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

林小白

　　苹果

　　文‖林小白

　　如果这个苹果我不吃，那她永远是我的，如果我吃了，那我只是她的一部分。

　　——题记

　　老邓在荷塘镇打来电话说，林峰死了。被车撞死的。死法一点都不蹊跷，就是某一天雾有点大，林峰开着车，在拐弯的地方速度快了点，正好与一辆货车遭遇，踩了紧急刹车，没刹住。大货车侧翻，压在林峰那辆开了六年多的别克轿车上，林峰被压在轿车里，像被碾压的一张薄饼，鲜血迸射出来，流了很大一滩血。警察收拾了现场，那时候的林峰，已经辨认不出模样了。

　　人死了，就再无挂碍了，林峰单身了三十多年，如今就这样没了，其实也没什么。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或许，已经没有人留意了。“人死卵朝天”，这是他生前常挂在嘴边的话。弄得很不在乎生死的样子，可是，事实的真相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有去了天堂或者地狱的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来参加林峰的葬礼不？”电话里，老邓问我。我本想说不去，可是看到老婆从厨房出来，猴子屁股一样的脸，我提高了音量：“我去，当然要去！”

　　“去哪里？你又想躲到哪里去？”看得出来，她已经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像只斗志昂扬的公鸡，整张脸浮现出夸张的表情。我们刚吵过一架，剑拔弩张之后以我的沉默落下帷幕，可是，这场争吵还没有结果。我的确想躲，我不害怕吵架，可是我讨厌吵架带来的坏心情，它会让我一整天做不好一件事，心里装着火药，见谁都想揍他一顿，就像想揍眼前的女人一样。可是，我不敢，这件事上，我像个怂货。

　　“我高中一好朋友死了，被大货车碾死了，我得去参加葬礼！”我对老婆说。我想，这样的理由她无法反驳，死者为大。可是，她的话出乎我的意料。怒火攻心的女人总是不管不顾。千万别低估女人。

　　“人都会死的，何况这种死法，怪瘆人的，你去凑什么热闹？”她说。是，她说的一点没有错，我去凑什么热闹呢？林峰连个囫囵的尸体都没有，想一想就吓人，我压根就不想去。可是，我必须前往。与其两个火药桶挨在一起，空气热一点就爆炸，我还不如去参加林峰的葬礼。没有比吵架更让我感觉瘆得慌的事情了。

　　“你真是个冷血动物！”我起身，拂袖，准备摔门而去。我知道自己只是装腔作势，在开门之后，我轻轻带上了门——摔坏了，我还得出钱修，不值当。那一瞬间，我的耳朵里涨满了老婆的声音：“徐天宇，你今天要走出这门，我跟你没完！”。

　　林峰的葬礼显得有些冷清，灵堂设在他叔叔家门前一块自留地里。偌大的灵堂用竹子搭建而成，棺材就放在灵堂中间。棺材前面放了林峰生前的一张照片。黑白照片上林峰紧紧抿着嘴，他的眼睛深邃如同一口老井，谁也不知道拍照那一刻他在思考着什么——他会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个充满荒谬的世界吗？看着阴阳先生念念有词，徒弟们敲锣打鼓为他超度，我知道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思想里的天马行空。

　　阴阳先生忙完带着徒弟们去休息后灵堂一下子静了下来，来参加林峰葬礼的高中同学有五个：老邓、余刚、郑发能、潇潇和我，他们很快就在灵堂的偏堂里搓起了麻将。麻将这东西在哪里都是受欢迎的玩意儿，在我家里却是个例外。我老婆最讨厌麻将，结婚那会儿要买饭桌，我提议买一张麻将机和饭桌合体的桌子，一桌两用，有朋友来家里做客还可以消遣一下。刚提议就被老婆否定了：“你想以后孩子也跟着学打麻将？”我顿时哑口无言。对于打麻将，我也是六窍通了五窍——一窍不通。

　　在麻将的噼啪声中，我无聊地抽着闷烟，观察着在场唯一的女性——潇潇。她把随身穿的貂皮大衣搁在椅子的靠背上，柔滑纤细的手指在麻将的边缘上抚摸着，自有一番滋味。到了这个年龄，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用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眼前的女人。高中那会儿只能偷偷去瞄，感受那份耳热心跳。视线只能停在脸庞，到别的地方就是耍流氓了。现在，可以在她身体的任何部位停留。潇潇胸部饱满，臀部挺翘，充满让人遐想的空间，想起林峰曾经对她的一句点评，我莫名笑出了声。林峰说：潇潇真他娘的是个尤物！

