕业生,当快递员只是他的权宜之计,他的目的是尽快积累一定的资本,办一家自己的快递公司,自己当老板,自己管理公司。为了多挣钱,他每天早出晚归,跑得马不停蹄。就说今年过春节吧,别的快递员都回家过年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奔忙,连除夕和大年初一都不休息。为了省钱,他对自己很是苛刻。饿得不行了,他常常是泡一碗方便面充饥。鞋底子磨穿了,他舍不得买新鞋,就到垃圾堆里拣一双人家丢弃的旧鞋穿。爸爸那一辈是不容易,别人哪里知道,到了他这一辈,过得也很不容易,也有道不完的委屈,连老婆孩子都保不住啊!董云声从没有这样哭过,这一次他是彻底放开了。如果为爸爸而哭只是由外而内,到了为自己而哭,就变成了由内而外。谁都是一样,只有从内心生发,只有为自己而哭,才会哭得这样持久,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爸爸死了,他把自己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干脆也哭死算了。
  
  董泉被吓坏了,见爸爸跪地大哭,她吓得也哇哇大哭起来。她还没有痛苦的概念,的确是害怕。她以前没见爸爸哭过,爸爸突然间这样大哭,一定是遇到了危险。爸爸的危险就是她的危险,她只能跟爸爸一起面对危险,一起大哭。爸爸哭的是爸爸,她喊着爸爸,爸爸,哭的也是爸爸。
  
  安子君怎么办?来之前,她没打算下跪,没打算哭,要保持自己的形象。按她的设想,她给董云声一点面子,配合董云声走一下过场,也就完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董云声上来就给她来了这一手。以前,董云声在她面前以硬汉子自居,遇事极少掉眼泪。她看书掉眼泪,看电视剧掉眼泪,董云声还笑话她泪窝子浅,泪水子多。她和董云声办离婚手续的那天,董云声的情绪虽说有些低落,但一滴子眼泪都没掉。看来董云声并不是不会哭,也并不是不会掉眼泪,他一哭竟哭得这般霹雷闪电,一流泪竟流得如此泪水滂沱。安子君见不得别人哭,见董云声哭得这样痛心,她的眼泪呼地就下来了。她特别听不得女儿哭,女儿和她是连心的,女儿是吓坏了,她是心疼坏了。她对董泉说:董泉,董泉,不要害怕,妈妈在这里!这样劝着女儿,她膝盖一酸,不知不觉就跪了下来。一跪下来,她就加入了与董云声、董泉的合哭。他们的合哭是三重,有男声、女声,还有童声。
  
  董云声的哥嫂和姐妹没有劝他们别哭,哭是孝心的表达,是葬礼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一种仪式,哭是必要的。他们已经哭过了,该老三一家子哭一哭了。
  
  安子君与董云声的爸爸只见过短暂的两次面,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她的哭只能从内部挖掘动力,只能为自己而哭。她为自己哭过很多次了,再哭一次也没什么。安子君高中毕业后,就随着一帮北漂漂到了北京,应聘在一家安全生产培训中心工作。她的主要优势,除了聪慧好学,长相还相当出众。她的一双大眼睛老是水灵灵的,清澈而明亮。培训中心的一位副主任对她颇有好感,就托人给其儿子介绍,希望安子君能成为他的儿媳妇。副主任家的条件当然不错,有大房子,好汽车,存款恐怕也不是小数。除了副主任的儿子个头稍低一些,说话有些居高,别的无可挑剔。然而,安子君的想法是浪漫的,甚至带有一些艺术性。干吗要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呢,网上海阔天空,她要到网上自己谈。生活上干吗要依靠别人呢,她要靠自己的劳动,开创属于自己的新生活。于是,她操纵长尾巴的鼠标,在网上寻寻觅觅,就寻到了也在网上东张西望的董云声。董云声明鼻亮眼,长腿长身,那叫一个帅气。人说某个香港的歌星长得帅,董云声比那个歌星还要帅三分。董云声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不光中国话说得有条有理,外国话也说得一嘟噜一串,让安子君不得不佩服。结婚前,他们双双来到婚纱影楼,光艺术照就照两大本子。翻开每一页,他们的形象无不光彩照人。他们的婚姻是浪漫了,也艺术了,可在铁的现实面前,浪漫的东西总是易碎的,艺术的东西总是虚拟的,浪漫和艺术都不堪一击。它们既不能代替柴米油盐,更不能代替房子。京华丰富的物质世界让他们炫目,同时也让他们失落。在经济主导一切的情况下,让他们感到担忧的正是他们的经济命运。琐碎的日常生活没能磨练他们的意志,却对原有的意志有所消磨。渐渐地,安子君有些扛不住了。每次和参加培训班的学员一块儿喝酒,那些学员就对安子君的美发起恭维。有人问安子君有对象没有,要是没有的话,就给安子君介绍一个。当听说安子君已经有了孩子时,问话的人不愿意相信。更有甚者,当有人知道了安子君找的对象只是一个无根的北漂,直言不讳地替安子君惋惜,说像安子君这样的条件,怎么着也应该找一个北京的富二代呀!
  
