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骏森 于 2019-3-3 11:43 编辑
二月已经结束,到了西湖三月天的美景。在江南,烟雨虽少不了,可这次从去年冬天就没有停歇一直下到现在的雨,早给了人疲惫和怨恨。地球去流浪了,不知道太阳是去寻找它还是也跟着去流浪了,只是苦了生活在地球上离不开光的万物生灵。最苦的还是人,尤其是那些在外无家可归和有家不能归连流浪都无路可去的人。
这时候,我有些想念岭南的暖,可一想起,又不自觉地哆嗦恐惧,那青春的漂泊与凋零,那春天里的潮湿,墙壁天花板都浸透滴水,那灶台上饭锅里、枕头边慢爬的蟑螂老鼠,我的关节就开始在隐隐作痛,我的胃翻江倒海。
起身摸一摸尘封的书架 在夜虫爬过的丛林 挖出一些白骨 浏览 有时快,有时慢 去年摸过的再摸一遍
只是 不知道 明天还下不下
就这样吧 就这样一直待着 等雨停了 我再下楼 ——剑兰《下雨天》
窝在被窝里看着窗外的雨想着往事,嘴里哼出了剑兰的这首《下雨天》的诗,心情变得更加孤寂潮湿。
剑兰,真名陈川,我的湖北老乡,年长我十一岁,和我一起用青春在南方漂泊,至今仍在南方漂泊,但青春早已不在,与我从未谋过面。这首诗是他2015年7月23日写成的,收录在他自费出版的诗集《会有一场雨,打湿我的诗篇》。收到他这本诗集是2015年10月,我已从南方逃离到了江南。
扉页上,他用我的姓名题了一首小诗——
骏马奔腾 让我们一起进入诗意的森林 我们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 怀有大地的赤子之心
收到诗集那天杭州也是雨,秋雨,但不大,空气也不闷,满城桂花飘香,给人一份清凉惬意。只是,当读了里面的一些诗作后,心变得就沉重了起来,更多的,是疼、涩、酸、楚。这其中,有对他漂泊在外命运多舛的同情难受,也有自己欲言又止的往事不堪回首。
和所有在底层打工写诗的人一样,剑兰诗歌的调子多数是灰暗的,像武汉的夏天,闷在蒸笼里的热。像哑巴撕心裂肺的疼,却怎么哭喊都发不出声音的那种痛苦。懂诗的评论家懂得对一件作品技巧和深度褒贬批评,但并不一定懂得写诗人当时的心境,以及他写这首诗所攫取的素材,无论是心声感受,还是亲身体验。文学像一条活泼乱跳的泥鳅难以用一只手抓稳,像铺在水泥地上散开散薄暴晒的油菜籽,人在上面怎么小心翼翼地走,都容易摔倒。文学的风格千变万化,不像代数有一个标准答案。我们总提倡作品格调要向上,内容要积极乐观,要传递正能量,要暖,这没错。但我们也须明白,任何事物的发生都是两面性的,有静就有动,有阴柔就有阳刚,有光明就有黑暗,有满就有空,有最先就有最后,有开始就有结束,有生就有死,有哭就有笑,有快乐就有悲伤,有医生就有病人……作文也一样,有正能量,也会有负能量,只是,很多负能量的作品并不是消极悲观,更不是毒药,它是如实反映作者所处在一种特殊环境里的亲身经历,所书写出来的真实感受,呈现给读者,是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曾看到的真实物象存在,要学会去接受与理解,帮助与解救,包容与宽恕。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古代的岭南一直被朝廷视为蛮荒的瘴疠之乡,专门用来贬谪重犯的官员,被贬去岭南的人,等于就是给他判了死刑。可见,岭南的环境、天气、交通是有多么的恶劣。而今天的岭南已成了改革开放经济特区的风水宝地,引进了全球人前去淘金发财致富。这是好现象,但它没有让所有前去的人都好,甚至,它给人带来的伤痛远多过它给的好。古人的流放,今人的流浪都是漂泊,给我的感觉,最深最痛的地方就是岭南,北漂还在其次。
国家教育部最疯狂执行九年义务教育的时候,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正在读小学、初中,一纸初中文凭踏入社会就能得到企业的认可,可是许多农村孩子及家长硬性履行的法律任务和义务,也是给这群孩子未来开创的一条希望之道,然而这光明的希望在这些年里,却让他们中间许多人掉进了万丈深渊。
没有在底层打过工的人无论你的思维判断分析力有多么的理性超前,都无法用身体和神经去体会出许立志的诗“沉湎于打工生活/ 我眉间长出一道孤苦/ 任机台日夜打磨”里灵魂的伤和“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肉体的苦。许立志自杀后在社会上被各界人士议论的纷纷扬扬,诗人徽州雪说过这么几句话:“来时很好,去时很好吗?生活总是这样的啊,孩子,诗人,诗人,孩子,你为什么总是长不大啊,我要替你的母亲狠狠打你一顿!”当时的她对许立志选择自杀除了可惜难过外,更多的是对他的行为不理解和心智不成熟感到气愤,可四年后,她改变了这一说法看法,她说:“我当初不理解许立志,因为当时我衣食无忧。现在我懂了,现在我为他重新流泪。”她说这话是因为她现在正在经历许立志当初所经历的煎熬和无助与绝望,为此,她给许立志写了一首诗:
你可见过一头被蒙着眼睛日夜拉磨的驴子 死后,淌过的泪水 一七八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法国大革命颁布的《人权宣言》里写到: 自由。财产。安全 反抗压迫 是天赋 不可剥夺的人权 ——徽州雪《许立志》
四年时间,同是那两个人,同是为一件事,如今死者已矣,但活着的人却已完全不再是当初对他那样的评价和批评,这三百六十度大改变,原因只有四个字:亲身体验。所以,我们针对一个人的作品批评,除了写作技巧与常规语法外,对于文字里所表达的情感思想,不可一棍打死,因为,在当时或此时,你以读者的身份,永远成不了作者的当时。
剑兰、许立志、我,都是曾漂泊在南方,在基层打工写诗的人,剑兰比许立志大18岁,我不知道许立志生前他俩是否认识,但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读剑兰的诗,我们一样能看见许立志的影子和感受出他诗歌里的味道,那种不安、迷惑、无奈、挣扎、疼痛、咆哮、乃至绝望的呼吸和呐喊。只是,剑兰的诗没有许立志写的那么狠、那么锋芒直露,他隐喻的成分比较多,含蓄些、内敛些,跟打过麻药做手术的病人一样,但痛归终痛,甚至更伤身体一些。
把忧伤的爱情一饮而尽 一只狗在孤独的红尘逡巡 乡村无法回去 在城市的污垢中摇晃呕吐
生与斯不能长于斯 长于斯不能立于斯 天地之大 寻觅一处适合安葬的地方 ——剑兰《拯救》
诗意不需要逐句翻译,因为写的不深奥,也不隐晦,一看就明白。我们重点翻译的是诗里的味道,这味道也就是诗人内心的感受。忧伤、爱情、一饮而尽。诗人喝的是酒啊,孤独的人喝孤独的酒,酒是辛辣的,麻醉神经的,诗人这样喝是因为爱情——曾经的爱情——如今已逝的爱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爱情两个字好辛苦。古代的爱情是直教人生死相许,当今的爱情已变了质,是用金钱来衡量的。诗人是一个远离家乡在南方底层的漂泊打工者,经济可想而知,深圳本来就是一座理性现实的年轻城市,到处飞溅的是荷尔蒙的味道,但人人都说它不相信爱情。原则上人是有情感的,尤其是骨子里持有浪漫情怀的人。怎么办呢?——借酒消愁,可借酒消愁愁更愁。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儿呢?肯定是糟糕的难以想象。
狗就不用解释了,一看就知,比喻的是诗人自己。
这两小节诗表面上看只知道诗人有些孤独、失落和忧伤,但看不出他内心的狂澜。若我们把诗人变成自己,沿着他的这两小节进行情景模拟,心就会瞬间疼痛的无法直立行走。因为穷,因为没有身份,我心爱的女友不管我怎样地哀求,都决绝地离我而去。多年了,我在深圳这座醉生梦死的城市里拼命努力,就是为了改变穷,挽回尊严和爱情,然而多年过去了,青春也早已不在,但我仍然是穷,仍一无所有,我是一个彻头彻尾失败的人,此时,除了酒,偌大的城市尽找不到一个知心的人来倾听我内心的忧伤诉说。在一瓶酒下肚后,人晕晕旋旋了起来,我像一只流浪狗在这座城市里摇摇晃晃的边走边呕吐,身边擦肩而过的人那么多,可他们都在忙着为生计赶路,没有多余的时间注意我。我虽有故乡,但故乡满足不了我的理想,只能放我去远方寻找。从我一来到这座城市我就爱上了它,我就一直在这里打拼,可不管我有怎样的努力,它永远只把我当异乡人,对我冷漠无情。再一次被酒精发作狂呕后,风一吹,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又现实的问题:天下这么大,像我这样一无所有居无定所的漂泊者,等那一天死后,会有一处适合安葬我尸体的地方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通过这一情景模拟,回过头来再看,你会怎样看待诗人和他的这首诗,以及他写这首诗时的心情呢?我们是否也会再一次去读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象并去体会那寒凉的现场和诗人悲愤的心情呢?我们是否会因此放低高高在上的头颅去轻声柔和地说一声理解万岁呢?
