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古子与半大佬

柳藏

　  矮古子似乎被松香担子压扁了身体，一味横着长。皮肤黝黑，肌肉发达，力气也大，翻动五六十斤的粄臼，猪拱潲盆似的轻松。半大佬则高高瘦瘦，长长的马脸，胡须丰盛，因为青春期发育快，裤子老是太短，经常吊着裤脚，无法遮掩脚踝，被人取鬼名（外号）半大佬。因为一筲饭，十六岁的半大佬一时冲动，和矮古子结同年，成为结拜兄弟。
　　
　　大多数人认为，半大佬和矮古子结同年绝对是个亏本买卖。矮古子有山田在马鞍陂，路过半大佬家，他把锄头、谷斗等工具寄放在同年家。就近寄放器具，减少扛工具的路途劳力，这是人们一致认可的行为。但是，矮古子寄放工具是有目的性的。同年嘛，进屋来免不了客气一番，泡一杯茶，卷两支“大炮筒”烟抽。转眼到了吃饭时间，哺娘往灶膛里塞芦箕，锅盖被蒸气顶得“哐哐”响。半大佬自然挽留同年哥吃饭，矮古子起初还假意推辞，不料，整个夏收夏种连吃了多回，吃起饭来，像是老鼠掉进了谷仓，眼冒精光。半大佬的哺娘私下里发牢骚，说同年哥怎么这样子，老来蹭饭吃，饭量大也就罢了，最看不惯的就是他吃完后抹着油嘴，捡到便宜似的一脸得意。半大佬斥责哺娘小心眼。在接下来的日子，矮古子变本加厉，简直就是守着同年家的炊烟进门。进屋后，像在自己家，大声嚷嚷，抽筷拿碗，盛汤打饭。哺娘越发感到不满，话语中同年哥降级为矮古子，又从矮古子贬低为死矮古子。
　　
　　矮古子除了到同年家蹭饭吃，还有更多的自私习性，令人生厌。下雨了，他走进任何一户人家，大大方方地把斗笠、蓑衣装备到自己身上。插秧、打禾、冬耕，他无所顾忌地扛走别人屋檐下的谷斗、打谷机、辘轴、犁、铧。工具主人第二天要用，翻天找地，最后寻到矮古子田地时，他才嬉皮笑脸地归还，再另找一副闲置的农具。反正不是偷，借用也算正常，大家不怎么计较。时间久了，借用农具竟成了矮古子被默认的行为，时常有人拐到矮古子的田地，张望一番，自言自语的说，矮古子用的不是我的谷斗啊，那是谁扛去了？
　　
　　最令村里人不满的是矮古子偷牵别人的牛去耕作。80年代，口袋里有张十元面值的“大团结”便是一笔小财富，一头成年牛价值数百元，算是农户的大资产。春播、夏种、冬耕，牛与人一起劳作，拉犁、拖铧、滚辘轴，吆喝鞭打，人可以喊苦叫累，牛却不会吭声，苦累难当时，最多抖抖肩上的轭，或跪在泥水里歇息，只需扬一下竹鞭，它们便慌不迭地起身快走，大大的眼睛含着泪，一下就把人心给融化了。忙完了农事，吩咐小子牵去放牧，再三交待要牵牛去草嫩茂密的地方，让牛吃到“平背”，养肥壮些。大多数的人习惯把牛放野，让它们在大山草岗上自然生息，耕作时才牵回来。矮古子总是偷偷上山，牵了别人的牛来耕作，令人痛恨。除此之外，人们菜地里的黄瓜、茄子、苦瓜、葫芦、桃、李、梨……矮古子也一样“暂时借借”。他擅于收集村里村外的一切农作物的生长动态，像个土行孙般神出鬼没，随时准备下手，以至于知青“糍粑客”被淹死那次，他第一个找到了死者遗留在河滩上的蓑衣，在被乌嬷落童子时揭穿后，上交大队，成就了一座衣冠冢。
　　
　　矮古子的所作所为，连累了半大佬的名声。他洋洋自得，同年则忍气吞声，代人受过似的。当年一筲爬着蚂蚁的饭，他自己不吃，慷慨地让给饥肠辘辘的半大佬，为了这个恩，半大佬忍了几十年。
　　
　　农历九月十八，八里坪打蘸，上四乡的所有亲朋好友汇集八里坪。矮古子和一帮亲戚在半大佬家猜拳喝酒，一个个醉得跟软面条似的。最后，矮古子摇晃着脚步，回家去了。
　　
　　朦胧中，半大佬像得了神，到杂物间拿开山刀，从后门出去，猴子般的在山岭中快跑，抄近道，守在矮古子必经的水口。刀锋在夜色中闪着寒光——他要杀了同年。矮古子哼着山歌，晃悠悠的走来，完全不知道大难临头，走到半大佬藏身的地方，正好停下来，背对着他掏出家伙，撑着腰拉尿。哗哗声冲击半大佬的耳膜，淡淡的月色投射在矮古子的脖颈上，泛出诱人的蓝光。开山刀轻飘飘地飞起，斜斜地斫落，矮古子的脑袋像个葫芦似的弹出老远，颈腔迸射出的液体喷了半大佬一脸。
　　
　　该死的矮古子！半大佬抹了一把脸，唾骂着把尸体踢进了水里。正准备回去，突然发现路上又一个晃悠悠的矮古子走了过来，背对着他拉尿。半大佬毫不犹豫地再次挥起开山刀，用力劈杀，把尸体踢进水里。可怕的情景重复了四次。当第五个同年带着一身酒气，在黑暗中撞撞跌跌的走近，掏家伙撒尿，半大佬的手由于重复用劲，酸痛得几乎无法举起开山刀了，但他必须再次挥刀，将矮古子的脑袋砍下来！
　　
　　半大佬瞄准同年哥的脖颈，举起刀，正要下劈。矮古子突然转过头来，一脸委屈地大叫，我都死过四次了，你们还不解恨吗？！半大佬突然发现手中握着筷子，而不是开山刀，自己也还在客厅，坐在八仙桌前——矮古子的嘴巴嘬着酒壶嘴，正望着他无耻地笑，含糊不清的说，同年哥，你喝高了，坐着都发梦哩。
　　
　　半大佬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楠

柳版这篇小说很是地道，充满浓重的乡土俚语，而且把矮古子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物刻画的很生动，也很有个性，与半大佬的宽怀仗义形成鲜明对比。小说最后的“梦中杀人”的设置非常到位，把矮古子与半大佬之间的关系和人物心理活动的渲染提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妙文，欣赏！

柳藏

一楠 发表于 2019-2-12 09:03
柳版这篇小说很是地道，充满浓重的乡土俚语，而且把矮古子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物刻画的很生动，也很有个性 ...

谢谢一楠版力评，问好新春!

草舍煮字

小农经济，虽然自私，但绝不懒。

柳藏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2-13 09:45
小农经济，虽然自私，但绝不懒。

恶与善，从来不是泾渭分明。
谢谢草舍兄阅评。

千幻烟

颇接地气小说，欣赏。

林小白

由于近期出差在南京，提读延迟，望柳版见谅，随后抽空认真研读，小白问候

柳藏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2-13 21:04
颇接地气小说，欣赏。

问好千千，祝新年笔健！

柳藏

林小白 发表于 2019-2-14 08:54
由于近期出差在南京，提读延迟，望柳版见谅，随后抽空认真研读，小白问候

问好小白版，祝新年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