  让安子君伤心的事正是发生在这里,让安子君借机为自己痛哭不已的事也是发生在这里。和董云声分手后,有人真的给安子君介绍了一个有北京户口的男人。男人请安子君喝咖啡,看电影,吃西餐,还带安子君到外地旅游,出手就像个有钱人。可惜男人的有钱没维持多久,就开始张口跟安子君借钱,说是遇到了急事。跟安子君借一次钱不够,过了不几天,再次跟安子君借钱,而且至少要借一万。安子君意识到坏了,她可能是遇到骗子了。她拿不出那么多钱借给人家,人家果然不再搭理她。这件事情让安子君深受打击,深感委屈。但她把委屈埋在心底,没跟同事说,没跟父母说,当然更不能跟董云声说。委屈也是种子,遇到合适的时机,迟早会发芽儿。安子君的委屈这会儿显然是遇到了时机,不发芽儿则已,一发就是爆发的状态,疯长的状态,一发而不可收。
  
  一些围观的人纷纷对安子君的哭作出评价,认为她的哭是真哭,不是应付。他们说:老三媳妇儿真是有孝心哪,老三两口子真不错啊!
  
  安子君听到了别人对她的评价,像是受到了鼓励和推动,悲上加悲,哭得更深远些。
  
  这场前所未有的哭,使安子君加深了对董云声的理解,也使她对董云声的看法发生了一些转折。董云声不是不会哭,董云声哭起来是很惊人的。董云声有硬汉子的一面,也有柔软的一面。董云声不伤心的时候是坚强,一伤心也很脆弱。总的来说,作为一个男人,董云声的责任更重,压力更大,痛苦也更多,比她活得还不容易。
  
  一场春雨后,当地下室门口的杏花开满一树时,董云声向安子君和董泉发出邀请,请她们母女“五一”放长假时到银川游一游。
  
  安子君明白,董云声表示的是想修好和复婚的意思。安子君没有马上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她回信说:到时候再说吧。
  
  《 人民日报 》( 2015年04月01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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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5 10:06 | 只看该作者
沙发,嘿嘿,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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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5 15:0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一楠 于 2019-1-25 15:19 编辑
《杏花雨》于2017年12月荣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值得学习和品读!


                                刘庆邦谈创作"杏花雨":把情感作为小说的根本支撑
    写每一篇小说,事前我们都要为这篇小说定下一个调子。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调子,或调子没有定准,小说就不能下笔。有时候,某一篇小说让我们颇费踌躇,迟迟开不了头,困扰我们的很可能就是调子问题。那么,拿什么为小说定调子呢?我的体会只能是情感。“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从本质上说,小说是情感之物。小说创作的原始动力来自情感,情感之美是小说之美的核心。我们衡量一篇小说是否动人,完美,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看这篇小说所包含的情感是否真挚、深厚、饱满。倘若一篇小说的情感是虚假的、肤浅的、苍白的,就很难引起读者的共鸣。这就要求我们,写小说一定要有感而发,以情动人,把情感作为小说的根本支撑。我们写小说的过程,就是挖掘、酝酿、调动、整理、表达感情的过程。小说还没开始写呢,我们的感情已蓄势待发,等小说成了曲调,感情的奔涌自然是水到渠成。
  
