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渡

雪中侠客

　　觅渡
　　
　　文  雪中侠客
　　
　　（一）
　　
　　十一点了，你妈该出来了吧？你看看去，别让你妈等急了。
　　
　　裕西刚点燃同事递过来的烟，想吊吊神。母亲去世后的第63小时零25分钟，他合眼时间不超过5小时且断续严重：
　　
　　通知家中重要亲友，向单位请丧假，把母亲遗体从医院送回家里再从家里运到殡仪馆，请念经先生白事总管，定灵堂守灵棚菊花烟烛纸钱骨灰盒，安排采买司礼招待酒席…….
　　
　　裕西像广场上被不停抽打而无法停歇的陀螺，死生大事高举鞭杆，不给他萌发哀思的机会。宾客杂沓，两代人的关系网，撑起生者现实的排场和死者虚无的体面，让他心中安慰。
　　
　　但亦觉苦恼：不得不一遍遍复述母亲去世的过程，不得不一遍遍看来宾流露出同样惋惜的眼神，听他们发出同样一声长叹后总加上一句“节哀顺变”，他们还要用力握握他的手、拍拍他的肩——此时，他应该皱紧眉头、眼神空洞，让人一看便知道这个有担当的汉子强忍哀痛但已经痛彻心扉。
　　
　　但事实上，他的脸因疲累而麻木，牵动一丝肌肉都异常困难。他双眼充血、口干舌燥、胡须勃发，像一只被迫进入人类交际圈的困兽。
　　
　　可惜那只复读机坏了，步步高“变速王”，通体银色，金属光泽多么高贵疏离，像一个西方上流阶层的绅士。裕西记得复读机上有七个键：复读、快进、快退……还有什么来着？他为它买了很多港台歌手的磁带，但都隐秘地藏起来，能够堂而皇之出现在书桌上的，只能是母亲买的英语磁带。
　　
　　后来，他以“更能专心致志”和 “不影响别人”为由，缠着母亲买了耳机，然后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听着《想和你去吹吹风》，手捧英语课本，眼角不时瞄向母亲，嘴里念李雷和韩梅梅。
　　
　　现在儿子上的幼儿园已经开始教简单的英语单词了，有一天儿子问他“葡萄”用英语怎么说？他说，小子，你爸英语都没及格过，你给老子好好学。
　　
　　那只曾寄予着母亲厚望的复读机早就坏了，被拆得七零八碎，他站在黄白菊花环抱母亲遗像前，突然希望被复读机附身，有个冰冷不带感情的东西代替他机械重复丧亲之痛，好让他冒烟的喉舌和冻僵的脸歇歇气。
　　
　　黑白世界里的母亲笑得温柔慈祥，甚至有丝羞敛拘谨，和那个拿着破碎的复读机和30几分英语试卷气得发抖、抽出毛线扦子追打他的彪悍女人形象相去甚远，但这两个影相竟无缝重叠了。
　　
　　裕西突然鼻子一酸，但现实不给他时间沉湎往事。
　　
　　（二）
　　
　　递烟的同事说，裕西，来抽一支。歇歇吧，抽一支。
　　
　　他正和妻子给送葬车队封红包。一挂1米2长小鞭炮，一包北纬27度软红，一个印着“大吉大利”金箔字的红包，用一条先生念过经的红布条扎在一起，红红火火，金光灿灿，在阴雨蒙蒙的灰色天地里，在铁皮围板腻着一层黑乎乎油垢、麻将声嘈杂、一地瓜子壳口痰煤灰辣椒面洋芋皮……污物混杂的守灵棚里，在肉体灰飞烟灭的母亲的慈笑里――多么别扭，多么怪异。
　　
　　虽然土生土长，本地上学就业娶妻生子，但裕西对本地嫁娶丧葬习俗全无了解。当初结婚的时候，习惯大包大揽的母亲一手为他操办了全套，亲家又是旧相识，他只管领证娶妻度蜜月。
　　
　　如今家里的大总管走了，被照拂得几乎失了自理能力的父亲六神无主，只会时时手拿纸巾抹泪，冲他叫：“裕西！裕西！”
　　
　　老辈人最重习俗，阴阳先生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大伯父举荐的。怎么看也不像个先生。年纪和裕西一般大，三十来岁，刀削瘦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伶仃如柴却透着一股子精明，长相清苦却是一副暴发户打扮。
　　
　　先生是本县十中有编制的老师，教思想政治，副业搞阴阳风水，所以他念起经来颇有讲世界观方法论的哲学意味。他跟裕西说，我虽然讲唯物论，但我其实是唯心主义者，我虽然教政治，但我骨子里最他妈瞧不起政治。
　　