　　我的笑声让余刚有些不开心，今天他的手气不好，已经输了不少了。“老徐，你笑个鸡巴啊，麻将不打，小心以后老年痴呆啊！怕老婆怕成这个逼样了？”他阴阳怪气的声音让我很不爽，就怼了回去：“你下来，老子就上来打！”我说。我知道他是不可能下来的，赌徒输了钱都想翻本，小肚鸡肠如他，怎么可能让我接手？果然，我这话撒出去，余刚就闭嘴了，看着他一脸悻悻然吃瘪的样子，我又想笑了。

　　“少说几句吧都，散了，时间也不早了。”潇潇看了看手机，上面显示已经是凌晨一点，确实不早了。其他人才想起家里的女人来，开始收拾残局，余刚还想继续，可看到老邓和郑发能都没了继续的意思，只好作罢。

　　老邓、郑发能和林峰大学毕业后都回到老家荷塘镇，老邓在林业站当站长，郑发能在扶贫站，林峰自己创业，在镇上开了家超市。余刚的老婆是荷塘镇本地人，这次带着来，自然也要去老丈人家睡。我和潇潇从县城赶来，人散了，整个灵堂也就剩下潇潇和我了。


　　“聊点啥吧！”潇潇首先打破沉默。

　　我说：“聊啥呢？”似乎真没啥聊的。以前潇潇是全校最受瞩目的女神，是大多数毛还没长全的男生性幻想的对象，这里面包括林峰，余刚，郑发能，当然也包括我。老邓知道自己没戏，干脆不去想。潇潇总是时刻保持淑女的样子，淑女的坐姿、淑女的谈吐，能少说一句就尽量少说，难得今天这么有谈兴。

　　“随便聊点啥！”她说。最近我看韩寒的一本书《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里面有一个段子，说主角去一个酒店，叫了一个妓女，妓女要求他包夜，主角问：包夜能干嘛？你猜妓女怎么说？

　　高中那会儿我们都喜欢这个言辞犀利的青年作家，他的书我基本读过，却怎么都想不起书里有这个段子了。

　　我问：妓女说了啥了？

　　潇潇说：包日。说完她自顾笑了起来。脸上的妆随着笑意被牵动起来，灯光的照射下，已经有了些许抬头纹，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依然是一张充满魅力的脸，一张美到让人心跳的脸。比例协调，如同黄金分割。可是，我想得更多的却是：这些年是什么改变了她，现在都学会说荤段子了。不过，在她的带动下，气氛融洽了很多。聊着聊着，话题最终被拉到林峰的身上来。

　　我说：林峰追过你没？在高中那会儿，林峰是潇潇的忠实粉丝，鞍前马后，像个跟在太后身边的太监。潇潇嫁给煤老板之后，林峰一直未婚，直到他出车祸前，一直单身。

　　“我知道他喜欢我，不然我也不会大老远跑来参加他的葬礼，但他从来没给我表白过。”潇潇笑笑说。高中时追她的人如过江之鲫，想必她也不会在乎多一个追他的人。

　　像潇潇这样眼高于顶的女人怎么会喜欢林峰呢？林峰个子不高，一米六不到，要帅气没帅气，要家底没家底。我想起林峰有一晚上和几个朋友喝酒，喝到酩酊大醉回到宿舍，大喊大叫反复念叨一句话：他妈的，老子一定要上了潇潇这娘们儿！可是，如今他没了呼吸，没了欲望，就这样躺在了黑漆棺材里，他用什么来操了眼前这个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我开始思考起死亡这件事来：某一天，我会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死神？马里奥·普佐在《教父》里说过，任何人都逃不过这个地狱的叛徒，那么，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能做点什么？对于未竟的理想，对于未来，我们又能做些什么，让自己能够坦然面对死神的召唤？