战争带来的灾难是国殇,让民跟着受难受罪,这能谅解宽容。可新中国后的改革开放下海浪潮,也让许多人受难受罪,更多的是精神思想,这就难以理解,最不平衡的是两极分化,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没什么区别,在所谓政通人和人人平等的土地上,总让部分人的身躯如剑兰的诗:在污垢中摇晃。
中国人素有缺什么吃什么补什么的说法,诗人也一样。如果你细心思考,你会发现他们作品里写的最多的,往往就是他们最缺最需要又总是得不到的。漂泊在南国的人绝大多数都是青年,他们每天都在为一口饭吃出卖力气地劳动,像牲畜一样任人宰之,没有人理解在乎和同情,但他们毕竟是人,有家有室,有思想有情感。可在偌大的一座陌生城市,挨挨挤挤的是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可以给予温暖安慰的人,这恐怕是一个普通人活着的最高孤独境界了。能给异乡的人最好的安慰和温暖除了家里的父母外,爱情应该是最能填充和满足的。但爱情付出的代价太大,一般人难以实现。于是,有人就开始用文字给自己取暖。剑兰也一样。
天黑之前 寻觅一双温柔如水的 手 握住黑夜 握住孤单
月亮照不到漂流的 方向 左边一步接近深渊 右边遥不可触是天空
闪电如兰 袭击一只流浪狗 这讨厌的动物 白天也不睡觉 为一朵带刺的骨头憔悴 烟花飞溅如流星
关于行走的方向 路人一慨不知 没有人能指引你正确的方向 哪一条是通向心灵的捷径 与谁搀扶 与谁共鸣 孤单属于孤单的月光 ——剑兰《关于行走的方向》
这首诗可以说是诗人在写渴望却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爱情的失落忧伤,悲观绝望心情,因为开头里写有天黑、温柔如水的手、握住孤单,这些词语或句子明显是书写爱情的,甚至在他另外写爱情的大量诗歌里,更是读出了他笔名剑兰的来历,因为一个女孩。但纵观全诗,我们更可以理解成是诗人为自己前途的迷茫,急需寻找一位能给自己指点迷津的贵人。可是没有。无论是寻找爱情还是寻找指点迷津的贵人,一句“为一朵带刺的骨头憔悴”已足够让人心酸。这种心情与感受不止只有剑兰一个人,许多漂泊的人都一样,许立志为爱情、为前途的迷茫被迫自杀,我从南方逃到江南,望着窗外潇潇春雨仍不知归路。
这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诗友履泽十二年前写的一篇文章里的句子:“想很久以前就说过的话,我没有那么伟大,我没能用文字安慰那么多的人。因为,我也需要人来安慰。 然后,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种永世不愈的伤痛,与生俱来。”
其实,命运相似的人都一样,我们都是一个永远在潜逃的孩子,永远在游弋的孩子。慢慢的随着时间流逝,突然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孩子,所有的记忆也都全部遗忘,但挣扎、潜逃、游弋仍在继续。眼前已再无路可走,除了一本不被人所知的诗集在天气好的时候断断续续给你想起这一生有行走过的足迹,但还没有想完,白日就依山尽了。
剑兰还是幸运的,比起许立志、比起我。虽然如今已接近知天命,仍在漂泊,但终是有了归宿。天黑前,孤单不再属于孤单的月光,不再属于他。哪怕煎熬、迟到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没有遗憾。正如他在一首诗里难得有一次旷达的胸襟这样说他的诗:“我的诗歌是写给100年后或者更远的人们看的”。
如你所愿,会有一场雨,打湿你的诗篇。以兄弟的名义,祝福剑兰,往后的日子,写诗、喝酒,生活,岁月静好。若你还要说、或者问我,心中还剩几多愁?我只能对着一条河回答你: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2019.3.2 杭州下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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