　　如果换作平时，裕西定要饶有兴趣与他辩论一番。但此情此景，裕西竟嫌他嘴太油话太多，专业水平对不起他5000的价格。
　　
　　先生说，火炮辟邪，香烟熏迷鬼的眼睛，让它看不清楚不敢冲撞，红包里封66块钱讨如意纳吉利，冲冲晦气。
　　
　　裕西想着母亲的音容，怎么也不相信她变成了要用香烟火炮镇压的幽魂厉鬼。他越想越感觉胸口堵得慌，于是走到同事身边，想借尼古丁定定神。
　　
　　今天出殡，几个平日里关系要好的同事特意请了假来送行，他们围坐在铁桶炉子旁，红红的火舌舔着大块黑煤，炭与炭间见缝插针烤着洋芋，他们说：“快翻快翻！洋芋要糊了！”
　　
　　“灵棚多少钱一天？”他们问。
　　
　　“3000。麻将机和这个炉子，都是126一天，洋芋自带的，我们买了五大麻袋呢。”裕西点着烟幽幽不说话，他身后正在打麻将的姑妈代答，“殡仪馆里什么都要钱！都是配套服务！你说你自己买啊？人走得急，怎么准备得过来嘛！再说，谁家想麻烦？死者为大，多少钱都该花……三筒，碰！”
　　
　　筷子一拨，表面和煤炭沆瀣一气的洋芋从铁桶炉里跌落到地上，翻滚着和地上厚厚的污物层同流合污。“谁要吃？谁要吃？快捡起来刮皮，现在吃最香！”裕西摇摇头，这坨黑乎乎的原始风味的烹饪方法让他心生不悦，如果你身临其境且善于联想，你也许能体会他的心情。
　　
　　裕西不敢开口，怕影响别人的心情和食欲，他神经太脆弱敏感了，他别过头不看这幕与母亲现在所处形势高度相似的场景，把烟往唇边递。
　　
　　（三）
　　
　　父亲站在裕西身后，他的眼袋让裕西不自觉地想起手术室外气息奄奄、半身赤裸的母亲干瘪下垂的乳房。
　　
　　在男人的标准性幻想里，女人神秘的乳房应该饱满圆润、光滑细腻如一双明月，销魂耸罗衣。第一次打破裕西幻想的，是从中学相恋、一路走进婚姻围墙的妻子。妻子清秀瘦削，少年裕西纯洁的爱慕非常柏拉图，啊，它象征青春，是人类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等到两人关系上升到了灵与肉紧密结合的层面，裕西心里突然有了难以言说的缺憾感——他无法压制作俗男贫寒的、粗鄙的、肤浅的、腐朽的…….对胸器的渴望，他意识到他其实更愿意被西方审美殖民。
　　
　　而第二次，对裕西来说，不只是打破，更是打击。
　　
　　“把衣服脱掉！”医生命令。妻子手慌脚忙去解婆婆的扣子，她转头冲愣在一旁呆若木鸡的裕西父子吼：“爸！裕西！你们干什么，快过来帮忙啊！”
　　
　　医用推床停在被临时病床和病人家属堵塞的拥挤过道里。氧气瓶“咝咝”似气若游丝，监护仪“嘀嘀”如死神脚步，呻吟“哎哟哎哟”让人仿佛置身地狱，呼叫器“XX床呼叫”虽机械冰冷、到底提醒了这里还是人间……此起彼伏，交织连绵，裕西的神经里仿佛钻入了一个夏天的蝉，让他愤怒，让他抓狂，让他理智全无却又无可奈何。
　　
　　而这个六线开外的偏远县城医院，又带给裕西一种奇特的超链接感受：如同置身绿皮火车。汗味脚臭味混杂方便面味盐焗鸡腿味，小孩子窜来窜去、突然大叫或哇哇大哭，护士不得不耐着性子一遍遍喊：“这个病人家属，脚收一收啊！垃圾不要乱扔！说你呢！”……医院和绿皮火车，裕西沉浸在自己奇妙的联想里。
　　
　　若非妻子的怒吼，裕西可能跟着他的绿皮火车，一路晃悠悠不知去往何处，他的父亲也许也在车上。妻子将裕西父子拉回现实中，她已经解开了婆婆外衣扣，却对里面的套头棉毛衫无能为力。
　　
　　母亲不是一个人了，她是一棵表皮脱落、被蛀烂、被腐生真菌感染而长出层层树舌的树。真重啊，裕西和父亲试着从背后抱起母亲，但他们男子汉的力气却在这个将死未死的女人面前莫名消失了。
　　
　　“剪了！”护士拿来一把大剪刀，三下五除二，将母亲人间的尊严劈破为褴褛。母亲的乳房，两只垮垮的皱皮塑料袋，瘫趴在腹部松软的脂肪上，这个传统女人的隐秘被展览在儿子裕西和一些毫不相关的陌生人面前，它不知羞耻，它虚弱却坦然、丑陋而圣洁。
　　
　　母亲吐出了伊甸园中的智慧果，她的眼睛永远闭上了，结束了生儿育女、为儿带孙的人世苦楚，归于宇宙星辰大海尘埃。
　　
　　（四）
　　
　　裕西在殡仪馆办公室抽完了那只烟，他一气猛吸，烟雾灌入口腔又冲击入肺，浓烈的微苦香在唇齿舌鼻间蔓延，使他精神一振。
　　
