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9-4-4 12:10 编辑
连续几十天的阴雨,我们都有些怀疑天到底还能不能晴,太阳是不是在耍赖了。
不是吗?包裹严实的衣服、前倾的身躯、手上的雨伞成为一种固定的画面每天出现在大街小巷。洗过的衣服无助地悬在阳台上,始终不见干,越晾越多,终而把还算宽阔的阳台变成了丛林。
下旬会晴吗?四月份会晴吗?春天总不至于只是一个时间的概念吧?应该有满目的小草、葱郁的树木,应该有欢快的人群,当然还有妩媚的太阳。
这是春天定格在我们脑海里的概念,我们一路走来的春天都似乎是这样的。
村口的河道很窄,河面上粼粼的水源源不断地从山涧下来,清洗着从冬天累积下来的淤泥,清澈见底,隔着河水不规则的石块算是重见天日了。河面上架着不到两米宽的水泥桥,中间稍稍凸一些,两边没有栏杆,我们三五成群,从上面穿过,不时地来一点恶作剧,比如冷不丁地把谁往桥边上一推,会让对方吓得一声尖叫。但恶作剧也只是恶作剧而已,是没有人掉下去的。
桥的另一端是个圩堤,圩堤两端延伸,最终包围着里面广漠的水田,养活着山里成百上千的人家。到了三月,一切刚刚苏醒,闲置了一个冬天的水田慢慢地进入了人们的计划之内。从春节过后漫长的懒散中走出来的人们依次褪去身上臃肿的棉衣,摇晃着有些僵硬的身躯,腋下夹着一把铁锹,干咳着从山里出来,找到自家的水田,修正着田埂。该放水的放水,该翻土的翻土。翻一会儿,歇一会儿,瘫坐在田头,抠出夹衣里的香烟,在火柴盒上敲打几下,让里面的烟丝更紧凑一些,顺势划一根火柴,一道椭圆形的火光就着烟头,瞬间窜得很高。
铁锹翻土也是一门技术活儿。扶着锹把,右脚踩在锹檐,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后面一下,用力一掀,一块城砖般的土块便结结实实地粘连在锹面上。一个优美的弧线,那城砖便又翻身伏在田里,镜面一样的光滑,整整齐齐,在阳光的折射下,鱼鳞一般,蠢蠢欲动。
磨刀不误砍柴工,只有在砍柴的时候体会才最深。我要是拿起铁锹,懒得那般繁琐的,搂头盖脸就一下,结果铲起的土块不好看,两边张牙舞爪的,只有薄薄的一块儿,三分之一都不到。同样的例子,铲石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堆石子小山一般,倘若随便铲,石头一定会硌着锹,近乎无从下手。唯一的办法就是铁锹始终贴地,每一下都是满满的一锹,这样才是行家里手。
春天,就这样从稻田里走进我们,土地的复苏呼唤着所有的复苏。卷缩着一个冬天的水牛们亟不可待地从牛棚里走出,仰着脖子,长啸几声,悠然地在村头村尾踱着方步。摇着竹篙的孩子们赶着鸭棚里的白鸭麻鸭集团军扑腾腾跳进小河里,伸长着脖子,不时还把各自的红嘴回绕到各自的翅膀以下,捉迷藏一般,自顾自地耍着。玩到兴处,发出沙哑的叫声,一呼百应,奏出春天的交响。
远山,在悄然之间如墨如黛;归燕,孜孜寻找着旧时的家园;还有久违的天高云淡,无忧无虑的童年。
属于春天的节目有很多的。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是一见到枯草心里就痒痒。放学路上,不规则的队伍散漫地行进着,一定是有人带着火柴的。成片的枯草,下手慢的都没机会。一把火烧过,枯草炸裂的清脆,撩拨着少年的情怀,腾空的火焰是自然的壮观,焦黑的地面只待三五日的复原。那时,满目都是草皮,打滚、晒太阳、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还有始终不停地打闹。直到夕阳西下,才想起扔在远处的书包和父母一贯的严厉,忙不颠地往回跑。睡梦中会吃吃地笑,甚至手舞足蹈,被单落地,不唤不醒。
烧过了枯草,再烧枯死的树桩,树桩烧完之后,再烧野山。火柴就是一把剃头刀,剃到哪儿,哪儿都是平整的一片。烧得无趣,还会在树桩上烤红薯。熟透的红薯,外面一层黑壳儿,里面是扑鼻的香气,无奈太烫,硕长的红薯从这个手里抛到那个手里,几经流转,可以入口了,一人一口,换来了满脸的胡须,相互奚落,飞也似的跑到河边,捧起一洼水,一大半洗脸,一小半直接进了肚子。
这样的春天曾经挤满了我的童年,如今也挤满了我的记忆。一个农民的孩子是永远走不出农村的,只有我们深切地知道溪水的甘甜,泥土的芬芳,乡间的闲适和生命的真相。
用一个水舀在山脚下的小溪边舀一勺溪水,肚子咕嘟嘟地响几下,惊动了蛰伏在小石块下面的石蟹,怯生生地向远处游去;还有残雪点缀的土块露出大小的针孔,轻轻一碰,如涅槃一般,散落一地;找一个薄薄的石片,平行的姿态从河面上扔过,所过之处,小小的浪花恰似春天的欢声笑语。
这样的状态生长着,延续着,不知春去春又回,不问潮起潮又落。直到成年,等到的却是山村凋敝。所谓的现代化轻轻地便撕去了乡村文明的外衣,一个个蓬勃的烟囱,让我们告别了蓝天白云;一个个轰鸣的机器刀砍斧斫般把大山肢解得七零八落。那些代代相传的农具作为最后一代燃料进入古老的灶膛,而农民最引以为靠的水牛不知又进入谁家的案板。
进山的路早已被长势疯狂的杂草堵死,淌过的小河早已干涸。乡村唯一相伴的是老人们的坟冢,越积越多,他们来源于山村,生活在山村,最后还是他们呵护着山村。每年只有清明冬至三两天重见天日,然后便只有凛冽的山风和野鸟的哀嚎是他们永远的相伴了。
人们似乎活得很好。整体搬迁到一个人造的新村里,这里规划整齐,错落有致,水电通畅,网络覆盖。人们意气奋发,精神抖擞。没有树林,没有田地,没有日出日落,没有春种秋收,在川流不息的来来回回当中,演变着从农民到农民工的最后的蜕变。
而且,似乎也没有了季节。
如同我们,寄居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楼上楼下不相往来,重复着早已烂熟于心的面孔和路线,面对着人造的精致和无以复加的汽车尾气和无处不在的名利诱惑。从这头到那头,从中年到白头。
每天,我们都会坐在那个叫做汽车的笼子里,一路颠簸,一路漠然现在化已经让我们失去了味觉和嗅觉。你还能吮吸到山风的甘甜吗?你还能识别这是几月份的黄花吗?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的雅兴,我们真的曾经拥有, 我们也还能重复,也正在积极地试图重复,可是这人造的春意你还能一如既往地尽兴吗?
春天,在何处落脚?暗藏于心?那将无趣。还是等等下一个晴天亦或是下一个田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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