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头、飞升梦与B型血 “南北头” “南北头”是我小时候村里一位长辈给起的外号。之所以会得此外号,是因为我的头型很不好看,前后长,左右扁,和那些头型方正或浑圆的孩子们完全不同。由于东北汉人深受满族文化影响。满族人以扁头为美,所以婴儿出生后,所枕的枕头往往会以大豆等实物填充,叫婴儿老老实实枕在上面,名为“睡头”。同时,还要用布带把婴儿的双臂及两腿绑上,免得随便翻身影响了睡头的效果。这样睡下来的婴儿,便会头型扁正,符合审美的要求。而如果脑袋没有睡好,就会出现脑门窄、额头大、后脑勺突出的情况,即俗话中的“前奔儿髅后勺子”(“奔儿髅”,东北方言,即额头),这就是所谓的“南北头”,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贬称。 说人是“南北头”,当然是一种歧视。除了那些骨子里的贱骨头,没人会喜欢歧视。那时的我虽小,也不例外。不过这话是出自一位长辈之口,就如那时东北的父母常把子女称为“小犊子”一样,实际上非但不是在骂人,其中还包含着某种怜爱的味道。这位长辈给我的绰号也是如此。他之所以这么叫我,不只因为我的头型特别,还因为我的头脑也很特别。 在那个物质贫乏到了极点,知识也贫乏到了极点的时代,在那个所有的一切都贫乏到了极点的乡村,我几乎是整个村里同龄孩子中最早识字的一个。而且不但识字快,识字多,还能背下来糊墙报纸上大段大段的毛主席语录。很多大人到我家来,都习惯地要考我一下。为了避免我从中做敝,从自己背诵下来的内容中往下顺着读字,就用手捂上,只露出其中一两个字叫我认读。即使这样,对于一些较为繁杂的字,我也常常能够读准。这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久而久之,我简直成了他们眼中的“神童”,甚至有人断言,我这么聪明,将来一定前途不可限量。 既然是“神童”了,自然就会有人产生联想。为什么这个孩子这么聪明呢?看遗传基因吧!我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父亲虽学习好,也只上过小学:母亲甚至还不识字,甚至在同样不识字的妇女中也不是怎么聪明的:再往上数,祖几辈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基因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至于风水更谈不上什么借了“龙脉”,因为地处平原,和村里人一样,祖坟都埋在地头的树壕边上,再好也好不到哪去……这些原因一一排除后,就只有一个原因了:肯定是我的“南北头”起了作用。 那时的人们还是比较注重科学的。他们知道,人聪明与否大脑起了关键性作用。而额头部分则是其中的关键。所以,我会这么聪明,即使不是长了两个大脑(由于我婴儿时经常哭闹不止,睡时极少,曾一度被怀疑长了两个大脑),也是某些部分特别发达。这才是我如此聪明的真正原因。 大人人闲聊,我也偶尔听到,心里便渐渐地也产生了一些自负的想法,认为自己的“南北头”真的是一种“天生奇相”,预示着长大后终究有一天会脱胎换骨、飞黄腾达。 然而时至今日,我仍然生活在家乡,连本县都没有走出去。最大的成就不过是考上了师范学校,吃上了“公家饭”,再不用过着父兄们土里刨食甚至土里都刨不着食要去异乡打工混饭吃的日子。如今想来,我婴儿时之所以会彻夜不眠乃是由于彼时家贫营养不良的缘故,而之所以长了个“南北头”则是由于整夜哭闹没能好好“睡头”的缘故,与什么“大好前途”毫无关系。而我之所以会早早识字,则是由于父亲因家贫辍学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对我提前教育的缘故。什么“南北头”?除了剪头时给理性师增加一点儿难度外,什么都预示不了。 飞升梦 青少年时,常常会做一种梦。在梦中,我正独自走在一个很生疏的地方,却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一种危机袭来。为了躲避这种危机,我便飞快地助跑几步,腾在空中,然后像水中的浪里白条一样,摆动双腿在空中飞行。这就是我的飞升梦。 这种梦经常出现,至少一年总要做那么几次。具体情形则可能有所不同。有时候,梦中的危险是真实的,就是有一个或几个如电影中的僵尸一样的东西在后面追赶,一旦我飞起来了,那东西自然就追不到我了。问题在于,我的腾飞只能离地数米,而速度也只能与奔跑类似,不会太高,也不会太快。所以那东西并不会放弃,仍会在后面张牙舞爪地追赶。而我则一刻不敢放松,只能努力拍打双手、紧蹬双腿,努力前行,一旦高度降低或速度变慢都有被追上的危险。 当然,也有的时候自己并不明白危险所在,只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便突然间感到不太安全,所以会立刻起在空中,向前飞奔。而这时候,尽管没人追赶,却又怕被人看见。因为在梦中,我也很清楚,人都是不会飞的。我能飞起来,就和别人不大一样。那么我就一定要隐藏起自己会飞的事,免得被人视为异类。 这样的梦醒来时,往往会感到莫明地紧张。为什么会有这种飞升的梦?为什么在梦里我会清楚别人都不会飞?为什么有的梦里总会有人在追我,只有飞起来才能得到安全……这些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年,没有人能够给我答案。 问题在于,青少年时,我在学习上也是很出色的。虽然成绩并不是一等一的好,但和同龄人不同的是,我经常会思考很多问题。比如说,我知道自己家境贫寒,不能给我提供更好的生活乃至受教育条件。我还知道我身体单薄,干不了繁重的休力劳动。那么,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只有努力读书这一条出路。