　　“你在发什么呆呢？别走神了，说说你吧，你到底当年有没有暗恋过我？当年我看你对我似乎有点意思。”潇潇眼神玩味，似乎能够看穿我的心事。

　　“是，曾经暗恋过。可我知道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不抱非分之想了。”我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失落。和林峰一样，我何尝不想上了这个让多少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女人，可是我不敢，甚至连像林峰那样在喝醉之后鼓起胆子大喊几声的勇气都没有。我是个怂货，我承认。如今时过境迁，我已经是已婚的中年男人，而眼前这千娇百媚的女人，也嫁做人妇，在我能想到的情景里在那个肚腩凸起的煤老板身下婉转承欢，除了满心的嫉妒，我还能做什么？

　　“谁说你不可以呢？在高中那会儿你可是我们班的才子，你怎么能确定我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类型？”潇潇的语气里带着调侃和认真，却让人看不出那一部分多一些。

　　我赶忙转换话题，这样对话下去，我想我会崩溃的。我告诫过自己：在没和老婆解决好婚姻问题之前，我绝对不能和一个女人有任何瓜葛。何况，这个女人还是有夫之妇。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我问。自从潇潇嫁给煤老板之后，我们已经几乎没联系了，记得最近联系，已经是三年前的同学聚会。那场聚会，我们的谈话内容没超过三句话。现在网络流行这样的话，专指有钱人：你家里有矿？煤老板家里当然有矿。物质上自然不会缺。

　　“过得好不好得看你怎么看。你看我过得好吗？”潇潇说，眼睛似乎盯进我的心里。

　　“应该不错吧，不会为一日三餐发愁，不用担心房贷车贷。”我笑笑，笑意苦涩。考进体制以后，生活上勉强能混个温饱，与妻子一起打拼，买了房子车子，有了孩子之后，家庭的开支常常让我捉襟见肘，这也成为妻子常常抱怨的课题。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烦恼，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说得清楚呢？你羡慕我衣食无忧，我还羡慕你能和家人一日三餐呢。”听得出来，潇潇没有刻意渲染。她接着说：“当初选择嫁给他，的确是图他的钱，他的身世背景，可是嫁给他之后，才发现，自己被生活开了个玩笑。”

　　我问：怎么讲？

　　潇潇说：嫁进他家之后，我努力做好自己本分，学做菜，做他喜欢吃的菜。可是，他常常不回来，慢慢地，就淡了，没有了兴致。可是，我不做饭了，他回家又开始抱怨没饭吃，又开始打我，骂我。你说，我会幸福吗？我他妈的太幸福了！

　　哽咽了一会儿，潇潇又接着说，去年他们公司搞团建，他专门为一个女大学生庆生，我去了他们公司，你猜他怎么说？他当着全公司的人训斥我：谁邀请你来的，嗯？我是他家人啊，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这么对我，我幸福吗？

　　我看到她的身体颤抖起来，伸出手去，抚摸她后背如同绸缎的皮肤，找不到安慰的语言。

　　“干嘛不离婚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胸腔钻到嗓子，再艰难地吐出来。和妻子关系到冰点的时候我就这样想，可是，我不敢，或者说不能。我舍不得眼前拥有的一切，当然，最舍不得的是孩子。想起孩子粉雕玉琢的样子，我找到一丝安慰自己的理由。

　　“离婚？干嘛要离婚呢？再找一个我不喜欢也给不起我想要的东西的人？”她的声音是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如同一缕看不见的丝线。

　　“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他不是喜欢在外面花天酒地包养小三吗？为何我不能？”她像在问我，又像是喃喃自语。不过，不管是各种方式，我都能听出话语里的意思——我将成为她报复那个男人的工具。

　　我感觉内心的某种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坍塌，直到她的声音再度在我的耳朵边响起：难道……你不敢？

　　她抬起手腕来，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那是一块我认不出牌子的手表，是劳力士？江诗丹顿？我不知道，但看起来很洋气。

　　“不早了，我们得找个地方休息了！”潇潇说。她不是用征询的语气，更多的，是一种命令，我鬼使神差就跟着她走出了灵堂。斜眼瞥过去，林峰在黑白照片上紧紧抿着的嘴唇仿佛浮现出一丝笑意，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