  近年来,从西方传过来的一些短篇小说,不再像契诃夫、莫泊桑那样重感情,而是打着所谓现代主义的旗号,重形式,弄玄虚,以让读者看不懂为高明,为自得。这样的小说理性大于感性,不再让人感动。这里有一个创作的源头究竟在哪里的问题,也就是到哪里采取创作资源的问题。如果背离了以情感之美为中心,放弃了把情感作为主要的创作资源,一味从理念上或别的地方寻求创作资源,就违背了小说创作的初心和基本规律,就失去了文学作品作用于人类感情的功能。小说创作是这样,所有其它门类文艺作品的创作也是这样,离开情感的参与,都不能成立。
  
  当然,小说创作除了情感之美,还离不开自然之美、细节之美、语言之美、思想之美、形式之美等多种审美要素的参与。只有把多种审美要素浑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才能成就一篇完美的、常读常新的小说。

  拿白居易的《琵琶行》来说,它主要表现的是情感之美和音乐之美。这两种美好的东西都不是实体,都看不见,摸不着,很难表现。我们注意到,诗人借助一连串的自然物象,如“急雨”“大珠小珠”“玉盘”“莺语”“泉流”“银瓶”“水浆”“铁骑”“刀枪”“裂帛”等等,把美好的情感和“仙乐”尽善尽美地表现出来,以致“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当然,这首诗的语言之美更不用说,诗句千锤百炼,字字珠玑,构成了千古绝唱。可以说,每样文学作品的语言之美,都是情感之美的保障,如果语言不美,情感之美很难实现。
  
  其实我们可以把《琵琶行》当作一篇短篇小说来读,它会给我们很多启示。等我们把小说写得也有了诗意,我们的眼睛也可以湿一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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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5 15:0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一楠 于 2019-1-25 15:20 编辑
    日前北京市政协委员、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刘庆邦接受了人民网记者专访,就"大时代"下的"大文化"、如何看网络文学、打造"文学北京"、如何加强对优秀文学作品的阅读和评论等热点话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记者:您提出在"大时代"背景下,应更加提倡"大文化""雅文化",其具体内涵是什么?

刘庆邦:不同的人对文化有不同的需求,有高雅方面的需求,也有情感抚慰方面的需求,还有享受高级艺术品这样的需求。对于不同层次对文化的需求,我认为要从多方面加以引导和提升。如果单纯地去迎合,可能导致出现很多低俗文化,而低俗文化的一大特点就是娱乐的、搞笑的,还有可能是包含暴力和性的内容,而这些内容很可能给读者带来很多不好的影响。现在主流的好的文化、高端的作品、精英的文化还是有的,但是由于整个文艺产品的量太大,而逐渐被淹没了。

记者:现在是网络时代,您怎么看网络文学和网络写手?

刘庆邦:现在是一个网络文学产量非常大的时代,网络文学的好处是降低了门槛,打破了对文学文化的垄断权。过去文学文化掌握在士大夫的手里,现在传媒的发展打破了这种界限,使写作变得非常容易。但是,我一直不太赞成用"网络"给文学命名,网络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媒介,不管载体或者媒介如何变化,文学的本质是不变的,只要写的是人的情感,表达人性,网络文学也是传统文学内涵的延伸。

记者:优秀文学作品如何能更好地吸引年轻读者,使更多年轻人喜欢读书?

刘庆邦:首先这是有难度的,每个时代都有其特有的文化产品和与之相应的读者。目前的这个时代是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欣赏与阅读的途径也很多,过去只是通过纸质媒介阅读文字,现在很多是电子化的阅读。在吸引年轻读者阅读经典作品方面确实是有难度的,这就涉及到如何培养读者的问题,让读者了解高雅文化与娱乐文化的区别,这确实需要一个培养的过程。

记者:如何打造"文学北京"?