　　“任桂文出灰了，家属呢？”裕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个颇为陌生的“任桂文”是母亲的姓名，“妈”，他在心里低低叫一声，亲切感冲淡了内心怪异的陌生感。
　　
　　“过来填张《骨灰处理登记表》。”工作人员露出“自己妈都不认识”的嫌弃表情，“出示一下逝者户口簿或死亡证明、你的身份证，对了，还有公墓证。”
　　
　　公墓证？这个突如其来的新名词让裕西再次愣神。
　　
　　“你家为死者购买公墓的证明。你们买没买啊？没证领不了骨灰。”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抬手指了指墙上贴着的《殡仪馆服务流程》，又随手丢来一份宣传彩页，“先去和其他家属商量商量，给老人家选个风水宝地，墓地选得好，后代升官发财少不了。”
　　
　　裕西手攥着这份本县最贵的公墓地产——“碧天园”广告，脑袋里浮起母亲炫耀婚房的得意面庞：“我给我儿买的房，碧桂园！大三室双厨卫，旁边有机关幼儿园和实验小学，背靠九盘山，门口就是湿地公园，山也有水也有，住里头我儿一定提干部，再生个大胖孙子，呵呵…….”
　　
　　父母剐了一生积蓄给自己买了本县最贵的“碧桂园”，依山傍水，盼自己升官发财、衍嗣绵延。如今母亲灰灭，也只有这个“碧天园”能略微回报母亲一生的劬劳了吧？
　　
　　“碧天园”的宣传彩页做得素雅大气，背景是淡墨青山，几枝翠竹从右上角逸出，左页是文案简介，右页罗列着公墓“户型”。裕西不知道“碧天园”三字是何种字体，只觉字挥洒自如、磅礴大气，旁边还有一行小诗：“觅渡，觅渡，渡何处？人生百年后花园，墓葬首选碧天园！让亲情凝铸生命，让亲人死得其所！风生水起玄音掩映穴中宝地，山环水绕碧天极乐福泽子孙！”
　　
　　父亲颤巍巍捧着彩页，视线一点点下移：“看来不给你妈买房，还走不了了！本来她是想葬在老家院子的树下面，没办法啊，人家不准她返乡，活着死了都得当城里人。这个好，双墓，连你爹一块儿准备了，你问问打折不？儿啊，你妈先去豪宅住着，过两年，说不准爸也下去享福了…….”
　　
　　（五）
　　
　　墓地定了，天禄园三期现代艺术墓，9.7折折后29480元。
　　
　　裕西算是本地中产，不缺钱又孝顺通常还不喜欢讲价，属于商家喜欢的购买力不错的顾客。
　　
　　“碧天园”销售代表常驻殡仪馆，抽屉一拉拿出服务条款、销售合同和物管合同，一口一个“贵宾”，熟练地向裕西介绍他们公司的殡葬服务。来不及实地看墓地？没关系！代表贴心准备了墓地实拍视频，哪个区哪座墓，一草一木都清清楚楚，服务之好让裕西一家咋舌。
　　
　　裕西在合同上签下名字时，母亲的骨灰已经送过来了，工作人员和销售代表双手合十，表情肃穆，默念：“老人家一路走好”。
　　
　　落笔如卸石，裕西松了一口气，招呼送葬车队准备出发，打头的是“碧天园”专业殡仪车，车身素白，车头黄白菊花扎成一个画框，里面有一个大大的“奠”，十足大气体面。
　　
　　裕西目光落在车身眼熟的那句“觅渡，觅渡，渡何处？人生百年后花园，墓葬首选碧天园”上，哀乐奏起，电子鞭炮轰鸣，母亲百年后的荣光让旁边灵棚的逝者家属眼热，在这片热眼里，裕西一家深感优越。
　　
　　旁边那家据说是乡下进城卖菜的，买不起公墓还一定要土葬，正在殡仪馆办公室又哭又闹、撒泼打滚。这世上的关卡都是为穷人而设，多一点钱就多一条坦途，裕西抱着母亲，车队向着“碧天园”豪宅风光进发，裕西敏感地辨别出他的优越感竟有些许迷茫的杂质。
　　
　　“觅渡，觅渡，渡何处？”裕西脑袋里无端重复这句话，人生的追问，生死的意义，从头到尾都俗不可耐、沾满铜臭。
　　
　　母亲的灵堂已经撤了，供奉的鲜花被重新摆放，灵棚地板上的污物如洪流一般被大扫帚推涌而出，铁桶炉子上还烧着裕西家没带走的洋芋，“来，把人搬进来”，殡葬流水线上来新人了——这个世上，每秒有多少人死去？
　　
　　旁边那家人还在闹，女人哭男人吼，小孩一旁又惊又怕看热闹，工作人员干脆视而不见、避到其他地方去了。
　　
　　觅渡，觅渡，人生最后是否能觅得船只摆渡？那只船是通往天国还是去向地狱？深究生死，玄之又玄，容易把人弄得神志不清、疯疯癫癫。裕西只知道，不论活着还是死去，总要拿的出钱，才能顺利上路。