　　道路两旁的高大梧桐不断往后退，我知道我们最终的目的地必然是镇上的某个旅馆。我心里既恐惧，又期待，我的内心矛盾无比，却又清晰无比。

　　我看着她一件件褪掉身上的衣服，直到保养得很好的胴体完全暴露在我的视线里。我将她推倒在宽大的床上，借着昏黄暧昧的灯光找到她的唇，手掌找到她丰满的乳房，一路往下探……我的耳朵里又出现了林峰的声音：干她！干她！可是，越是着急，越是力不从心。对于这种事，对于一个已婚人士应该是轻车熟路了，可是此时我却像个蹩脚的新手，找不到门道。

　　“对不起，太久没做了。”我说。我说的是实话，和妻子吵架的日子里，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做爱了，我都快忘记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潇潇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意思很明显：我不过是想报复那个男人而已。她牵引着它，直到它滑进一个温暖的通道。我开始动起来，感觉又回来了，我开始像打桩机一样耕耘着这片土地。心里又悲伤又难过。我知道自己的脑海又开始天马行空了。

　　我想起某个网络作家的话，他说：如果我没吃掉那个苹果，那她永远是我的。如果我吃了，那我只是她的一部分。眼下，我已经吃掉这个苹果，而这个苹果将永远离我而去。而我深刻地懂得了：那个我喜欢的苹果已经在多年前腐烂了。

　　想人间婆娑，全无着落；看万般红紫，过眼成灰。就是这个意思。

　　我从巅峰里坠落下来，万籁俱寂，天空出现一抹亮色，我看见眼前的女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像一具尸体，她身上丰满的乳房变得陌生起来，我看见她走进洗澡间，紧接着耳朵里灌进来花洒喷水的声音。紧接着，死神也走了进去……我知道有一天她也会死，以我不知道的方式。

武如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过来了，怠慢了各位朋友，祝福！

草舍煮字

高中时，所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现在都成了得过且过的苟且。
初读，觉得很深刻，揭示的不仅是对婚姻的态度，更是对人生和对人世的态度。
小白有这一篇，不枉写小说。

林小白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2-27 13:46
高中时，所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现在都成了得过且过的苟且。
初读，觉得很深刻，揭示的不仅是对婚姻的态度 ...

心有所感，付诸笔端，想着一些事情，就写了此篇，来中财这两年里，收获颇多，有一些好的老师给了我不少好的意见和建议，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草舍老师便是其中一人。问候，还是那句话：多提建议意见，非常感谢！

林小白

武如 发表于 2019-2-27 12:14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过来了，怠慢了各位朋友，祝福！

武如兄也是很久没见了，发文支持太虚，小白已经心痒难耐了。

雪中侠客

读林版的小说，心里会对生活有一些深刻的印象：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珍贵的，大概，最美好的，也只是那一份记忆吧。高中时暗恋的女神，有一天也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所喜欢的，大概也只是那一段记忆。每个人都会死，以不同姿态，当生活蝇营狗苟之后，我们还能追求什么呢？大概不忘初心才能获得始终吧。问候

莹莹子期

如果这个苹果我不吃，那她永远是我的，如果我吃了，那我只是她的一部分。很贴切，语言方面小白的文有大师的范，我很喜欢，问好小白

千幻烟

这个苹果，是吃？还是不吃？

李炳君

我来学习了，婚外情的题材，以细腻的笔触写的大胆，还有些哲学味，读着开心！

fonyuan

给小白点赞，这一篇经草舍先生介绍给我看，确实相当不俗，读完使人击掌。回头看标题，似乎不太妥贴。标题太大了。

林小白

fonyuan 发表于 2019-2-27 18:26
给小白点赞，这一篇经草舍先生介绍给我看，确实相当不俗，读完使人击掌。回头看标题，似乎不太妥贴。标题太 ...

能够得到草舍老哥和方圆兄的青睐，是小白的荣幸，标题小白也想过，后来，想着要切合主题，就起了这个名字了。方圆兄多提宝贵意见

断肠崖居士

那个题记的苹果我以为是甜的！读过小说之后感觉酸酸的，五味杂陈！那个活得不好的潇潇与那个还是单身就车祸而亡的林峰一直萦绕在读者的脑际挥之不去！

冰峰雪鹰

作者的笔头功夫厉害第一句话将我的视线拽住了。（商榷一下：文题似乎添个修饰词？）

冰峰雪鹰

作者充分调动了道具的艺术化作用，借以点睛化龙，映射人性灵根。

五相子

《苹果》先加分支持！坐下来慢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