刘庆邦:希望北京市从体制机制上加强对文学的重视。说到北京,首先想到的应该是老舍的北京、鲁迅的北京、沈从文的北京。他们都是文学大家,写了很多作品,然后他们的文学作品才被延伸成了其他的文艺作品包括电影和电视剧等。要发展文化首先要重视文学,从体制机制上对作者重视起来,要有一个和首都地位相适应的作家协会,有关领导也谈到正在积极推动这一事项。

记者:怎样加强对优秀文学作品的阅读和评论?

刘庆邦:对文学作品而言,有一个权威公正的评价非常重要。以前的情况是作品很多,但评论往往缺乏权威,缺少公信力,这主要是由于以前的评论主要是媒体评论,起作用的更多是金钱,而非学术、艺术和思想。要解决这一问题,就要逐步改变文学作品的评价体系,建立真正的有权威、有公信力的评论和奖励体系。

5#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15:14 | 只看该作者
一楠 发表于 2019-1-25 15:09
日前,北京市政协委员、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刘庆邦接受了人民网记者专访,就"大时代"下的"大文化"、如何看网络 ...

                        
6#
发表于 2019-1-25 15:26 | 只看该作者
两点启示:
1、我们写小说的过程,就是挖掘、酝酿、调动、整理、表达感情的过程。

2、小说创作除了情感之美,还离不开自然之美、细节之美、语言之美、思想之美、形式之美等多种审美要素的参与。只有把多种审美要素浑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才能成就一篇完美的、常读常新的小说。

点评

附议,说的很对!  发表于 2019-1-26 06:11
7#
发表于 2019-1-25 16:59 | 只看该作者
感谢老师推荐好小说给中财文友!
8#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17:20 | 只看该作者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19-1-25 16:59
感谢老师推荐好小说给中财文友!

共享共赏!
9#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17:22 | 只看该作者
一楠 发表于 2019-1-25 15:26
两点启示:
1、我们写小说的过程,就是挖掘、酝酿、调动、整理、表达感情的过程。

从语言、手法上说,无愧是名家!
从主题和取材方面,我认为我们太虚的小说作者要多写写像这种现实题材。
10#
发表于 2019-1-25 17:39 | 只看该作者
学习一下。感谢先生分享。
11#
发表于 2019-1-25 19:29 | 只看该作者
受益,感谢老弟推荐,让老榆木有了学习的机会。
12#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47 | 只看该作者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1-25 19:29
受益,感谢老弟推荐,让老榆木有了学习的机会。

共同学习吧。                          
13#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48 | 只看该作者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1-25 17:39
学习一下。感谢先生分享。

同学同习                              
14#
发表于 2019-1-26 05:56 | 只看该作者
把情感作为小说的根本支撑——这话说的没错!还须继续好好研读一下这篇小说,充分调动每一个情感最深处的细胞搞小说写作,也许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却又最基础最靠得住的创作捷径。下周争取做一下尝试。
感谢分享!
15#
发表于 2019-1-26 06:09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1-25 17:22
从语言、手法上说,无愧是名家!
从主题和取材方面,我认为我们太虚的小说作者要多写写像这种现实题材。

虽然非常忙,但一直关注着太虚的小说,就主题立意和取材上面,我认为太虚小说作者大多没问题,多样性无可非议。需要商榷的,我自认为恰恰是作品艺术性、责任感、使命感的表现形式。就像鲁迅的《呐喊》,杨志军的《藏獒》,莫言的《红高粱》等等等等,其实取材也并没有比一般的作者高出来多少,之所以出彩,我依旧固执地认为,在于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艺术手法技巧,另类到让人耳目一新的表现形式,以及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的情感展示兼具责任感使命感。一家之言,难免片面固执又幼稚,无意反驳仅作探讨,如有不妥敬请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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