否则,当个农民我都不合格,学样手艺恐怕也养活不了自己。比如说,我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所在。体音美之类的无一特长,数理方面也不突出,社交、口才更是短板,所以要在众同学中不被埋没,就只有另找突破口。最后,我选择了文学,既不用购买昂贵的乐器,或画笔、颜料之类的工具,又不用有什么特殊的天赋,这几乎是唯一一个基本不怎么用投资就能取得一定成绩的选择。和那些完全懵懵懂懂就考上学,又随随便便选修一科,最后却取得了相当成绩的同学相比,我几乎是目标最明确,选择最理性的一个。这便是我的与众不同。 所以,当我的作文得到老师的肯定,当我的习作在县文联的小报上发表,当我发现某些报刊上常常出现叫人不堪卒读的烂文,当我野心勃勃地开始我的写作计划时……似乎又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在我前方显现了。 我的飞升梦,也许预示着什么!就如史书中记载的那些伟大的人物少年时曾做过的梦一样。即使并没有人在梦中赠我彩笔,我的笔也没有在梦中生花,但我整个人能够腾飞在空中,难道不是一种神秘的暗示吗?由于心中生起了这样的念头,甚至在以后的梦中我还可以飞越树梢,可以高高在上地俯视整个村庄,使那些僵尸一样的东西只能望洋兴叹(事实上,当我在梦中飞得更高时,那些东西就再没有出现过)。 然而,当我读过弗洛伊德时,便只能哑然失笑了。什么狗屁的预示?都是胡扯。飞升梦根本就不是我的特例。许多青春期的少年都做过类似的梦。据弗洛伊德分析,这种情况只是由于青春期阳具勃起在梦中的显现罢了。至于那种恐惧感,则是缘于在特定情况下怕被人发现而产生的一种逃避心理。所有的这一切,都与伟大前程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的梦,只不过是千千万万青少年梦中最普通的一种。 B型血 很早以前就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血型,只是没有机会。毕竟,我的父母都是地道、本分的农民,我的妻子又是严谨、正派的女人,所以无论是自己的身世,或是女儿的身份都毫无可疑之处,所以我断不会无聊到闲来无事非要到医院去化验一下血型的地步,就如电视剧里那些复杂而又很不真实的故事一样。 那么为什么我那么想要知道自己的血型呢?如今想起来,似乎最早是从中学上生物课时学到血型知识开始的。因为从课本中知道,人的血型是不同的,而AB型血只能输给AB型血,却可以接受任意一种血型的输入。而O型血只能接受O型血,却可以输给任何一种血型。想不到作为生命之原动力的血液也会这么矫情。课下我和同学说,我希望自己是O型血,而绝不希望是AB型血,因为我宁愿自己的血可以帮助任何人,而不喜欢成为一个无厌的索取者。 后来读小说或是看电视剧,知道还有一种很特殊的血型,叫Rh阴性血型。这种血型极为罕见,所以俗称“熊猫血”。正因为这种血型罕见,那些小说或电视剧才会把它当作由头,演绎出一个个浅薄至极的关于身世的故事。 自打了解了这点知识,一直希望是O型血的我,心里又隐隐地期盼着自己恰好就是“熊猫血”。当然这种期盼并不是希望也给自己弄一个传奇的身世,有个海外关系或富豪生父之类的,给平凡甚至平庸的命运来个逆袭。希望拥有“熊猫血”,大概只是希望以此证明自己很独特,很与众不同,很特立独行,是芸芸众生中并非平淡无奇、泯然众人的一个。 然而当我第一次献血,并借机知道自己的血型时,所有的希望和幻想就都破灭了——我的血液普普通通,非但不是什么珍贵的“熊猫血”,甚至连可以任意输出的O型血都不是,我是B型血,和千千万万B型或A型血的人们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而且我还从采血的工作人员口中获悉,即使我是O型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仍和千千万万人一样。因为如今早已不是那个血源极度缺乏的时代,手术室用血,一般都是同型输入。也就意味着,即使是O型,也只能输给O型,很少会输给其他血型了。至于“熊猫血”,除了急于用血时可能会血源紧张,其他方面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尾声 说到底,尽管千人千面,但归根结底人与人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不同的头型还是不同的血型,都会在同样的年龄做着同样的梦。而即使在梦中飞得再高,也不会意味着在现实中就会出类拔萃,也并不意味着就与其他人也有什么不同。而且在这个星球数十亿的人类中,即使我们再怎么自恋,再怎么矫情,也只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无论先天的血型,还是后天的发型,乃至生活中的个性,以及只有个人独享的梦境,甚至看起来千差万别的人生轨迹,其本质并没有任何区别。就如路上整日匆匆行进的蚂蚁一样:这一只并不比任何一只更特别,这一只也不比任何一只更伟大,它们都只是芸芸众生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存在。它们要做的,也只是根据自己的使命,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完成自己的任务罢了。一个蚁群中,蚁王只有一个,如果我们不接受上天注定的观点,也只能说是概率使然的结果。至于我们,如果概率并没有降临到自己的头上,那么我们能够做到的,也不过是认识自己的普通,接受自己的使命,享受眼下的生活,渡过平凡的一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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