逐鹿江南

坐上沙发了。随后来读。
问候！

林小白

生死大事，本来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可是，当人真的躺进棺材，成为一种仪式，成为一种身份和地位的比较时，哀伤就成了华而不实的衣裳，它让人看到了死亡的荒诞，看到人的凉薄与无奈。小说细腻的描写让人感同身受，最后一段的点题让人触目惊心：人，总要拿的出钱来，才能安心上路！让人想起余华的《七天》，这样的文风，小白很喜欢。

莹莹子期

好文，俺来学习。            

文字闪耀生活

对穷人来说是死不起了，像那卖菜的。很现实的折射。拜读了！

断肠崖居士

墓地定了，天禄园三期现代艺术墓，9.7折折后29480元。——穷人更要好好活着，死了连墓地都买不起吧！

徐得荣

一篇很不错的小说，特别是语言，有散文的语言美感。

雪中侠客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9-3-20 15:34
坐上沙发了。随后来读。
问候！

感谢江南兄提读，多给意见建议。

雪中侠客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3-20 20:55
一篇很不错的小说，特别是语言，有散文的语言美感。

感谢得荣老师肯定，还望多批评指正，写小说也是初学呢

雪中侠客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19-3-20 20:47
墓地定了，天禄园三期现代艺术墓，9.7折折后29480元。——穷人更要好好活着，死了连墓地都买不起吧！

巨大的反差感让人透不过气来，或许这就是现实吧。问候居士

雪中侠客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9-3-20 17:48
对穷人来说是死不起了，像那卖菜的。很现实的折射。拜读了！

感谢文字老师提读，问候春安

雪中侠客

林小白 发表于 2019-3-20 16:33
生死大事，本来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可是，当人真的躺进棺材，成为一种仪式，成为一种身份和地位的比较时，哀 ...

感谢林版肯定和支持，雪中继续努力

雪中侠客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9-3-20 15:34
坐上沙发了。随后来读。
问候！

问候江南兄春安，多给批评意见为是。

夏冰

站在小说的角度看，这篇氤氲着沉重而深切的气息，让人由衷叹惋并感慨。密实的细节支撑起了文本，情感的力度使得生死这一题材凸显出十分夺目的光彩。

千幻烟

好小说，学习欣赏了，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